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恶

精彩段落

宴玦几乎一宿没睡。

鬼域里怨气阴沉,压得年轻的人族将军浑身都不得劲儿。他忽地从榻上支起身,一偏头,却猛然发现房间中央的圆桌边坐着一个人。

屋子里没点灯,宴玦隐约看到那个人掌心托着脑袋,手肘撑在桌面上,半搭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是重尘缨。

竟然也没睡......又不是没床,坐在这做什么。

他心头一动,也下了榻,在圆桌对面坐下了。桌上放着一壶老茶,他给自己倒了盏,几口灌进肚里。冷冽冰凉的水流和苦涩绵长的回味瞬间便让昏沉的大脑清醒不少。

重尘缨其实正在休息,他睡眠不深,甚至可以说浅极了,在宴玦起身的时候便归笼了意识。听见宴玦在对侧坐下了,便偏头看了过来,低低的嗓音里发着涩:“醒这么早?”

“这地儿不是人待的,如何睡得着......”宴玦阖着眼睛,顺手再倒了一杯水给他递了过去,“你不也没睡?”重尘缨挑着眉毛,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语气懒散地张口就胡来:“鬼域妖魔难测,你头回来没有经验,需得有个人守夜。”

话音刚落,宴玦便忽得便怔了脸,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想到他时而靠谱又时而荒唐的行为,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事。

他了解我,似乎又不完全了解。

重尘缨瞅见他这副半是纠结半是怀疑的凝重神色,心底忽然便有什么东西冒了头,一簇一簇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想要再告诉他点别的东西。

多一点,想要再多了解我一点。就像我想要了解你。

一定是野兽在进食之前会故作友善地抚摸猎物,让其放松神经来让肉质更加鲜美,重尘缨这样以为。

他把手肘往宴玦的方向靠得更近,唇角浸着薄薄的笑,竟也没了以往的虚伪作假:“逗你的......鬼域不适合活人久居,你睡不着很正常......至于我,习惯了罢了。”

宴玦盯着他的脸,敏锐捕捉到了那两个字:“习惯?”重尘缨点了点头,如愿收到了想要的反问,却又故意将语气平淡到说得似乎不是自己:“我刚来在鬼域的时候也睡不着觉,大师父就干脆让我整宿整宿地练武,小孩子,没精神自然也就困了,站着都能睡着更别说坐着。后来便养成了习惯,只要在鬼域,睡得便都不会太死,也省得被大师父发现我偷懒。”

“你大师父......”宴玦一抬下巴,顿了又顿,最后还是轻着嗓子如此评价道,“可真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

“我没有灵力,想在鬼域活下去,武修便是唯一的办法......”重尘缨无所谓地偏了偏头,“除了喜怒无常了点,她倒也都是为我好。”

宴玦盯着他,嘴唇张了又开,许是问题太多,一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半晌,才慢吞吞吐出来一句话:“你有大师父,那是还有二师父?”

“宴将军脑子转得够快啊......”重尘缨一扬眉毛,朝他投来视线,轻快了语气,“好奇是谁?”

宴玦抬起眼睛,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重尘缨眼尾上挑,在晦暗的视野里看见他映着血色天光的脸,那双瞳孔里染了红,却依然透亮非常。他呼出口无声的浊气,悠长了语调:“有机会会知道的。”

“那还是别有机会的好.......”宴玦摆摆手,头往后一仰,把话接得浅淡。

“这是为何?”重尘缨一挑眉。

“说这话的人要么扭扭捏捏拖沓不前,要么便是心有二意半途而废......”宴玦同他说着话,却故意把眼睛望向窗外,徒留一个侧脸,“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重尘缨敏锐捕捉到某些隐晦的暗示,顿时坐直后背,直勾勾地盯住他的侧脸,把语气也摆正了。

宴玦没偏头,搭在桌面上的指尖无规律地抬起又落下,依然是副无所在意的模样:“有机会会知道的。”

重尘缨略为惊讶地掀起眼皮,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捏起怪调:“宴将军可真够矛盾啊......”

宴玦抬了抬眼皮,没有接话。

重尘缨依然盯着他,只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开口道:“不过你放心......”他忽然敛去玩闹,严肃了表情也放沉了嗓子,像是在事先承诺某件事:“不论我是谁,重铸封印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宴玦终于偏过脸,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音调很淡,却异常笃定。

哪怕质疑过为人,但不会质疑一个大宗师对人类的忠诚度,宴玦亦是。

可在幽寂的黑暗里,这句话分外干净。听在重尘缨耳朵里,也分外清冽。

就像幽深的夜空中群星皆黯,只有一弯孤月。

重尘缨一愣神,把嘴唇抿了起来。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步一晃地踱到了宴玦身后。

昏暗蒙蔽了视线却藏不住声音,宴玦听到了衣料擦过桌椅的细微嘶啦声,还有地面木板映射出的喑哑脚步声。

很轻、又很慢,很沉,又很柔......那舒缓的节奏早已脱离了刺耳的范围,甚至能叫人主动竖起耳朵,产生了不为人知的期待。

那人弯下腰,把脑袋凑近了宴玦脖颈处,放轻了语气,低低开口:“手上伤怎么样了......”哪怕明知已经痊愈,可他就是想问。

颈间忽然有连绵的热气贴近皮肤,还有股随之而来的熟悉的苦竹淡香悄声弥漫,几乎将他完全裹住了。

就像一个很钝的钩子潜进了水中......

宴玦蓦然怔了神,他觉得自己好似一条迷了心窍的鱼,鬼使神差地就把胳膊抬了起来。

那伤口早好得一干二净,只有外面那层衣服破了道剑痕。

重尘缨溢了声轻笑,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宴玦没有动,可见并不排斥。于是他又将指腹穿过那条衣服破口触到了皮肤,一点儿一点儿地细微滑动着。

像是无意识的反复察看,又像是刻意的流连抚摸,挠在稀薄飘远的思绪上,几乎就要戳破了。

重尘缨再次压低嗓子,音调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看来回去我得赔你一件衣服了。”

他微微侧过了头,正对着宴玦的半边脸颊,隔得很近。没有光,重尘缨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却能听到淡淡的吐纳声。

宴玦也能听到。

还有浅浅的呼吸径直扑在脸上,叫睫毛也轻微泛起了涟漪。直接接触的指尖明明很凉,可贴在皮肉上,却莫名烫得厉害,似是直接磨在了心口,痒得难捱。

他也不躲,反倒转过脑袋朝向了重尘缨。

他一向没什么动荡情绪,连带着这些事也全从心从欲,稍微有点感觉,便不想其他的了。

屋子里的光线暗极了,暗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可就是看不见,另外的东西却分外敏锐。仅凭直觉和气息感应,宴玦便知道俩人的鼻尖马上就要紧紧挨在一起......那种若即若离的触感牵引着他,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呼出的短促热气。

很烫。

“嗯......”喉咙发哑的一句话没说完,宴玦便戛然闭了嘴。

幽暗的光线裹挟住思绪,绵密的氛围昏沉了理智,他半敛着眼皮,在黑暗里默契迎上同样浑浊的视线,任由熏透了炽热的躁动心跳主导大脑,几乎完全停住了动作。

但期待的东西并没有如约而至。

那人忽然吸了口气,快速抽身离开。重尘缨语气飘忽,草草落下一句:“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井的动静,你再休息会儿......”他几乎慌乱地迈开步子,还把门给砰得一声带上了。

宴玦在惊响里猛得回过神来,转正了脑袋,眉头骤然一紧,徒然咽下口冷茶。

果然夜晚真会叫人一时糊涂。

-

回去的路上两人始终沉默。刚从小茶馆里走出来,便有玄甲卫迎了上来。

“将军,昨晚一切如常,杨凌的尸首被东洲使团扣留,多得柳大人力排众议,现下已经送进玄甲卫,仵作也已经到了。”

“柳文尚?”宴玦嗯了一声,“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他转头看向重尘缨,冲他偏了偏头,主动开启了昨夜之后的第一句话:“去一趟玄甲卫?”

他料想会是一个干脆的答应,但重尘缨摇了摇头,扯了个稍显牵强的笑:“不了吧,这两日耗了太多精力,就先回去休息了。”

宴玦眨了眨眼睛,嘴唇开了又闭,却又什么也没。半晌,才淡淡开口:“行,鬼域的事还得向陛下呈报,到时我再叫人接你进宫......”

重尘缨盯着他,半弯着眼睛点了点头:“好。”

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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