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玻璃

精彩段落

庞大惨白的月轮,充斥苍穹,照彻黑海。

迟厄斯岛一百海里外的海域下,漆似的浪涛汹涌翻卷,被天际倾轧而下的汹涌月光所笼罩,月亮越来越沉而近,月地潮汐作用似万千只无形的鬼手,疯狂搅动起整个海洋。

搜救船队成列出现,如一行过海的白鲸,从巨浪之尖飞跃而下,凿出参天雪浪,又剧烈晃摇着,拖着船体向前疾速游去。

船舱靠岸,一粒粒人影像是被暴雨劈落的花树种子,船员们纷纷跳下来,年轻高大的男人被身侧人披上燕尾服,又被人群迅速地围拢保护起来,将其搀扶护送进一辆沙地车里。车轮背朝巨浪滚去,驶向迟厄斯岛内的安全地带。

月光无处不在,岛上大雾也被穿透,岛中万物透着刺白轮廓,似是夜里矗立的蜃景。

沙地车车厢里白灿如昼,搜寻船队领航船的船长摘掉帽子,一边驾驶车辆一边同后座的男人道:“商先生,您还好么?您的伤口看起来很严重,是否需要联系医生?”

后座的商沉釉恍若未闻,他垂眸而坐,深刻眉骨遭浓影淹没,望不清神色,也并不回答。

车辆后方远处的海潮声和人声依稀可闻,船长仍是惊魂未定,片刻,他勉强找回镇静,急切地解释道:“抱歉先生,不久前遇上的海洋涡旋杀伤力过大,情况危急无法继续搜寻任务,因此,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们不得不放弃捕捞沉船残骸,选择强行带您返航,举止间实在冒犯,请您原谅。”

“商先生。”船长控制不住地心有余悸,压着颤音,恭敬地再次去询问对方,“您的伤口仍在大量而快速地冒血,十分严重,我现在送您去医疗站,可以么?您这样……您这样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船长的措辞并未在夸张,那些伤口望上去极为可怖,几乎不到半刻钟,就已经浸透了对方那件不久前才被披上的燕尾服。

血色,大片大片的猩红,很快,不久前,船长在海底的那些可怖而鲜活的记忆被一瞬唤醒。

一小时前,深水之下。

海水浓重似铅水,正在进行潜海搜寻任务的队伍经过又一次人员轮换,跟随商沉釉带着装备集中下潜,来到压强巨大的深海底部。

四下水色昏聩而疯狂跳涌,他们终于顺利潜到正确位置,可在夜视镜的视野里,不远处那艘沉船残骸已经难辨原貌,接近损毁。

最初某位搜寻队潜水员因为贪功,贸然擅自游了过去,又不过三秒,海洋涡旋狂卷而来,那队员还没来得及靠近残骸,就首当其冲地被整个卷走。

随即,可怖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涡旋,越卷越烈,引发残骸船舱整体破裂,撕成万千碎片,而舱内的尸骨因为经历过长期的风化和海水腐蚀,当场化作灰烬消散不见。

——今夜的搜寻行动在临门一脚前功亏一篑,且在船员之间渲染出了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之后的强烈恐慌。

而更糟糕的是,彼时的商先生瞬间失控,好似东方童话里遭到山洞藏金蛊惑的反派,被贪婪激得发了疯,他不顾一切地甩开其余潜水者,划行扑向那消逝的残骨,险些被漩涡吞没。

当时六七个潜水船员当机立断,选择违抗命令,合作拉拽商沉釉,才堪堪将其从生死一线救回来。可自获救并从乘船返航这一路,商先生似被消解了魂魄和人格,无声无息,再无半分属于活人的反应。

到了此刻,船长又几番询问,语调已然是恳求,却仍未得到商先生的任何回答,心下愈发慌乱失措。

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去探听对方的动静,却觉车厢后座,那身形高大颀修的男人并无明显呼吸,像是失去了傀线驱动的傀儡。

船长心下惊疑,只好放弃劝告,转而依照默认将车辆开往岛中央的白沙山丘。载着二人的车辆一路滚过月色,油门熄火,车辆停靠在岛心的山丘顶端。

腥涩海风里,海景楼之上的贝壳风铃隐约敲响,像是一只显灵的夜间钟,将车厢后座的傀儡唤醒过来,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沉轻笑。

船长惊疑错愕,无法辨认是否属于自己的幻听,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去。

后视镜里,商沉釉的灰色眼瞳像是一双淬着凝浓月色的玻璃珠,柔淡漂亮,却尖锐地倒生出诡异冷刺。

极度温和斯文,也极度危险。

船长瞬时吓得一抖,眼睁睁看着商沉釉抬眸向他望来。年轻英俊的男人微勾唇尾,施然有礼地同船长一颔首,向他道谢:“今夜劳您辛苦了。”

他的语调毫无异常,可却轻易教船长毛骨悚然,见他那双灰眸弯弯地笑着,又见他斯文从容地歪过头,以客气商量般的语气下达指令:“沉船残骸极为重要,今夜风浪稍停时,还需劳您领船队再度返回,继续搜寻将所有残骸打捞上岸。在此搜寻期间损耗的人员,赏金加倍。”

轻飘飘的“损耗”一词,死亡的概念被他压成了某种无需在意的繁杂琐事,分明透出无心之人特有的冷漠。

一瞬间,船长被骇得随之激灵,连忙讪笑着应:“……是、是,商先生,今夜搜寻队必全力以赴,请您放心。”

商沉釉毫无情绪、优慢从容地笑了笑,推门迈腿下车,颀长身形成了锋利的影,穿过车外白昼般的刺目月色,朝海景楼走去。

船长怔然凝眸,盯看远处商沉釉的手指间,那里,不久前被他拼死取得的某件物品依旧被他攥在掌心,可那究竟是什么,在船长将其辨认清楚之前,已经消失在楼院另一侧。

那是……

那是一只锈成了褐黑色的银铃骨镯。

幽蓝黯淡的海景楼里,从海底残骸间带上来的骨镯,裹着一层深厚的腥腐气。镯中的银铃无法再响,商沉釉斯文优慢地,用漂亮长白的手指将它缓缓压下,死死圈住了沈尤澜的白手腕。

很合适——即便这只骨镯,本该属于那位早已逝去的十七岁少年江沅声。

沈尤澜很懵,眼瞳很黑,像是淋了水雾。

他看不清那只黑色圆环是什么,但是很开心,因为他本以为沉釉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可此刻失而复得,带给了他少有的惊喜,即便他也望不清商沉釉那对灰眸的情绪。

他极力地聚焦瞳光,对视商沉釉,确认般轻轻呼唤:“……哥哥。”

只可惜画家猜错了,来人不是那位温柔的沉釉哥哥。因此下一瞬,圈着骨镯的苍白手腕被钳死,又被淡红的薄唇逼近来,商沉釉犬牙显露,钉骨三分地朝下狠狠疯咬。

惨叫。

沈尤澜惊惧地睁大眼,望向自己的手腕,那里,顺着骨骼纹路,缓缓淌下艳丽的血色。而始作俑者商沉釉像是吸血鬼,盯着他,笑容鬼魅地逼近来。

“赝品也会痛么……”灰瞳的焦点死死钉着沈尤澜,眼眸阴侧侧地弯起来,像是已经彻底疯掉,“可作为赝品,你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死了。”薄唇翕动,线条扭曲,似乎在笑,又藏着恸哭,“他已经死了啊,我的声声。”

沈尤澜的惨叫戛然而止。

已经……死了?

所以、所以,所以这只黑色圆环……

沈尤澜在愕然里睁大眼瞳,随即终于辨认清晰,这只被戴在他手腕上的黑色圆环,是他少年时的那只银白骨镯。

刺白的月光将焦黑的骨镯重新镀上了一层银色光,又泛起年轻母亲温和的笑,她抱着幼年的江沅声,语调又柔又悦耳,唱起歌谣:银骨镯,叮咚咚,祝我的声声安乐百岁,岁岁平安。

庞大的月光造了梦,建成了梦中之梦。一瞬复现,又一瞬碎裂,像是画家被世人一字一句踩碎的本名,更像是在阴暗海底消散不见的陈年骸骨。

……骸骨。

沈尤澜似被这简单二字彻底惊醒,长久以来抑郁病发而涣散无状的意识,似瞬间被冲刷至清明。那场浮生月下梦,就此惊醒。

他盯着骨镯,得知了此前,他关于“尸骨无存”的预想已经实现,然而远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海底沉船的残骸里,竟会有这枚骨镯。

倘若说“尸骨无存”是对应少年画家的间接死亡证据,那么,这枚独一无二的骨镯,即是少年画家最佳的“死亡证明”之物证。

因此今夜,医生口中心怀“十年憾事”的商沉釉,终于被迫彻底相信,少年江沅声早已在那场灾难中葬身在了海底,且尸身尽散,骸骨不存,唯剩下这只残破骨镯。

可是……不对……这些、这些全都是错的……

沈尤澜面色寸寸煞白,他逼迫自己恢复清醒,在无处不在的璀璨月辉里挣扎起来,对眼前人睁大眼睛,眼泪大颗滑落,他顾不上,只是吃力地张口,逐字地、断断续续地吐出解释:

“不……不是的……哥哥……”

十年前的江沅声从未遭遇海难,真正载着他的船只并未沉海,这只骨镯会出现,只是因为它早就被不知名的船员偷走了。

而江沅声至此察觉,少年时素来漠然的沉釉哥哥,默然不言半句深爱。却在十年后,那些爱扭曲成了眼前掐在他腕间的那只手、那枚曾划破他的燕尾服袖扣,且通通被绝望浸透出了疯狂猩红的血色。

曾被一张死亡证明宣判永失挚爱的少年,在此后十年间从未放弃出海搜寻旧爱,今夜他在超级月轮下的危险深海里下潜至海底,罔顾生死,却仅仅是得到了这枚亡人的骨镯,而最终,也被他披着满身血色带了回来。

——那样深沉又悲凉的爱意,以至于早在最初的邮轮重逢之时,即从那一句“亡故恋人”的称呼里,显露了冰山半角。

可是这一切所谓死亡证据都不是真的,哥哥……江沅声没有死,我就是江沅声啊。

沈尤澜遭汹涌的泪水覆盖了整张面庞,似在无声恸哭。

沉釉哥哥……你仔细看看,我就是你的声声啊。

然而沈尤澜再也发不出声音,手腕间的那枚骨镯,忽地碎裂。

啪嗒。

画家费尽力气,终于冲破至深恐惧,即将鼓起勇气揭开那些沉疴旧创般的真相,可临到此时,却像是成了蓄意惹火的狡辩,挑起了商沉釉长久压抑的无数痛与哑,迫使他生生捏断了那枚骨镯。

属于江沅声的“沉秞哥哥”在今夜彻底死掉了,近十年的岁月里,商沉釉被一张伪造死亡证明杀掉了本心,如今的商先生又疯又冷,剜除了所有温柔良善,到现在此刻,就连辩解也不屑再听,也放弃了借用赝品的容貌来继续自我催眠和欺骗。

末了,他扭曲勾唇,以一声可怖低笑打断了画家的哭声:“哭什么。”

怒火点燃了雪白月色,灰眸里凶光毕露,商沉釉似悲似疯的一张脸显露出来,他在森森地勾着唇,发出沉哑低语:“你是在感到特别得意、特别愉悦么,沈尤澜。”

骨镯断在他的掌心,尖锐划下血痕,不止是谁更痛,商沉釉压过他的下颌,似恶鬼在狞笑:“你顶着一张与声声万分相似的脸,作为赝品却从未合格。”

从未合格的赝品,凌晨时分还在同他怯懦道歉的赝品,其实藏着表里不一报复心,否则为何一直在同他撒谎?又为何分明画术精湛,却拖延至今日也不肯给他画完那副少年遗像?

赝品此刻哭着说了“不是”,可到底“不是”什么?又是两年来,那些偶尔被他撞见的,关于“江沅声没有死去,沈尤澜本来就是江沅声”的类似愚蠢谎话么?

“太蠢了……”商沉釉的嗓音几乎含着柔笑,“你的谎真的太蠢了,身为赝品,却总是欠缺用心编造的诚意。”

灰眸盯着那张惨白惊惧的脸,眸色暗浓得像要滴落,商沉釉的声音不再压着暴怒,因为疯,而被扭曲成了温柔的笑:

“但偏偏,你又实在是天赋异禀的诛心天才,你沈尤澜口中的每一句谎言,都用得格外高明。”

所谓高明的谎,实则是精准的刀,一次一次,反复凌迟商沉釉,反复亵渎他挚爱的少年,赝品流着泪与他装可怜,又频频激怒他。

“所以我恭喜你,你目的达成了,沈尤澜,我确实疯了。”

商沉釉确实疯了,一小时前,海底的深浪似群魔乱舞,无声又疯狂地咆哮着,肆虐盘旋出百丈长的可怖涡旋,而他抛弃生死、挣游向前,残骸内消散的骨骼灰烬与他穿指而过,他最终能够抓到的,唯有这只焦黑难辨的旧骨镯。

可偏偏,骨镯证实了少时挚爱已死的真相,而此刻它的大小又与赝品的手腕严丝合缝,混若物归原主,彻底将他击溃至发疯。

因为记忆里,少年江沅声爱笑的眉眼,正在被眼前这张惨白痛哭的面容无法逆转地遮盖、悄然替换,再也回不来了。

江沅声,沈尤澜。

“我确实疯了。”

商沉釉重复咬着字句,涣散至极的灰眸却笑得愉悦,黑色骨镯刺透了画家的蓝血管,那些悲与恨交织在他英俊却扭曲的眉眼间,另一手的指腹与沈尤澜耳鬓厮磨,语调似情人耳语:“所以为了报答你,为了满足你。”

“——让疯子来陪你一起圆谎,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声声,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沈尤澜彻底无法出声,头顶之上,被盛大汹涌的月亮所照耀着的人,却无论怎么也看不见他挚爱的白月亮。

疯掉的商沉釉抬起手,落在沈尤澜脖颈上的两粒红痣上,那里渗出了剧毒而丑陋疤痕,被他死死绞压了虎口之下。

凶吻连着血色,狠狠撞下来,几乎凿碎了牙,也刺出了湿润的泪。

有谁在哭。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