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寂煊

精彩段落

船尾小屋陷入漫长的静。

寂煊垂眸立在榻边,指尖虚悬于无咎崴伤的踝骨。金芒如丝游走,错位的关节轻响归位。

天妖蜷成一团,睡颜难得褪去戾气,绒耳随着呼吸微颤,不由自主让人联想起兽形时的圆乎乎。

明明本体是极容易让人放下防备的无害模样,偏偏性情锐利得让人望而生畏。

寂煊沉默凝视片刻,悄无声息回到了与床榻数尺之隔的蒲团上。

光线透过窗投撒在屋中,渐渐从明转暗。寂煊凭空浮起,身上寻常的素白僧衣不知何时换成了刻满防御禁咒的袈裟。

婆娑杖浮在半空,映莲池的位置此刻托着一枚成色绝佳的蜃珠,在昏暗的室内散着淡淡微光。

青铜晷盘徐徐现于桌前,匀速而缓慢地转动。

-

他再次来到了那座白雾缭绕的无名佛殿,然而这一回,佛殿失去了原本的僧人踪迹。高耸巍峨的佛像前,只锁着一道万千金丝缠成的虚影,虚影中黑气萦绕,面目时而扭曲时而模糊。

虚影右侧不过三尺远,婆娑杖静立雾间。

那些金丝上断断续续浮起的梵文和虚影的气息,他无端觉得有几分熟悉。

寂煊缓步踏上台阶,站在那团难以辨认身份的虚影跟前端详良久,伸手欲触之际,整个画面突然坍缩成血色漩涡。

时辰刻度疯狂倒转,船尾小屋骤然泛起浅金色的光芒,以晷盘为中心,挟裹着几乎能粉碎一切的力量呈波纹状向四周蔓延。

好在袈裟上的禁制及时亮起,稳稳将这道磅礴的摧毁气息拦在这方小空间里。

下一刻,白净无垢的佛殿空间如同碎裂的瓷片般寸寸瓦解,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暗来。

坠落深渊的刹那,他恍惚似乎看到佛前挣扎的虚影心口处蔓延出一缕艳丽的红。

似血,又像极了天妖的发丝。

此时已由不得他多想,寂煊跌坐回蒲团。缥缈而遥远的警示声如重锤般狠狠砸入脑海,震耳欲聋,头疼欲裂,喉间瞬息腥甜上涌。

他握着护来身侧的婆娑杖,咳出几口新血,感应到那句冥冥中的警告。

——莫窥天机。

-

无咎睡得心满意足,一睁眼便看到正对面险些栽倒在地的人。

窗外夕象海潮渐平,隐隐可见黎明亮色。

“你在干什么?”

天妖晃着尾巴,边观察边饶有兴致踱步来僧人跟前,顺势在蒲团一侧坐下:“晷盘、蜃珠,到底做了什么梦?让你在意成这样?”

柔软的手臂似蛇般沿着背脊缠上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天妖独有的灼人温度和沉木气息,宝石般的赤色在朦胧晨曦里闪过不怀好意的微光:“这样重的反噬,你又看到了什么?不如同我说说?兴许我知道的比你更多,还能为你指点迷津一番。”

“说话。”

寂煊无言闭眼。

耳畔安静不到三息,他无需开启灵视都能想象出身旁那只天妖如何骤然拧起眉,因他置若罔闻的态度耐性飞快告罄,变得烦躁的模样。

“你一天不装木头会死?天机...”

无咎依旧没骨头似的搭在人身上,说话间鼻翼翕动,思绪随着翻涌的血腥气跑偏,忽而转了个话题,“和尚,你今日还未饲喂优昙。”

下一刻,尖利犬齿不由分说地抵在跳动的颈脉处。

寂煊微微阖眸,压住体内紊乱的气息,下意识搭住怀中天妖肩头。这点微弱的阻拦动作自然换得对方一个相当不快的瞪视,冷不丁起身扑了上来。

他一时不察,被人重重推倒在墙边。天妖居高临下俯视,红瞳间浓重的戾气清晰可辨。

“你打算反悔?”

“并未。”

暗金色的灵流掠过僧人眼底,他撑着墙重新坐直,将妖拉开些许距离,抬眸直视那片毫无杂质的赤红良久,蓦然轻声开口:“为何,不是橘瞳。”

明明隐带质疑的语气却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都化形那么长时间了怎么才想起来问?” 无咎毫不在意笑了笑,再次凑近,蓬松的尾巴亲昵缠上人腰间,随口道,“天妖的成年体,本就是红瞳。我不是当着你的面化成的幼年体么?否则如何能勾起你们这些薄情寡义的佛修那点少的可怜的慈悲心。”

说这话时的天妖略微歪着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在他的灵视下烙印在魂体中的气息一如当日璇玑楼初见般纯粹,不含一丝杂质。

并非换魂,亦非夺舍。

无咎从来都是无咎,无论是五年前可怜兮兮跑来跟前求救的幼年小天妖,还是五年后居心叵测逃窜进璇玑楼求生的成年天妖。

亦或是眼前满身谜团鬼话连篇的人形无咎,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些困惑。

但显然无咎并没打算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尖利犬齿重新抵在颈间,这回轻易刺入。

然而下一刻,门骤然被人推开。晨光打在白衣剑修颀长身姿上,与略微暗上几分的屋内光线相衬,拉出长长的阴影。

看清屋中情形的下一刻,莫如微瞳孔骤缩,动作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剑气倏然迸发,直刺天妖后心。

“妖孽安敢?!”

婆娑杖轻轻坠地,顷刻在中间化开一面透明的墙,那些饱含杀意的剑气溶于墙面,尽数消散在空气中。

无咎冷冷回眸:“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

只是目光在触及那些以骇人的速度膨胀生长几乎溢来他身边的黑雾,神情微顿,那些被打搅的不快忽然散了一点。

天妖兀然噤声,好整以暇打量着来人。

没想到这些平日里看起来愈发冷淡克制的人修,情绪一旦彻底失控起来,赠予他的堕念几乎是常人的数倍不止。

寂煊握住杖柄,波澜不惊起身:“莫施主,何事前来?”

说话间,净术拂过全身,衣袍木桌上沾染的血迹顿时清扫一空。若非气息仍肉眼可见的虚浮,陈设恢复如常的小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在门边僵立片刻的人这会儿显然已反应过来,尽数敛下了最初的杀意,又恢复成了一贯的冷淡模样拱手行礼,若是忽略剑柄处捏得青白的指尖的话。

“莫家的定卜石刚才察觉此处出现了强烈的异象波动,在下心急如焚忧您出事,这才无礼擅闯,望大师恕罪。”

无咎嘲讽一笑:“蠢货。这船上若是出现了能杀这和尚的存在,你们就算所有人都赶来,要么死得更快。要么,也是成为累赘。”

那些黑雾不出所料更浓郁了几分。

莫如微敛下目光,根本不欲理会,径直道:“大师为何以血饲妖?”

无咎托腮把玩着附着在掌心的黑雾,不忘继续抢话道:“要你管,又没让你喂。”

“三千年前沸烈重溟大魔潮,高僧迦叶曾以梵血渡化九头蛟。”寂煊指尖掠过颈间咬痕,须臾间恢复如初,“莫施主若疑此法,可往藏经阁查验甲字七卷。”

未竟之言中的回护之意已然足够明朗。

无咎伏坐在矮桌旁点着下巴,看着那些只有他能看见的黑雾随着这番话几乎凝成了实质,若有所思看了眼身后。

再次转头之际,不期然对上一双隐隐布上血丝,戾气与怨毒交织的双眸。

只是那一眼转瞬即逝,恍然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妖孽若是难控至此,为何不镇压去吞象塔?”

“因为他如今没本事镇压我,” 无咎起身上前,背着手兴致盎然围着浑身绷得笔直的青年绕圈,“若无这和尚以血催生优昙花,加快散去些许我体内的修罗业障。你们所有人,早就完了。”

莫如微依旧不看他,只冷冷斥了声滚远些,随即低着头轻声发问:“大师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愿?”

无咎难得没冒出恼怒情绪来,站在高挑青年身后望向正对面脸色苍白的僧人,左右打量一番。末了,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

他好像发现了,莫如微周遭的这些堕念由何而起。

“也许既是不能,” 无咎开怀一笑,微微倾身凑近人耳边,任由那再次出鞘的剑锋抵在身前浮起的金色盾光处,像是蛊惑般低声开口,“亦是不愿。”

这样的存在...实在太适合成为他的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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