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之下

精彩段落

辰时至,朝霞渐染,笼罩着盛安城的肃穆之景。

挽歌鼓吹乐起。

东华门外,七十二力士缓步抬出那镶嵌金玉的棺椁。六十四执幡者举起万民旗伞。

棺柩之后随行十路济台营护卫。

从盛安至皇陵数百里,新帝只送至永定门,从城门到白河这九十九里路,由先帝同辈亲王郡王护送。

白河水流在秋分后便开始停顿,早些时候湍急的激流,此时也与前朝修建的石桥那般不动如山。

返程队伍在桥边暂歇。

章楚恒望着送葬仪仗跨过河流继续前行。而他们却要折返了。河水大片寂静,犹如忘川将生死一分为二。

“听说,给先帝的庙号,是世宗?”章楚恒突然出声,而问的人自然是旁边的萧令仪。

后者答道:“皇兄治世之功远不止于此,但太祖开国以来历代先皇功绩卓越,又没有两位帝王用同一个庙号的道理,所以才……”

“守成令主……”章楚恒喃喃道,“这个名号,他担得起。”

萧令仪转向说话的人,见章楚恒同他一样望着远处,映得他的眼呈琥珀色。

不知是否知晓来日的缘故,晌午才过,他就已有黄昏到来的焦灼之感。

章楚恒貌似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来日就是你们的了,这么垂头丧气的模样做什么呢?”

萧令仪笑了笑,“晚生资质,不及皇兄半分,只求这几年能尽全力,换大梁子民安稳度日。之后的事,臣对陛下有信心。”

“事在人为,而人为又随心志转移。”章楚恒道,“倘若周王殿下这般消沉,在下可放心不下。”说罢,二人瞥目看向不远处的萧令谦。

“想必这会儿,济光营那边的人已经押入牢中了。”章楚恒看了看日头,悄声说。

但看萧令仪仍是紧蹙眉头,不由得问:“殿下可是担心途中会有差池?”

“既然是将军的亲信旧部,我自然放心。只是……顺王貌似毫无动作。”

他们部署并不周密,倘若路上有他们不知的标记,能让顺王在途中收到城内外有变的信号,恐怕拔刀相见只在千钧一发之际。

想到这里,萧令仪握上他腰侧的佩剑,试图找些安稳。

“诸位殿下,该回城了,冬日天黑得早。”成德海在不远处道。

“走吧。”萧令仪回话。

萧林臻在遗诏中交代不必奢靡,送葬队伍比历代先帝都要简单。离开皇帝仪仗威压下,几人都放松些许。

“皇考出殡那日,我就这样看着皇叔伯们出城门……”萧令秉面已带沧桑,“岁月不饶人啊,才短短十七年,犹如昨日。”

萧令裕本于萧令秉后方,闻言策马靠近,宽慰道:“皇兄英年早逝,实乃国之不幸。但他一生德泽广被,子民必会铭记。”

言罢,萧令秉摇头感慨:“这么会安慰人,难怪皇考当年最疼你。”萧令裕咧嘴一笑。萧令秉突然想到他现管宗人府,便问:“方才出城时,好像看见了崇锡跟着。”

崇锡是平奚郡王的名字。萧笃行这辈都属崇字辈,萧林臻从萧令秉那将他过继来后,给人重新起了“笃行”一名,不必同辈避讳。

“此事是我准许的,”萧令仪听闻后上前道,“念平奚郡王一片诚心,便让他一同送至城门。”

“得亏没让他到白河,若是被皇考看见,皇兄到天上也交不了差。”萧令谦在一旁道。

“平王病重时,我到他府上探望,把那孩子带回家中照看过一段时日,当时便觉得他本性不坏,这么多年过去,果真没错。”章楚恒道。

萧令秉听出章楚恒帮腔时的火药味快弥漫出来,连忙转开话题,“人世蹉跎啊,当年这群孩子还是小娃娃,一转眼已经同我们一样高了。”

章楚恒叹气:“我们都老了。”

“两位兄长,此话就不对了,七十才古来稀,四十也不过壮年。”萧令裕把马匹挤入他们中间,凑上去和他们聊起来。

剩余二人并驾而行,各有心思,本该没什么话聊。

可萧令谦出城前已得到济光坊人夺得武库兵器的消息,自以为萧令仪即将危在旦夕,开始洋洋得意起来。

“周王昨日派人到我府上,可有查到什么?”萧令谦略有嚣张地挑衅。

没成想旁边的人貌似还在琢磨些什么,没理他话。萧令谦冷哼一声,也不再作话,心中暗喜,再过不了一个时辰,萧令仪便是他刀下魂。

行至过半,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斥候飞奔至几位王爷面前:“报!前方有一乞丐跪至城门外,说求见周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萧令仪。他佯装不知,问斥候:“周边可有埋伏?”

萧令谦笑了笑说:“一个乞丐而已,何必如此紧张。恐怕是当真有事相求,周王殿下不敢见吗?”

对方貌似被他的激将法唬住,下令继续前行。

几人至城门前,余晖已落在城墙上。道上果不其然跪着一人。几个城防兵扣着他不得动弹。他的脸已埋入雪中,发色苍白,风把他身上那几块破布卷起一角。

回城队伍的火光靠近,在离那个乞丐模样的人大约五丈的位置停下。

萧令谦望向城楼上,除了几个哨兵站在原位并无异样,是他预料的那样。可为何城门是关着的?

不由得他多想,一切已按原来计划进行着。

乞丐听马停声,脸微微抬起,见他们一行人,便再度俯首,道:“草民见过几位王爷。”

“有何要事,速速道来,大冬天的,在这荒郊野外跪着也不怕冷?”

乞丐抬起头战战兢兢说:“草民——叩请周王退位让贤!”

听闻此话,几人神色异常,却见萧令仪神情淡然,问:“本王代理朝政,何谈退位?”

“是代行,抑或有篡位之心,周王心中明知。”

萧令谦悄悄驽马,离萧令仪远了些。

听萧令秉道:“一派胡言,周王摄政有先帝遗命。你这话,是说先帝看人不准?”

在萧令秉意图让人缉拿起来时,萧令仪拦住道:“本王倒想听听,自己是怎么个不贤法?”

好啊,还自己制造更多机会了。萧令谦颇有点百无聊赖地看向周围。

城门默不作声地矗立在面前,附近荒树更是安静极了。

“承德十二年,猎场之变前,先帝赠与殿下御笔。众人皆传殿下为储君之选。承德十三年,太子殿下立储,周王岂会心甘情愿?”

“宫闱之事,你怎得知?本王之心,你又从何读得?怕是心存歹念者另有其人吧?”萧令仪讪笑道。

有异样。萧令谦猛地恍悟。

乞丐沉默。

“怎么?被本王说中了?”

“殿下何必再演这场戏呢?”萧令谦没头没尾的话让其余人都看向他。

此刻,萧令仪默然不动,本该是个大好机会。可周王面不改色,已说明一切。

“顺王殿下在等什么?”萧令仪仍佯装不知。

分明是明知故问!萧令谦被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惹恼。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还没人动手?十七哥,不必等了。”萧令谦握紧缰绳的手隐隐发抖。

“你们……在说什么?”萧令裕一脸疑惑,正要凑上前来,被萧令仪未出鞘的剑一把拦下。

萧令裕欲言又止之际,萧令秉将他拉了过去,二人不声不响地退到后面。

“是在等营中埋伏在这的藏兵出来,还是在等去城中武库夺弓弩的人登城楼呢?”

说罢,萧令仪挥手。城门楼上火把点亮一片,济台营总兵立于城楼中位,冲他喊道:“周王殿下,伏兵已通通拿下。”

“做得好——来人,顺王谋反证据确凿,押回候审!”

“敢耍老子!”恼羞成怒的一瞬间,萧令谦拔剑劈向萧令仪。

萧令仪反应迅速,仰身后退,刀尖离颈部已有几寸。再拦几回胡乱飞舞的剑,便一把打到萧令谦手腕,让剑掉落。萧令谦在马上重心不稳,摔至地上。

短短几招却打得扎实。济台营士兵很快将萧令谦双手反绑。他挣扎不开,直冲冲吼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武功!”

“立身处世,又不光只有君子六艺;三十六计,不还有个欲擒故纵吗?”

此话刚落,章楚恒走近萧令谦,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抓起他被束缚的手指按到纸上:“殿下,先画个押吧。”

萧令谦心有不甘,于是道:“十九,你以为你赢了吗?”

萧令仪下马,走近他说:“自然没有,你在路上好好把党羽交代清楚,省得我挨个去查。”

“萧令仪,你以为你大权在握就能改变这一切吗?”萧令谦执迷不悟道,“这么多年,你办事就是有能力,我做什么都是有野心。你不过是运气好些,才得萧林臻的重用!”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抵上一把利剑。章楚恒瞥目道:“先帝收拾不了你,我可以。”

“将军!”萧令仪拦下,“还需留他一命问话。”

貌似是萧令谦知道自己还能再活一段时间,便继续大放厥词:“不过是想让我交代济光坊的人是如何弄进去的罢了。这可是本王的得意之作。我在他手下不受重用那么多年,没想到他就真的把我当成了废物。”

章楚恒的剑还未收回,又重新抵上。

喉头微微渗出血色,他依旧喋喋不休:“周王殿下,现在你漏掉的是盛安的几百条人命,来日就是一座城,一个省!”

“顺王对我有所误解了。我来,正是要阻止这一切。”

萧令谦并不清楚他所指的是何事,思来想去亦由衷感慨一句:“殿下确实有本事。我属实没想到,藏兵中居然有你的人!”

“你说什么?”

“你不知传信方式,武库已成功占领的假消息又如何传回我手?”

萧令仪脸色稍变。他命白府将武库来人全部杀害,济光营细作也在他们出城后才命人一并抓起,并未溜走一人,何来消息?

萧令仪抓起他的衣襟,“你的帮手是谁?”

萧令谦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你还想杀我?他们把你卖了,还帮他们?”

萧令谦愣然,接着听萧令仪道:“我没有让手下传信给你。”

就在此时,城门处突然响起一道裂帛穿云声。

他们闻声抬头,见响箭已破长空,在渐黑的天际燃起信号。

有人想销赃!

萧令仪顿时明白这个意图。

章楚恒冲城门楼大喊:“抓人!”

三指得命,带群人往声音方向跑去。

萧令谦瞪大双眼,嘴打转很久,终于想要发出声。

才见萧令谦吐出一个嘴型,萧令仪背后突然被用力一推。

“殿下小心!”

在旁的成徳海眼疾手快,一把将二人推开。一片锐利的刀刃擦过萧令仪飞起的碎发,深深扎入前方树干。

“保护殿下!”

数千济台营将士迅速围成护卫阵,将诸位王爷围在中间。

二人摔倒在雪地上。

萧令仪起身,沿着飞刃方向回望,方才的乞丐打倒身边众人。但他见失了时机,便迅速用手中剩余一片利刃抹脖子自尽。

萧令谦手被捆住,没法撑起身,被萧令秉扶起后,着魔似的冲萧令仪大喊:“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剑刺入萧令谦脸旁的雪中,萧令仪屈膝下压问:“莫家?还是漠国?”

谁知萧令谦突然让他,“我死也不招!”

“你不招也得死!”萧令仪将人拎起,“回城,京师戒严!”却被章楚恒拦下。

后者给他指了指出城的方向。

天色已黑大半,隐约可见一群暗影浮现在几十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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