不是云

精彩段落

午后莫云烨自行上楼补觉,周野迟要送苓姨回西江月,苓姨坚决不用,说司机马上就到。周野迟于是陪着苓姨在院门口等司机来接,苓姨瞥他神情似乎比来时平和不少,有心劝他去探望一下老太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过两天就是廿七了,难得今年你在家,到时候别忘了去看看你妈,往年都是阿暮代你去的。”顿了顿,顺理成章地补充一句:“他和老夫人一起,还得避开你小姨,多麻烦。”

周野迟避重就轻道:“我记着呢。”

正好车到了,周野迟将苓姨送上车,嘱咐司机开稳当点,又与苓姨说:“现在的天儿还不算暖和,您好好歇着,这段时间就别两头折腾了。”

莫云烨这一觉睡得又长又踏实,直至傍晚时分才转醒。窗外暮色昏沉,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嗓音有些沙哑:“周野迟?”空荡荡的房间里寂然无声,莫云烨睁开眼睛,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掀开被子往床下跳,也不开灯,摸黑从客卧出来,又喊一声:“周野迟!”走廊上铺着褐红地毯,蓬松柔软的羊毛被莫云烨深一步浅一步地踩了个瓷实,主卧灯火通明,莫云烨环顾四周也没看到人,起床气愈演愈烈,他顺着浴室传来的动静找过去,砰地推开紧闭的玻璃门,不分青红皂白就发火道:“你明明在这儿,为什么不说话?!”

周野迟刚拆绷带,想穿衣服已是来不及,只得无奈转身:“醒了?”浴室隔音太好,距离又远,环境也不需要他随时保持警觉,单手操作极其不便,是故周野迟一直全神贯注,确实没听见。

莫云烨的神情怔怔地,好半天都不应声,见他这样,周野迟也顾不上换什么绷带了,拿过毛巾往肩上一搭,若无其事地问:“厨房里煨着四宝汤,给你盛一碗上来垫垫胃?”莫云烨恍若未闻,快步走到他身前,抬手将毛巾扯了下来。暗红色的疤痕盘虬在肩峰两侧,足有三寸多长,将将愈合的皮肉不太和谐地相互挤压着,像是拱起了一条绵长而蜿蜒的山脊,近看更显狰狞。莫云烨视线所及之处刚好与他肩膀平齐,只觉触目惊心,恨得咬牙切齿:“这群亡命徒……真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周野迟却说:“不是亡命徒,你别多想。”

莫云烨疑惑地抬起眼睑,面露诧异之色,他能多想什么?周野迟怕他追问,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先帮我上药吧,我单手不太方便。”

莫云烨岂能不应,揣着绷带和药膏就跟他出去了。客厅的壁灯有些柔暗,周野迟端坐在沙发上,从他的角度往上瞧,不难看出莫云烨紧抿的唇线以及近乎悬停不动的眼睫,他在紧张,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其实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真正麻烦的是筋骨复健,周野迟不欲徒增他烦忧,并没有如实相告,莫云烨以为皮肉伤还未养好,把个碘伏棉签当成羽毛掸子用,颤颤巍巍地控制着力道,周野迟忍不住将人揽近些,评价道:“得亏你不是军总的医生,不然一天下来能被老兵条子骂八百遍不止。”

莫云烨懒得理会,动作谨慎依旧,漫长得仿佛过完了大半辈子,终于完成了上药这道工序。他自我感觉不错,等到帮周野迟缠绷带的时候才是真的犯了难,他不敢用力,周野迟几次想要接手,莫云烨又不肯,折腾到最后两人都出了不少汗。莫云烨审视着不甚美观的成品,难免有些赧颜,周野迟倒是无所谓,起身前似乎想起了什么,随手指了指茶几,“手机给你取回来了,看看有没有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莫云烨拿起手机一看,锁屏上未接来电和消息无数,除了求情心切的张迈在今天早上打来两个电话,剩下的全是工作室小群的刷屏和望舒的连环轰炸。助理小姐的脾气会随着截稿日期的临近呈指数化暴涨,平日里同事见了她都恨不得绕道走,莫云烨这个当老板的也不例外。他无故旷班还联系不上,望舒指不定要狂躁成什么样,莫云烨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长痛不如短痛,他怀着壮士扼腕的心情回拨过去,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打开免提并远远地放回茶几,电话接通的一刹那,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尖锐女音险些直接穿透他耳膜——“姚、安、云!”望舒简直是在咆哮了,“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啊?!”

她这一嗓子不仅吼得莫云烨两眼发黑,还惊动了衣帽间里的周野迟,知道莫云烨旧姓的人寥寥无几,敢对他大呼小叫的更是绝无仅有,周野迟的背心才套到一半就折返出来,莫云烨瞥见他眉心微拢,连忙摆手示意没事,同时讪讪开口:“望舒,你听我解释……”

这位祖宗竟然也有做小伏低地应付人的时候,真是开了眼了。周野迟饶有兴致地坐到莫云烨身旁,听着电话那边连珠炮似的罗列出后者的斑斑罪状,莫云烨数次试图插话未果,终于生无可恋地以手掩面,默默歪倒在周野迟肩上。

“后天我要看到成稿。”望舒下了最后通牒,丝毫不给莫云烨讨价还价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把电话挂了。周野迟忍着笑,慢悠悠地问:“何方神圣啊?”

莫云烨有气无力道:“你妹妹招进来的好助理。”

他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务区开了一家工作室,周吟是合伙人兼第二大股东。因为没有借助各自的家世和人脉,工作室的生意不算兴隆,往往半年一开张,开张吃半年,偶尔还需要莫云烨倒贴钱给员工发奖金。年后工作室好不容易才接了个大单,结果周吟忙着操办订婚宴分身乏术,莫云烨又当惯了甩手掌柜,甲方隔三差五就催进度,望舒临危受命,生怕到手的鸭子被老板放飞了,好说歹说地哄着莫云烨全勤上班两周半,谁料他会在紧要关头突然失踪,望舒不生气就怪了。

周野迟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你想创业,莫威高兴还来不及,何必舍近求远。”

莫云烨的态度倒是坦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属于姚安云的才是完全属于我的。我不希望我的东西和莫家产生任何瓜葛。”

外界将他的身世传得满城风雨,诸多猜测五花八门,众说纷纭之下,莫家始终讳莫如深,连沈仪蓉都绝口不提,以至于莫云烨九岁之前的生活被全面抹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莫威给他取名为云,是因为族谱上的字辈恰巧从云,此云非彼云,莫云烨最能分得清,他想要姚安云真真切切地活着,周野迟明知不妥,却又如何狠心说不许?

莫云烨从望舒的恐吓中缓过神来,准备下楼去品鉴苓姨炖的金陵四宝汤了,中午他没胃口,苓姨猜到他晚上会饿,特意准备了几道可以小火慢煮的菜,基本上收个汁儿就能出锅。莫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饭来张口,周野迟虽然也没下过厨房,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特种兵,动手能力不在话下,很快就端出三菜一汤,还顺手给莫云烨先舀了半碗。

水晶吊灯高悬在餐桌上方,柔和地辟出一片暖白色的光亮,周野迟看着莫云烨被雾气蒸红的精致眼眉,一时心念动摇,竟忘了动筷。安谧的氛围里唯余瓷具碰撞的清脆声响,莫云烨很珍惜这样的相处时刻,问话的嗓音尤其轻,语调也软乎乎地,“下午你又出去了?”

周野迟颔首:“你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我联系不上金枝的人,就开车去了一趟。”

莫云烨闻言险些被汤呛到,咳得面红耳赤,周野迟察觉到其中端倪,慢慢地皱起眉来:“是你把我的通讯信号屏蔽了?”

莫云烨顾左右而言他:“手机上有个功能叫做黑名单。”

“什么意思?”

“……就是你打不通我电话的意思。”

“短信呢?”

“也收不到。”

周野迟抱臂后倚,面无表情地不说话了。莫云烨见他神色渐冷,明知自己不占理,但他在周野迟面前向来是无理也要辩三分的,因而先声夺人道:“现在谁还看短信啊?要怪就怪你不用社交软件,又不是我的错。”

“短信不看,电话也不接了?”周野迟不吃这一套,“真是惯的你。”

眼看着说不过他,莫云烨忿忿地放下碗,开始抢占道德制高点:“我把你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还不行吗?你什么态度,故意找茬是不是?”

周野迟一言不发地端起碗筷进了厨房,莫云烨气结,把碗一推也起身走了。

桌上残局自然是归周野迟收拾,过了一会儿,客厅的座机铃声响起,周野迟不急不缓地走过去,按下免提键,“有事?”

只听楼上那位颐指气使地递了个台阶,“我没吃饱,你再给我盛碗汤上来。”

“矫情货,”周野迟轻嗤一声,像是笑了,“等着。”

周野迟重新起火加热汤盅,又耽搁了半个小时,本以为莫云烨会借题发挥,没想到他正窝在露台的摇摇椅里裹着毯子玩手机。汜江开春后昼暖夜凉,周野迟单手撑着露台的门,命令莫云烨赶紧进来,莫云烨朝他晃了晃手机,露出一个我也没办法的表情,“我在帮你注册账号,屋里信号不好。”

周野迟的手机就是一块能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板砖,军需手机是有使用限制不假,但也不至于返璞归真到这种地步。莫云烨在心里嫌弃周野迟是老古董,填起个人信息却不亦乐乎:汜江人,性别男,三十二岁,八一建军节出生的狮子座。手机相册空空如也,今夜雾浓,亦不好取景,莫云烨于是转手去拍屋檐下的贝壳风铃,精心裁剪出像素模糊的正方形头像,头像下方是昵称栏,莫云烨抬眼望向倚着门框的周野迟,犹豫不到一秒就断绝了参考本人意见的想法,大道至简,莫云烨在昵称栏里输入了一个野字,滑到最下面点击确认注册。缓存条加载完毕,自动跳转到初始界面,莫云烨从摇摇椅里站起来,邀功似的隔着几步远就抻直胳膊将手机递给周野迟,“不用谢我。”

周野迟顺手将人拽进屋里,他对这些东西并不热衷,也没有探究的意思,他有事要问莫云烨,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手机屏幕上方就弹出验证消息,周野迟不耐烦地点开一看——“云”请求添加您为好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莫云烨还在等着周野迟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冷不防地听见周野迟问他:“周知之在哪儿?”

周知之自年初消失至今,人间蒸发已有月余,周潜江前段时间忙于军务无暇处理家事,现在终于腾出手来管周野迟要人了。莫云烨怔愣一瞬,心想早不问晚不问,偏偏挑在这个时候问,白日里周野迟提及老太太的语气冷漠依旧,莫云烨看得分明,闪烁其词道:“你放心,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说得漫不经心地,仿佛在周潜江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周野迟头疼得更加厉害,不容置喙地重复一遍:“告诉我,周知之在哪儿。”

莫云烨原本也是打算能瞒到几时算几时,见他态度强硬,索性就直说了,“我把他送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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