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单于

精彩段落

这一夜,井飒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抹霜雪般的月光透过薄纱窗照在床上,更搅得他心乱如麻。一闭上眼,狐鹿姑那双迷茫中又略带惊恐的紫色眸子便不断在眼前出现,仿佛在向他求救……

他想起狼居胥山救下的小狼飒露紫,想起那年在高平官道上遇到的发小谢眺,也是这样披头散发地向他呼救,仿佛井飒是他溺亡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种绝望,那种无助,五年过去了,他一刻也不能忘怀。

更多的,他想起的是五年前的自己。井氏一朝败落,祖父猝然病亡,家族面临离散,远望着祖母的牛车渐行渐远的自己,当时正和如今的狐鹿姑是相同的年纪,相似的处境……其实,狐鹿姑比他更惨,一个贵霜王子却沦落为敌国之俘囚,生死不能自已。

“不行,我要救他!”井飒突然喊了出来,从榻上惊坐而起。

当年他没能救下谢眺,以致于这么些年心怀愧疚,难以安然。如今同样的事情摆在眼前,自己再不能视若无睹,必须施以援手。哪怕是力所不逮,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井飒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井飒便开始行动了。他想了一夜,首先得弄清楚这批贵霜俘虏关押在哪里,以及谁来处置他们,如何处置?而打探这些消息,井飒理所当然的想到掌管政事的相府,他首先来到定国公府。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无论是母亲崔氏还是同母弟柳述方,都不知所云。他打探了好久才明白,这些俘囚基本上都是王庭的老弱妇孺,除了极少数青壮被纳入京郊大营养马,其余都关入了宫中掖庭,等待宫中的处置。这件事从头置尾相府都没有参与,自然也不清楚了。

母亲崔氏精神有些萎靡不振,悻悻地告诉井飒一个并不意外的消息:在昨日宫中的庆功宴上,皇帝亲口宣布正式册立南宫贵妃为中宫皇后,已着钦天监遴选黄道吉日。

整个相府都沉浸在这种低沉的气氛当中,井飒也不便久留,给母亲问安后便告辞出来了。

“太子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在安门公然穿戴孝服?这不是和皇上叫板吗?您素来稳重,如何这般冲动呢?”东宫内花厅,一身紫色朝服的柳恪言嗔怪地问道,一脸的怒其不争的表情。虽然是亲外孙,但毕竟人家是太子,君臣名份先于家族辈份,有些话也不好说重了。1

虽然献俘庆功大典是在昨日,但回想起来,柳恪言依然不免心惊肉跳。难以表述在皇宫城头上迎候的圣上看到一身缟衣的太子时那种尴尬又略显愠怒的表情,当时一旁的他腿肚子都有些打颤,险些没站住。为什么呀?太子这么做分明是打皇上的脸,如今南宫氏已册后,未来会怎么样?谁又说得清呢?

“大父不必如此惊惶。”相较于柳恪言的战战兢兢,年少的太子谢玄倒是自有一股稳坐钓鱼台的气定神闲,“大父以为,如果昨日我不穿孝服,难道封后诏书便不会发出了么?”1

柳恪言一时语塞,昨日大殿一开席立后诏书便当众宣示,显是早就准备好的,与太子穿不穿孝服根本无关。可这不是根本问题呀!他摇头沉声道:“虽然南宫氏立后是预想之中,可是太子如此恣意妄为,与己毫无益处啊!毕竟先皇后已逝,以后太子在宫中便无所依凭了呀!”

“大父以为玄当如何自处?如果我无视母后的七七而强作欢颜,穿红挂绿,上蹿下跳,天下臣民当如何看待我这个太子?我朝素以仁孝彰表天下,岂能为了讨父皇之欢心而无视孝子之道?”谢玄深深叹一口气,“再说,自从南宫氏入宫以来,父皇与我母子疏离已久,即便是我于大典之上费尽心机讨好父皇,也不过徒显委琐而已。若因此失尽民心爱戴,父皇更会日久生厌。甘蔗没有两头甜,我只能就一头了。”

“太子所言亦不无道理。”柳恪言紧皱眉头,忧心忡忡说道,“可是我依然放心不下,大郑国策急转,大将军势力如日中天。一旦南宫氏这一胎生下皇子,这天长日久的……”后面的话他不敢直说了,反正聪明如太子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须明言。

谢玄长长的指节轻轻叩着白玉书案,微微一笑道:“大父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月满则亏’?大将军如日中天,岂不也意味着功高震主吗?大父所忧,玄心如明镜。然朝局诡谲,深不可测。辟如当年之胶济王,手握举国兵权,气吞中原如虎,何等气势?结果又如何?”

“莫非,圣心有变?”柳恪言有点不敢置信,毕竟在当下看来,皇上对南宫雍之信任宠用可算是无以复加的。

“自古帝王掌控朝局,最重要只在于两个字‘制衡’。一旦某个重臣在朝中一言九鼎,就意味着整个朝局失衡,至高无上的皇权受到了深重的威胁。因此,大父自可稳坐相位,目下看来,朝中能制衡大将军的唯有大父这位宰相了。柳氏的地位无可替代。”

太子侃侃而谈,而柳恪言看着外孙子,心中感慨万千。到底是在皇权中心的激烈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小小年纪,心有无数窍,其机心不可测。他忽然有了信心,有这样一个外孙,我柳氏自可屹立不倒。然太子虽早熟,但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遇事不免太过于乐观,柳恪言饱经宦海,不得不多加提醒。

“太子,世情变幻,您须得多加小心。臣观南宫雍其人,处事谨慎,与当年胶济王的骄狂判若两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呀!”

谢玄鼻端冷哼一声:“小心谨慎又如何?皇帝乃制人者,岂能受制于人?是以走狗,良弓,谋臣皆可以利用却不可长久。于臣子来说,势力大到能足以威胁皇权,这便是死罪。诚然,当下贵霜未平,举朝无不依赖大将军,南宫氏自然如日中天。然时日一长,情势自有转圜,大父自可静观其变!”

丰宛候补金吾卫训练营又重新开始集中训练了,为了迎接一个月后的公开演武,课程日见紧张。可作为优等生的井飒却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几日在长安城里转悠了好几天,仍打听不出那批贵霜王庭俘虏的消息。愁眉不展中,他忽然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蠢!还去外头打听什么,丰宛营中多是权臣贵家子弟,什么小道消息没有?真是舍近求远了。

想到好友谢仲平虽说是皇族远支,但听说有个姑姑在掖庭做女官的,自然首先求他帮忙打探消息。同仲平也果然得力,第二天便回了他消息。

这批俘虏中女性差不多都没入掖庭浣衣局为洗衣妇,至于男子,不多的几名青壮已被大将军领去,听说是送往陇西大营专为大军养马。剩下的中老年男子和未及冠少年,本来是要全数阉为宦官,可大将军却进言说:“贵霜敌国,其心不可测。内侍侍奉皇上皇后及诸位皇子公主,乃近身之人,不可不防。”

于是净身之事不了了之。皇上懒得理会这几十人的处置之事,便将这批人全数转交大将军府全权处置。至于后事嘛,谢仲平建议去问问南宫罃。

井飒有些犯难,自南宫皇后册立,柳氏与南宫氏不管他们各自的当家人如何在朝中貌合神离,但这两个家族间已成针尖对麦芒之势,尤其是这两家门客在公开场合言语冲突数起,搞得整个长安城议论纷纷。如此情形之下,他井飒作为柳氏外家子,和南宫家的世子走近,这合适吗?

想归想,可心头那股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焦灼之情却生生驱动他走近南宫罃。当井飒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告诉对方,自己少年时出使贵霜王庭时与一位王子有过相交之缘,如今这位少时故交听说被俘虏到长安,不知景况如何时,生性豪爽的南宫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放心好了,不会净身做宦者的。我父已决定,将这批人全部运至东市择日公开拍卖,所得款项全部用来冲抵军费开支,以及抚恤此战阵亡将士家属,我南宫家分文不取。”

“公开拍卖?”井飒很是吃惊,上次长安城内如此成规模的人市拍卖还是在胶济王犯事之后,然而拍卖的也是有罪府邸的家奴一类,其余家眷则是男的发配,女的没入教坊司。如何此次一反常态?这批贵霜俘虏都是单于的家眷亲属啊!光王子就有二三十个,真的有人敢买么?

他向南宫罃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只收到轻轻的哧笑:“井兄何如此迂阔也?这些人如何能与当初胶济王谋反案相比?他们都是异邦之人,与朝中之人毫无牵扯,再说贵霜与大郑已成敌国,甭管他是不是王子,买来做奴又有何妨?说不定还更有面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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