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

精彩段落

梁也的寒假过得和以往所有的寒假都一样,每天进货、上货、卖货,要说唯一的不同,那大抵是他总望着窗口,以为会有人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每天都有很多顾客来。

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谁。

之前那顿饺子大抵在杨今看来只是家常,于他而言却是珍馐。饺子里有肉,他和母亲只舍得在小年至元宵这段时间买肉吃。他明明懂的,明明也和杨今说过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为什么还在想。

寒假结束,开学第一天,班上的人就在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梁也对八卦没兴趣,任少伟一放下包就跑去打听,不一会儿,梁也就听到他大喊了一声“我操好恶心”。

梁也循声看过去。

张安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放大声量:“可不是么?兔子就是这么恶心啊,在家干不了,就把对象带到学校来干,我操了,以后还怎么进电工教室啊!”

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拼凑出大致的事情,唯一让梁也震惊的,是故事的主人公。

是那位电工老师,姓方,几个月前张安在校门口指控他和杨今是同性恋时,正好路过于是上前询问的老师。方老师性格温和,讲话温声细语,总是面带笑容,所有人都会祈祷自己班的电工课是方老师来代。

有个同学问:“我们这学期不是还要去电工实习么,谁带啊?”

张安说:“反正不是方了,这么恶心的人你还愿意跟着他去实习么?跟他在一个屋我都想吐,还他妈电工呢,电击差不多——据说他被送到戒同所电击去了。”

张安:“啊你们不知道?同性恋都要被送到戒同所去电一轮的啊,就是把电棒搁你身上啊。电死了咋办?死了就死了呗,这种人死了又怎样?活该啊。”

梁也立刻拎起包出了学校,心中泛起许多不安。

二月底,哈尔滨却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梁也不知道今年的春天何时到来,正如他不知道,同性恋是要被送去戒同所电击的。

走出校门,梁也下意识看了眼之前杨今爱藏的墙角。没人。

还好没人。怎么没人。

走到那条死胡同,梁也又不自觉朝里头看。没人。

怎么又没人。去哪儿了?

全哈市开学时间统一,照理说今天三中也开学了,再怎么着杨今也该从澳门回来了。

但,万一没回来呢?万一他被父母发现他是……然后被送到戒同所去了呢?

梁也思绪有些乱,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他决定回家后拿了车就骑到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看看五楼,如果灯是亮的,那他就立马回来——

不用了。

走到小卖店前,梁也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很瘦很白,戴眼镜,脖子上空寥寥的,居然又不戴围巾。

啧,这好学生真是的。

梁也快步走过去,想要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套他脖子上,一想又觉得这个动作十分逾矩。

同性恋,戒同所,电击,死亡……

这些词语冲撞着梁也的大脑,梁也想象不出画面,也想象不出杨今遭受这些苦难的样子。因为未知,他感到不安,甚至感到恐惧。

梁也一个跨步上前抓住杨今的手腕,想把他拽到死胡同里说清楚,但想到死胡同口也可能有人经过,他又松开杨今,快步走进家里把自行车取出来,又跟孙娴随便扯了个谎。

“上来。”他跨坐在自行车前座,催促杨今。

杨今镜片后的那双原本冷冷的眼睛又亮起来,就这样小心翼翼又亮汪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他的真意,更像是被批评很久的小朋友终于得到一颗糖果。

杨今上了他的车,准确说应该是——跳上了他的车后座,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过度雀跃,车左右歪斜了好几下才在梁也的控制下恢复平衡。

然后后座就传来一声很小的、有些尴尬的“啊呀”。

梁也莫名其妙很想抽烟。

心烦意乱的他一个用力将车骑出去,由于启动得太过忽然,他的后腰上很快多出一双紧紧抓着他的手。

冬衣未褪,梁也理应感觉不到杨今的触摸,但或许是紧张的情绪代理了所以触觉神经,梁也甚至能感受到杨今每一根手指握住他的力气。

很想打掉杨今的手,却又怕他会痛。

梁也一路骑到铁索大桥旁边,下了车,才看到杨今脖子被冻得通红。

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套他脖子上,有些恼:“大冬天的你能不能戴条围巾了?知道戴手套戴帽子,光秃秃地敞着脖子干啥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友好,刚想说句软话找补,就看到杨今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是转瞬即逝的一笑,梁也还没看清,杨今就将自己的下半张脸埋到围巾里去了。

心跳失速,梁也不明白这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同性恋,戒同所,电击,死亡……

呼吸急促,梁也一路往桥墩的方向走,一路试图理清思绪,可冷空气好像在他脑子里乱窜,令他无法正常地思考。

他看到杨今手上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本还想问问里面装的什么,现在也全然忘了。

走到岸边,再往前走就是江面,只能停下脚步。

铁索大桥上有火车隆隆经过,穿越了一个世纪的桥梁将历史的沉重压在年轻人的身上,火车向前走,可现实还到不了头。

“你知道同性恋要被送到戒同所电击吗?”梁也忽然转过身直接问。

他走得太急也问得太急,话音落下后还有许多白雾喷出来,沾染杨今的眼镜片。即使如此,他还是能看到镜片后那双眼睛在认真地看着他。

很想抽烟,真的想。或者把松花江的冰凿开,跳进去清醒一下也好。

那双眼睛一直定定看他很久,里边的光亮一点点消失,半晌后,杨今回答:“嗯。”

“那你还——”

“梁也。”杨今轻声打断他,“我没想对你怎样,你不用担心的。”

沉默拥塞在喉头,梁也顿涩很久,沉声反问:“那你呢?”

梁也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听到杨今的,桥下只有他们两人,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静,梁也却分辨不出哪一声呼吸来自谁。

沉默很久,杨今轻声问他:“你……在担心我吗?”

杨今的眼神骗不了人,他此刻如战鼓般的心跳骗不了人,担心也好,在意也罢,梁也忽然明白他对待面前这个人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是吗?担心吗?什么叫担心呢?梁也没好好读过几天书,如果从听到方老师消息开始的那一刻,就一直不停地在想杨今就叫做担心,那便是吧。

但,担心又怎么样呢?担心的下一步是什么?他根本无法承认。

二月底的北风应当轻柔一些,可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一股还是如此强烈。

梁也把烟点起来,沉声说:“你就不能当个正常人么。”

他用力抽了一口烟。好苦。

而比烟更苦的,是杨今总是那样看着他——颔着首、抬着眼。杨今眼眸垂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冷淡的,然而一旦这样颔首抬眼,他的眼型就会变得非常圆。这样的眼神,没人能遭得住。

杨今看了他许久,问:“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呢?为什么喜欢女人就是正常?为什么喜欢男人就是不正常?”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出这三个问题,像是棉花里包裹岩石,倔强的内里才是他的本真。

杨今又问:“梁也,你也觉得这不正常吗?”

梁也回答不出来,但被杨今用又轻又冷又柔的声音叫名字,他方寸大乱。

这之后的很久,杨今都那样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梁也面对冰冻的江面抽了很多口烟,却不敢看他。

沉默还是取得胜利。

终于,杨今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他垂眸抿了抿唇,片刻后又说:“之前放学总跟着你回家,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怪人吧。”

“梁也,其实我也没有想要对你怎样。你那天救了我,我很感谢,仅此而已,再往深了我也不敢想,因为……”

杨今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间都在颤抖,“你说的那些,我比你更怕。”

梁也看到,杨今终于放开缩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而望向本应该奔流不绝的、眼下却被冰封住的江面。

他看到杨今的眼神里也有恐惧,那份恐惧似乎已经存在很久——是什么呢?

梁也不知道。

他很坏。他一直把杨今往外推,却从未想过往他内心走一走。

就像现在,即使他有机会追问杨今一句“为什么怕”,他仍然选择抽掉最后一口烟,然后说:“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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