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他只想死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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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近来,他有些嗜睡。

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沉睡。

醒来的那两个时辰,也总是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请脉的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说辞或委婉,或直接,归根结底也总是差不多的:

他快要死了。

不知睡了几日,再睁开眼,只见烛影昏暗,病气郁积,满帐的近臣亲卫都在低声抽泣,连平素最不形于色的副将都红了眼圈。

他半靠在软枕上,抬头看着床顶素白的纱帐,丧幡似的沉沉坠着,他却觉得很释然。

自十六岁领兵至今,十二年剖肝沥胆,刀头舐血,他实在累了。

胸口撕扯般痛着,像是压着巨石,喘不过气。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副将会意上前,强忍住声音的颤抖,“……王上。”

他开口,嗓子沙哑得吓人,几乎只有气声:“何日了?”

“回王上,腊月初三。”

他闭上眼,“嗯”了一声。又缓了缓呼吸,才有力气继续道:“圣旨……到了吗?”

副将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久久听不到回答,又吃力地睁开眼,看到副将紧抿的唇,便心下了然。

“说实话便是。”

“……是。”副将低低应了一声,胡乱擦了一把眼睛,“王上请求回京养病的奏折送回帝都后,圣上一直都未批复。”

连折子都不肯批,更毋论允许他回京了。

“这样啊。”他叹了一口气,枯瘦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掌心的半块残玉,轻声道,“皇帝已经厌弃我到这种程度了。”

副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骨节发白,他咬牙道,“王上,您的病不能再拖了!北地苦寒,这样拖下去,怎么受得住……”他重重磕头:“求王上回京,圣上若是责备,属下愿一力承担所有过错!”

此言一出,满室的近臣都跟着“哗啦”跪了下去,低声悲怆道:“求王上回京!属下愿一力承担所有过错!”

看着伏低的脊背,他怒道:“胡闹!”说话间牵动心肺间的沉疴,他咳喘起来,五脏六腑都碎裂般的痛,“我的病已成定局,又何必搭上你们的前途!”

副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默默膝行两步上前,却梗着脖子不肯松口。

气血攻心,他的意识又开始昏沉,却还强撑着一口气,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皇帝本就忌惮雷霆军,我走后,你们就是首当其冲的靶子……”

他咳着,艰难继续道,“书房暗格中……有王府库房的钥匙。我身故后……你将财物悉数分发下去,送军中将士解甲归田。”

副官的眼圈红了,“王上……”

他轻轻笑起来,很温柔,与平日生杀予夺的模样不同,连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的骨灰……洒在拓那河,不必送回帝都了。”

按照祖制,历代亲王都要陪葬皇陵。可是皇帝这样恨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拓那河很好,顺流而下,百川归海,可以送他回家。

他这一生,被家国大义困在庙堂与沙场,生生磨断一把君子骨。身体还未衰败到如此地步时,他尚能外出走动,便最喜欢去拓那河畔坐着,静静听河水奔涌。

他想着拓那河,想着河水的声音,想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拉着他的衣角,怯怯唤他皇叔。

渐渐地,耳畔的抽泣声似乎变得很遥远。

一种前所未有疲倦袭来,他终于再也撑不住,合上了眼睛。

===

养心殿。

萧烈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悸惊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额头密密麻麻一层冷汗。

外头值夜的小宦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皇,皇上?”

萧烈闭上眼,压过心口的刺痛,沉声道:“……无妨。”

养心殿寂然无声,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噼啪轻响。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闭上眼时,总是想起卧龙关送来的那封奏折,上面的字迹虚浮无力,说请求得到圣上许可,想回京养病。

自从三年前那人坠马断骨、伤到脊椎后,手上就再不能使力,病得严重时连握笔都困难。

眼前许多纷乱的画面闪过,心头的烦躁不安愈发明显,萧烈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已经翻看了无数遍的奏折。

伸手去拿朱笔,他蘸了朱砂,手却悬在“摄政王萧牧野恭请陛下圣安”几个字上,迟迟未曾落笔。

直到朱砂滴落在奏折上,洇开一片鲜血般的痕迹,萧烈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如果此时心软,从前的忍让与谋划就都成了儿戏。

在群臣眼里,自己依旧是那个被摄政王拿捏玩弄的傀儡皇帝。

萧烈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写下批复,而是“啪”地合上奏折,推到了一边。

这时,庭院中隐约传来喧闹,没多久,外殿亮起来,似乎是有人点了灯。一阵刻意压低声音的私语,守夜的小宦官小声道:“……瞧着内殿有亮光,陛下约莫已经醒了……”

似乎有人重重叹了口气。接着,碧纱橱外人影绰绰,司礼监掌印安庭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陛下?”

萧烈“嗯”了一声,“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了,萧烈回过身,安庭的左臂绑着一块白纱,眼圈似乎有些发红。

萧烈的心跳莫名停了半拍。

“怎么回事?”

“……”

安庭沉默片刻,才撩起前摆,低头跪在萧烈面前。

“陛下,卧龙关急报,摄政王薨了。”

仿佛脑海中有什么轰然倒塌,萧烈眼前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了一把书案才稳住身体。他闭上眼,稳了稳心神,“你说什么?”

安庭的身体伏得更低,声音微微颤抖,亦是在强压着心中的情绪,“回陛下,摄政王……”

他还未说完,就被萧烈厉声打断了:“……不可能!他怎么会死?是他的计谋,想要骗朕放松警惕,是不是?说啊!”萧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尾一片绯红,“……他没死!绝对没有!”

心思深沉、战无不胜的萧牧野,怎么会死?

还没有坐上皇位,将萧烈取而代之,他怎么舍得死?

可是安庭呈上来的密报分明写着,遵照摄政王遗愿,雷霆军原地解甲,调动北境三十万铁骑的虎符将随萧牧野的衣冠送回帝都。

“……衣冠?”萧烈死死捏着那张薄纸,双眼猩红,“凭什么。”他猛地站起身,疯了一样地开始翻找那堆奏折,“他不是要回京吗?朕允了,朕允许他回,安庭,你去备墨,写,只要他回来,从前的事情朕既往不咎……去写啊!”

“……陛下!”安庭终于忍不住,他重重地磕头,“摄政王已经不在了!”

萧烈愣住了。他怔忪看着安庭,看着泪水一滴滴落在地毯上,窗外渐渐亮起来,持续整整一夜的心悸突然平复。

他突然想起半年前,萧牧野带兵动身那日。天刚蒙蒙亮,萧烈打着呵欠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萧牧野被人扶着,一袭白衣跪在下首。

他没有挂甲,容色苍白如故,声音也依旧很温和,却比平日多叮嘱了些琐碎的日常。

“……陛下自小胃脘不好,要按时用膳,切莫贪凉。”

“……内阁孙、沈分庭抗礼,陛下亲政不久根基未稳,可先观望制衡,养精蓄锐。”

“……北境乌兰王……”

“朕知道了。”

萧烈冷冷打断他。满意地看着座下人骤然收声,脸色又白了几分,少年皇帝的心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痛快。

他只觉得,萧牧野这些话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见萧牧野身体似乎无甚大恙,萧烈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又敷衍着讲了两句场面话,就让他退下了。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如今方知,当时萧牧野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甲胄的重量,不过是强撑着而已。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行有去无回,也可以拒绝萧烈的调遣,却什么都没有说,平静地与皇帝辞行,奔赴一场注定倾覆的宿命。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颊,萧烈下意识抹了一把,是泪水吗?他不知道。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萧牧野死。

从来没有。

天狩八年腊月初三,襄亲王萧牧野薨逝于卧龙关,谥号忠肃。

像是一口气没有喘匀,又像是被人嘴对嘴渡了气,总而言之,萧牧野心脏狂跳着惊醒过来。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晨曦,被窗棂分割成小块,洒落在床前的脚踏上。

萧牧野微微蹙眉,北境入冬后日光熹微,怎么今日天气这样好?

强撑着身子,微微坐起来一点,待看清周遭的摆设,萧牧野怔住了。

什么北疆,眼下分明是在王府。

“……”

他又闭上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模一样的布置。

萧牧野的眼中闪过迷茫。

这时,内殿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太医齐欢拎着药箱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药童。

齐欢神色肃然,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叮嘱:“都管好自己嘴,王上的伤势,一句都不许提,记住没有——”

“——本王的什么伤势?”

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齐欢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往里看,萧牧野已经醒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冷汗立刻从齐欢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结结巴巴,“没,没什么……”又慌忙岔开话题,赔笑道,“靖之,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靖之是萧牧野的小字,齐欢与萧牧野自幼相识,两人熟得不能再熟。萧牧野却不打算放过他,又问了一遍,“你又想瞒我什么?”

齐欢目光飘忽,装作看不见。

萧牧野无奈,只能放缓声音,“心脉?胃脘?肺腑?再差还能差到哪去?说就是了。”

萧牧野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此次领兵北上,他本就没有作活着回来的打算,看着眼下的光景,似乎是捡回了一条命,他已经很知足。

齐欢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释然,愣了一下,转过头讶然看着萧牧野:“你还挺看得开?”

萧牧野嗤笑:“我不是早就看开了么。”

自从天狩五年坠马断骨、不良于行之后,他就不太在乎身体上的事情了。

齐欢又盯着萧牧野看了一会儿,确定他脸上的平静不是作假,才咬牙松了口:

“你脊椎上的伤不太好,箭矢埋得太深,伤了骨头。以后……”

他不忍再看萧牧野,闭上眼,狠心一口气说完:

“……以后怕是站不起来了!”

萧牧野愣了一下。

齐欢没有听到回答,心里重重一沉,睁开眼就看到萧牧野难得表情一片空白。

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自己与萧牧野自幼长在一处,眼前的人何等骄傲与自尊,他再清楚不过。

少年将军,半生戎马,战功赫赫,如今却要困囿在方寸之间,萧牧野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看开。

齐欢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疼,故作轻松地开口:

“倒也不必……”

还未说完,萧牧野却突然打断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

齐欢怔了怔,才道,“六月十七啊。”

萧牧野的表情竟然再次出现了空白。

齐欢连忙解释道:“你这次受伤牵连起了从前的旧伤,昏迷月余也是正常。是顾枢带兵护送你回京的,蒙西狼骑已经被打退了,你安心养病就是。”

蒙西狼骑?

那不是三年前的事吗?

乌兰可汗的大儿子苏德领兵奇袭北境,萧牧野带兵迎敌,却被困在西石峡,孤立无援突破重围之时,他被苏德射中后背,坠马摔断了脊椎。

萧牧野定了定神,又问道:“如今是哪一年?”

齐欢不解道:“天狩五年啊。”

真的重生了。

他竟然回到了三年前,萧烈还未亲政的时候。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上辈子的自己,的确死在了卧龙关。

果然,一直到死,萧烈都没有许他回帝都。

哪怕他只是不想孤零零死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想要回家。

萧牧野倒是也能理解萧烈的顾忌。那孩子才亲政不久,权柄还未抓牢,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却骤然说要回京,不安和猜疑也正常。

更何况萧烈本就是敏感,随着内阁递上去的折子多了,他也开始忌惮萧牧野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只不过,理解归理解,重活一世,这次萧牧野不会再巴巴地凑上去,把真心剖出来给萧烈看了。

齐欢一直观察着萧牧野的神色,见他确实并未大恸大怒,也放心几分。

抓着萧牧野的手腕,给他切了脉,又调整好药方,齐欢松了一口气:“先静养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又还有一处贯穿胸口的箭伤,我看最少得躺上半年再说。”

萧牧野痛快地答应了:“行。全权听从齐院首安排。”

也许是回答得太快,齐欢狐疑地眯起眼:“你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不会半夜偷偷爬起来看折子?”

“不会。”

“不会瞒着我给小皇帝批作业?”

“不会。”

“不会再一整天泡在书房不出来?”

“……不会。”萧牧野有些无语,“启宴,在你眼里我就只知道工作吗?”

齐欢冷哼一声,“少套近乎,叫我的小字也没用。”他转过头,看着萧牧野,难得认真道:“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绝对会落下病根,你的伤本就凶险,到时候可能连五年都活不了了。”

萧牧野只好讪笑两声:“不会,真的。”

嘴上不承认,但其实也被齐欢说中了,若是上一世,萧牧野确实会不顾自己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处理前朝事务。

但半生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的结果就是,被亲手养大的皇帝猜忌,连死在家里都成了奢望。

重活一世,萧牧野看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江山到底姓萧,他一个赐姓的异姓王用不着操这些闲心。

齐欢在这待了前前后后半个时辰,萧牧野到底是重伤初醒,很快倦意再次袭来。半睡不睡的时候,外头又传来一阵喧闹,他强撑着睁开眼,亲卫匆匆跑进来,低声道:

“王上,陛下来了,已经到前院了。”

萧牧野闻言一个激灵。

萧烈来了?

前世也没这一出啊。

萧牧野还记得,这次出征前,萧烈与他还吵了一架。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萧烈单方面发脾气。起因是萧烈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一声不吭地出宫,彻夜未归。

皇帝失踪,六神无主,宫里几乎翻了天。最后还是萧牧野带着雷霆军,在赌场找到了一身酒气的萧烈。

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疏离了,萧烈醉得摇摇晃晃,却一反常态往萧牧野身上凑,活像个没家的小野狗,全然没有帝王该有的模样。

春末夏初阴雨绵绵,萧牧野奔波一天,全身的旧伤都在叫嚣,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哄着萧烈,见他吊儿郎当,当场沉下脸:

“陛下还知道自己是一国之君吗?”

萧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垂下头,慢慢坐直了身体,低声道:

“不论朕做什么,摄政王都觉得是错的,是不是?”

萧牧野本被酒气呛得胸闷,见萧烈还敢顶嘴,闭上眼冷冷道:“皇上是天子,天子怎么会犯错?是臣错了。”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萧烈,“萧牧野,你就这么讨厌朕?你一直觉得朕不配做天子,是不是?好,朕把皇位让出来,让给你来坐!”

他越说越气,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只有大致形状的玉佩,狠狠往窗外抛去,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萧牧野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一言不发,随手翻起小几上的奏折。

他这冷静疏离的态度,让萧烈觉得大吵大闹的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恨他还是恨自己,临下马车前,萧烈冷冷扔下一句话:“摄政王掌权久了,恐怕已经记不得到底谁才是君主。既然对朕这么不满意,那就给摄政王一个机会,明日去宗庙跪三个时辰,到高祖和太祖跟前儿,痛快说说朕的不是。”

次日从宗庙回来,萧牧野告了整整七天的假。

萧烈看到萧牧野请病的奏折,只觉得怒意更甚,萧牧野是在给他拿乔,不过是罚跪半日,就要罢工七天。

憋着这口气,第八日早朝,蒙西苏德突袭的急报就递了上来。萧牧野点了几个将领,萧烈却都不同意,最后方道:

“摄政王与蒙西交手多次,对战况更加了解,不如摄政王亲自带兵北上迎敌,速战速决。”

当时他只是想,既然你萧牧野给朕下马威,那就去北境冷静冷静,让你知道,朝堂没有了你照样转。

萧牧野依旧是淡漠疏离的容色,没有讶然,也没有不满,平静地低头接下旨意。

接着就是兵戎相见,中箭与坠马。

前世萧牧野受伤回京,萧烈一次都未来探望过。

当初为了政局稳定,萧牧野把自己脊椎受伤的消息压了下来,如今外面都以为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况且,萧牧野也知道萧烈脾气倔,估摸少年人还憋着一口气,拉不下脸来见自己。

但眼下萧烈竟然来了。

萧牧野没办法,只能束发更衣,起身接驾。他的身子亏损得厉害,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内侍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发冠和外袍都还没备好,就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他吃力地抬起头,就看见一袭明黄龙袍的少年呆呆站在门口,正红着眼圈望向自己。

“皇……皇上。”

萧牧野咬牙强忍住胸口的憋闷,勉强笑道,“臣接驾失仪……请皇上……恕罪。”

萧烈却没回答。

他看着眼前的萧牧野,胸口剧烈起伏,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到萧牧野了。

萧牧野走得突然,连遗骨都未留下。萧烈知道自己令他失望至极,这十年来萧牧野甚至不曾入梦过一次。

可是他的模样却从未在萧烈的脑海中消减半分,与如今一模一样。

还是身后的安庭先反应过来,急切对侍卫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府医啊!”

这也提醒了萧烈,他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两步,想要伸手扶住萧牧野,却又在看清那人胸口沁血的绷带后,僵在半空。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赌气,逼着萧牧野去北疆,这人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萧烈知道这伤对萧牧野意味着什么,他那么高傲的性格,当年被高祖罚跪在玉阶下都不肯低头,如今却缠绵病榻,再也站不起来,连起身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他是被自己害成这样的。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扶他。

这个念头让萧烈的心脏抽痛了一下,他慌乱把手藏在背后,却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就低头默默站在萧牧野床前,盯着地上一块小小的阳光。

静默一瞬,头顶传来那人无奈又温柔的声音:“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皇叔。”

一开口,声音竟然颤抖得厉害。萧烈当了十八年的皇帝,杀伐果断,万国来朝,却从没有像此时这么慌乱。

他记得自己曾经对萧牧野说过什么混账话,那些字眼在萧牧野去世后都成了诛心的刀,日夜折磨着萧烈。

如今萧牧野就在眼前,萧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会等来什么样的回答。

可是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冷落或斥责,萧牧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萧烈愕然抬起头。面前的人病容难掩,半靠在软枕上,神情却依旧温和。

“朕……我,我听说皇叔受伤了,实在担心得紧,来看看皇叔。”

萧烈结结巴巴,不敢看萧牧野。

“臣没事。”萧牧野不太相信小皇帝会因为这个专程跑一趟王府,他身上倦得很,干脆直接问道,“陛下,可是前朝出什么事了?”

萧烈的神情看起来更难过了。

“没有,真的没有。”他低声道,“只是想皇叔了……特别特别想。”

后半句话的声音很小,萧牧野病得昏昏沉沉并未听清。这时安庭带着府医张揽星进来了,是个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光景,脸颊尚有几分未褪去的婴儿肥。

“陛下,王上。”他端端正正地行礼,没再多看萧烈一眼,便径直走到床前,拿出迎枕为萧牧野切脉。萧牧野睁开眼,见张揽星神色严肃,忍不住笑着安慰道:“你齐师叔才为我开了方子,药已经安排去煎了,不用太担心。”

张揽星“嗯”了一声,表情却并未放松下来。萧烈有些不安,开口问道:“怎么了?很严重吗?”

“您觉得呢?”张揽星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请陛下恕臣先为王上诊完脉。”

萧烈讪讪地,“……哦。”

萧牧野轻咳,半好笑半无奈地提醒:“揽星。”

他开口了,年轻人立刻乖乖敛眸,“是。”

萧烈被张揽星怼了一通,却没发脾气,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活像是没人要的小狗。萧牧野轻轻叹了口气,让内侍给小皇帝端冰酪来,他记得萧烈从前最喜欢吃这个。

萧牧野身体差,近不得寒凉,冰窖里的点心都是给萧烈准备的,即使最后那几年萧烈鲜少再来襄王府,每年萧牧野依旧会为他备下时令的零食。

上一世萧牧野去世后,萧烈再也没吃过冰酪。

内侍很快就把冰酪端上来,萧烈什么都没说,默默捧着冰碗,坐在角落里小口吃着。

这时张揽星也诊完脉,年轻人收回手,心疼又担心地看着萧牧野:“王上……”

萧牧野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张揽星紧紧抿着唇,不满地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萧烈。顺着他的视线,萧牧野这才注意到小皇帝,手里的冰酪已经化了,他却没察觉似的,只是把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萧牧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萧烈性子刚烈,鲜少出现如此失落的模样,即使做错事情受了萧牧野责罚,他也总是挺直腰板不肯认输的。

“王上的心脉受损严重,”张揽星一边说,一边往萧烈那边看,故意提高声调,“这段日子绝对不能再劳神动气了,一定要卧床静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揽星说完,萧烈的身形似乎又可怜巴巴地缩了一圈。

“好,知道了。”萧牧野笑着轻咳,担心张揽星替自己出头也被萧烈忌惮,于是打了个圆场,“这么早就跑到我这边来,用过早膳没有?”

张揽星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还没呢。”

“去用膳吧,否则又要胃痛了。”萧牧野没力气抬手,就拍了拍少年的手背,“听话。”

张揽星向来听萧牧野的话,乖乖收拾好药箱,仔细对内侍叮嘱了一通照看病人需要注意的地方,临走前还不忘再冲角落里的萧烈翻一个白眼。

萧牧野看在眼里,哭笑不得。

安庭与亲卫出去送张揽星,人都呼啦退出去,一时间寝殿里又静了下来。萧牧野抬头望向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只觉得太阳穴又突突痛了起来。

“……陛下。”他斟酌着开口,“能不能和臣说一说,这是怎么了?”

手指一下又一下抠着冰碗的鎏金碗沿,萧烈过了好久,才小声开口:

“皇叔,我也没吃早膳。”

萧牧野:“……”

头痛得更厉害了。

“早朝前,尚膳监没有给皇上备膳吗?”他问。

萧烈嘟哝了什么,声音太小,萧牧野没听清。只能无奈道:“陛下,臣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听得不大真切。”

萧烈抬起头。“皇叔,我能坐过去吗?”

萧牧野一阵无语,心说这世上有你办不到的事吗。

内侍要把椅子摆过来,萧烈却说不用,低头抱着冰碗走过来,坐到了床边,方才张揽星坐过的地方。

走近了才看到,萧烈竟然把碗里的冰酪吃了个精光,这倒是萧牧野没想到的。

萧烈自小被萧牧野娇惯得没边,不论吃什么,碗里总是要剩一点,萧牧野头回看见他把东西吃得这么干净。

冰碗有两层,中间注水凝冰,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冰坨。萧烈不说话,就一直抱着碗,手指都被冻得通红。

萧牧野微微蹙眉,让内侍把碗拿走,端了温水来给萧烈净手。

看着小皇帝已经开始抽条的身形,萧牧野无声叹了口气,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他试探地开口:“是臣的伤吓到陛下了吗?”

萧烈摇摇头,半晌才道:

“皇叔……对不起。”

萧牧野愣了一下,旋即猜测小皇帝可能说的是之前去宗庙罚跪那件事。于是摇头,笑着道:“是臣逾矩,去宗庙自省也是应当的。”

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萧烈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初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叫皇叔的孩子,少年人总是会逆反的,有些脾气和心性也正常。

可是萧烈却低着头,没有回答。

于是萧牧野更诚恳道:“臣在宗庙时也想了,还有三年陛下就要亲政,应当树一树威信。”

而摄政王权倾朝野,一人之下,自然是杀鸡儆猴的最好对象。

“……不是的。”萧烈突然道,他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不是这样的,皇叔。都是我的错。”

……怎么还哭了?萧牧野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是到底没力气抬起来,只能看着萧烈胡乱用袖子抹眼睛。

龙袍的袖角织金,没抹两下,经纬交错的金线就把萧烈的眼尾磨得发红,更像没人要的小狗了。萧牧野实在看不下去,无奈出声:“陛下,臣的枕侧有干净帕子,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以拿来净面。”

萧烈耳朵红了,却还是飞快地拿起萧牧野枕畔的手帕。这一拿不要紧,“啪嗒”一声,似乎有个什么翠绿色的东西从手帕里掉了出来。

落到床上,闷闷一声响,是半块已经碎了的玉佩。

还是毛料,没什么光泽,边缘锋利得吓人,显然是被摔碎的。

两个人都愣住了。

看清那东西后,萧牧野内心直呼完蛋,底是死过一次到脑子不好使了,他怎么就忘了,这块手帕里还包着这么个东西!

——不错,就是那日吵架时,萧烈一怒之下从怀里拿出来,狠狠扔出车外的那块玉佩。

事后萧牧野让人回去找,玉佩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拼不起来。但最大的那块还是能隐约看出,有人在上头笨手笨脚地刻了一个浅浅的“靖”字,还用炭笔描了些纹样。

“……本想找机会还给陛下的。”见萧烈眼神空白地盯着那块残玉,萧牧野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一直没找到机会,请陛下恕罪。”

萧烈看着那块熟悉又陌生的残玉,只觉得耳畔轰鸣阵阵。

这本是他想送给萧烈的礼物。

当初他偷偷溜出宫去,不过是为了拜访那位退隐许多年的玉雕大师鬼刀先生。

鬼刀先生嗜赌如命,当初退隐,也是因为在赌场得罪仇家,被砍断了四根手指,从此再不能持刀。

萧烈苦苦哀求,在赌场不眠不休耗了两天,才得鬼刀松口,同意教他雕刻。了却一桩大事,他松下心神,累得实在撑不住,在赌场沉沉睡去,却被萧牧野抓了个正着。

看着冷漠的萧牧野,彼时萧烈只觉得自己一厢情愿得可笑至极,于是不顾一切将玉佩扔了出去,只当这场荒唐的闹剧没有发生过。

——直到萧牧野去世后,萧烈整理他的遗物,却发现了那块残玉。

经年累月下来,玉石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残玉的一角,还留着少年时稚嫩的刀痕: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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