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6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挺木牙交 主角:少年 少年
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在家门口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
浅色的信封,洁白的信纸,没有正文,也没有署名。他抓着空白的信纸在白色石子路的尽头发呆,远处的灰色楼栋间露出马路的一角,一、二、三、四……无数辆小轿车飞梭而过,拖着长长尾羽的白额燕尾游过大海一般的天空,最后轻巧地落在鲜红色的铁皮信箱上,摇头晃脑,抬起一边的翅膀伸喙梳理羽毛。
去年下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两个流浪汉在满天的雪里失去了踪迹。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从玻璃窗里朝外看去,信箱就像一个穿着白色红边斗篷的守夜人。直到气温爬升,冰雪消融,他才发现信箱早已爬满暗色的铁锈,呆看了一会,他叹着气,从工具房里拎出一桶崭新的红色油漆。
古德曼街是一个静谧得令人发狂的地方,冷酷的邻居们每天按时按点地互相打招呼,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道路,微笑,点头,但从不感到快乐。
信是谁写来的呢?
他侧头想着,手里的信纸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但他没有看到似的,还像原来一样站着,没有动。
“喂!有人给你寄信吗?”路过的邻居驻足问他。
邻居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十年前,他的独子拎着箱子去追逐学业,此后再没有回来,家务、买菜、等待,成了他唯几的消遣,看样子他才从车站回来,披着格子纹的大围巾,已经起球了,围巾下是脏兮兮的棉衣,深深浅浅,隐隐约约,包裹着臃肿的老年躯体,手掌露在外面,似乎有一层薄汗,头发稀缺,毛线帽无限膨大,彷佛脑袋上套了一个深棕色的大茶壶。
“唔……”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但对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他是否回答、答案又如何,兴冲冲地迅速转移了话题:“今天的肉卖得可贵咧,都是肉猪场的猪,一股子怪味,不好吃,还是老家自己养的猪好……”
老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却失聪一般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徒然地看着他的嘴唇翕赫,唇纹密布,嘴角起皮,占了雪一般。
他没有听到老头的声音,其余的声音却无限地放大,好像拿着显微镜去观察树叶的脉络,看似坚硬的细胞壁都清晰可见、脆弱无比,他听到了白额燕尾的爪尖抓挠铁皮的声音,就像长长的指甲划过黑板;他听到白额燕尾扑棱着翅膀,啼了一声,果断地飞走了;他甚至听到金黄色的梧桐叶落地的声音,听到木兰花剥下一片残破的花瓣,听到阳光扫过半透明棚顶,又眷恋不舍地留下一道光痕。
但瞬息的,这些声音也如潮水一般退去,空白,死亡一般的寂静,他打了个寒颤,陡然间另外的说话声猛地袭来,近在咫尺,彷佛就发生在他的大脑:
“等我老了,就养一头猪。”
“猪那么臭!”
“猪可一点都不臭!和人比起来,猪哪里能算得上是‘臭’。养大的猪等到过年就可以宰掉,我小时候在老家围观过一次杀猪,‘扑通’一声,猪头就像个皮球一样滚下来,在泥地上弹跳,占着湿泥,微笑。等它笑够了,鲜血才会泄下来。这是两个彼此分离的过程,微笑、然后流血,大家都是这样死去的,如何微笑,就如何流血,如何死亡。”
“就不能不养猪吗?”
“那可不行,要养猪,必须要养猪,最好也能养一头母猪,平常不会动,就像一座大山,小猪簇拥在她身边,开始争夺,一开始绅士般互相退让,然后视彼此为仇敌。最后流进它嘴里的是三种液体,母猪的奶,母猪的血,还有同胞兄弟姐妹的血液,很腥但是味道很好,它一直在笑。直到那里裂开小口,她忍着痛,把胜利者推开,让失败者站上领奖台,戴上荆冠。”
“那我们呢?”
“我们?我们就在猪圈前面接吻,做哎,等到浑身滚满泥土,菁液、汗液和淤泥混合在一起,我们才会停下来。”
“这太恐怖了。”他说,却觉得手指尖针刺般发麻,不自觉地屏着一口气,心中后悔出门时把皮带系得太紧,不如晨间舒适。
老头的一声低喝把他拉回现实——“哦!老天爷!你怎么在哭?”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老头扭曲的脸,如同刚刚经历一场火灾,干瘦的手腕上一枚指针停走的旧腕表,亮得晃眼。
“有吗?”他恍惚地摸了一把脸,有些讪然。
他住在一个逼仄的公寓,乱糟糟的,衣服散在圆形木餐桌上,床上落了吐司袋和果酱,衣柜门大敞,依稀能从里面瞧见东倒西歪的啤酒瓶。他“扑通”一下坐在沙发上,立即火烧一般惊叫,手忙脚乱地从屁股下抽出几本破破烂烂、四分五裂的书,随意地甩在地上,波浪纹的地毯凶猛地接下书本,狠狠地咳嗽了一通。他惬意地将双手交叠在腹前,头歪在靠背上,沙发靠背的高度极为不合适,他几乎是将头颅扭转过来,才能堪堪找到一个着力点,安放困倦的脑袋,立即睡了过去。
麻雀似的屋内响起主人迢迢不断如春水的鼾声,一只深棕色——一如老头的毛线帽——的蚂蚁从床底下探出头,它的触角微微抽动,在与空气中的微小电流对接,踌躇片刻,谨慎地踏出第一步,接着即刻屏住气息,聆听着……
鼾声逐步有了渐远渐无穷的趋势,蚂蚁抖动身躯,呼唤它的同伴。很快,一行由数十只棕色蚂蚁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出来,驼着面包屑,低头,暗暗用力,远看像一条细长的小蛇,主人并未发觉它们的小动作,它们便觉胜利已在囊中,一时快乐不能自已,不约而同地舞动起来,地板上的蛇抽搐着抽搐着,几乎显出残影,蚂蚁在狂欢,蛇在哭泣。
忽然,闪过一个拖着尾巴的黑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来,将蛇斩为两截,小蛇愣了一瞬,迅即狂热地扭动起来。那是一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黑毛老鼠,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黑豆子一般,爪子和尾巴都没有毛发附着,红通通的,是血液的颜色吗?它比蚂蚁加起来还大、还快,直奔着大份的面包残渣而去,坚硬的爪子敲在地上,奏着密集的小军鼓的节奏,离去前,甚至还挑衅地回头,抖动它又长又硬的胡子,这很快激怒了蚂蚁大军,就在它们紧锣密鼓地商讨反攻的策略的时候,老鼠已经攀上床头柜,钻进了塑料袋里,一口咬住最大的一块面包,得意地发出吱的一声。
就在这时,躺在沙发上、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睡过去的人类又醒了过来,懒懒地掀动眼皮,他还沉浸在睡意中,浑身都没有力气,从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是梦,手臂也不是自己的手臂,他胡乱地四处摸索着,扯过来搭在沙发上的毛毯,看也不看地盖在身上——也不管上面还有未完全干涸的咖啡渍,旋即换了个姿势,将自己团成一个圆球,所在遍是划痕的二手皮质沙发上再次睡了过去。
屋内早已安沉静谧,蚂蚁早跑了,老鼠又顺着来路跑回黑黑的下水道,身上裹满臭水,他在迷糊中听到老鼠跑过装满水的白瓷碗的水花声,又很快完全地睡着了,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要是他能听到,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此时此刻,公寓内只剩下一种声音,那是灰尘与空气摩擦的声音,细微,不肯为人知晓,也不能为人知晓。
梦里也下了一场大雪。
他在模模糊糊中感觉到自己早已死去,隐约有轻柔的触感滑过粗糙的脸庞,他尝试掀动自己的眼皮,历经数次失败,终于迎来了近乎抽搐的耸动,空气中有青草腐败的气味。彷佛多年之前也有这样的一段时间,少年从床尾钻进来和他接吻,近乎疯狂地纠缠在一起,膨胀,对方的腰肢柔软,他双目失焦地运动,把自己的脖颈送到对方的嘴前。
“别哭。”
少年轻柔地安慰他,转瞬凶狠地叼住他凸起的喉结。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却已经被疼痛夺取了注意力。
“你还记得猪吗?”少年问他。
他说记得。
少年展唇微笑:“那你也要记得我。”
屋子里的男人头痛欲裂,裹着脏兮兮的毯子翻了个身,半边身子都落在了地上。他呻|吟着,半是痛楚,半是愉悦。
他梦到了一个小山大小的猪头,顺着略有起伏的地面畅快地滚动,鲜红的血液流了满地,将白色的花瓣染红,土地变得泥泞,松软湿润,浸了血液的沼泽,草木的气味和腥味混杂,难以区分南北。
他一路狂奔。
无论朝向何处,都有一个空洞得令人害怕的眼神投向他,那是猪头上浑浊的、没有生气的眼球。
狂奔、狂奔——
尖锐的草叶划破他的脚掌,游走的黑鳞毒蛇一路追赶他的脚步。
少年在不远处嘲笑他,细碎的笑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他记起很多年前的一场谈话,两人说起自己没走上的另一条路,说起他们是如何青春和美丽,如何赴汤蹈火上下颠倒,发誓死后要把尸体埋在珊瑚群里。他们分享梦里的那个晚上,一人只记得疼痛,一人只记得那晚的月光。
“所以下辈子不要再做人了。”
少年笑了一声,似乎惊异于他的过于异想天开,要是人能选择人生的初始形态,选择每一场纠葛的开端,那未免太过无趣。
“会再见的。”
他说,声音轻轻柔柔,让他想到九月里的阳光,带着盛夏未尽的暑热,还有寒秋的冷冽,黄昏般柔和,带着颓废的欣喜。
我好想你啊。
他在梦中呓语。
翌日清晨,他照旧在信箱里发现一封空白的信,与此同时,恰好也有白额燕尾造访,但不知是不是昨天的那位,尽管看上去大都一致,它扑棱着翅膀,飞起又落下,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它留恋的。
信使骑着脚踏车从古德曼街的尽头驶回来,背后是一整片流霞,军绿色的制服有些发白,帽子斜斜地戴着,挡住了一半的阳光,剩下一半黏在他沾着密汗的鬓角上。远远的,信使并没有注意到他。
脚踏车还没有接近,信使已经把着车把手高声叫:“瞎子!有你信!”末了他又好笑似的用脚尖剐蹭着地面停下来,踢走了几粒不怎么规整的小石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冷哼一声地落到老鼠洞里。
“跟瞎子写什么信。”
他听见信使自言自语,讽刺似的。
“我是瞎子,不是聋子。”瞎子扶着门把手闻声摸索着走过来的时候,嗫嚅着嘴唇想说,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的勇气早在黑暗中消失殆尽。从儿时起,他就是一个胆子不能再小的人。那时候他还能看清云朵的轮廓,能在爱人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但他还是那样害怕,害怕盘旋的飞鸟害怕午夜的影子,也害怕婴儿的啼哭——是了,他到底为什么会害怕这个?
他始终未能想明白。
后来,他瞎了。
他曾经害怕没有灯的夜晚,婆娑的树叶与阴影一同起舞,没落的月亮为之配乐,如此恐怖的表演,光是看上一眼,他都不能呼吸,于是央求母亲把壁灯打开,央求他们过来陪他睡,央求每一晚都不再孤独。
但如今身没黑暗,每一天都没有光,每一晚都孑然一身。
幼时母亲附耳说,我们的孩子,会是全世界最普通最幸福的人。
多好的祝福,多好的蓝图,只可惜他现在不仅不幸福,也算不上是普通。世间之人大都如此,赴汤蹈火,熙熙攘攘,只有他,无论如何都难偿所愿。
古德曼街的第三户人家刚生了小孩的时候,恨不得敲锣打鼓,告知天下。他终日躲在自己的小屋,闭着眼,期盼和新生儿一起看到清晨的太阳,可当那小孩到了背著书包沐浴阳光的年纪,他还在那黑屋里,虔诚祈求虚无缥缈的阳光。
他捏着门框,尖锐的木刺钉进掌心的纹路,直到那信使把信封递给他。
大门缓缓合上,瞎子一路走进黑暗,没有回头。
第三户人家的小孩领着他的伙伴从一尘不染的街头跑过,一路高歌,狂躁的快乐,后来的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回眸好像在等某个人。
信使好奇地向他的来路看去,一片雾气茫茫,只有几株山茱萸在没有规律地摇动,月动孤光,松声雨鬓,他眉间一凛,那孩子在等谁?
他冥冥中感觉那孩子在看他,又彷佛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孩子终于跑远,他火红的领口摇摇欲坠,跑进另外一片衰草枯杨。
他半晌才把眼神从瞎子的大门上收回来,默然地撕开掺了金粉的火漆,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是一封空白信笺,有什么含义呢?谁寄的呢?他不知道,隐约有人在提醒他什么。
是他吗?
他仔细回忆着,想从一片混乱的记忆力找几个小小的线头——这很困难,所以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他想,就算他一辈子都记不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两封空白信笺,不过就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不过就是没有来龙去脉的一段记忆,就算他能记起来又能如何?那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局,只是无数公式中的一段悬而未决——一场空罢了。
他无来由地伤心欲绝,几乎想要当场死掉,一阵眩晕,那少年的眼睛在他眼前浮现。
啊,眼睛。
信笺被他撕碎,白色羽毛一样扑腾过,圆圆看去,就好像那一羽白额燕尾曾经回来过,风叶鸣廊,一场大梦,他泪如雨下。
他闭眼,从此与黑暗携手并肩。
一时间有无数个他在眼前浮现,走马灯似的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4、
裹着破衣在大桥下苟延残喘,把冰雪看成篝火,把自己当作柴薪,死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之前,看着自己的身躯被老鼠撕咬,肉块被带进腥臭的水沟。
他和他沈缅于极致,呢喃对方的名字,自作主张地相许下一辈子。
然后,他只能用手指阅读他没有凹凸的信件,轻嗅纸张间的墨水气味。他会写什么呢?他猜,写从窗户看出去的山茱萸丛有多么热烈,写袖口是什么花纹,写没有尽头的绿草如茵。
等到那一天,请你给我寄没有名字的信。
“哪一天呢?”
不知道。
画面翻转不停,比时间走得还快,更加措不及防,他抽搐哆嗦,流着泪,眼前的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少年跃入风潮业海的那一瞬,背后的如墨幽海万里绵延,没过晦暗不明的月亮,而在那海的尽头,有一只孤零零的小船,随着沉默的海浪不停摇摆。他的衣摆飞扬有如婴孩柔嫩的双手,破开流血的口子,触碰着海涯最突出的一块黑色礁石,有一匹嘶鸣的野马,敲击黑色的溪流。
他猛然一惊,看见他在死亡的前一瞬回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似在说什么。
他竭力凝神静听,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声澎湃如波涛——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他慌不择路,把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插进自己的胸口。炽热的血液,冰冷的刀刃,他又想起那天,于是他抢在他开口之前说:让我们在猪圈里接吻、做哎。
“嘿!”
等到浑身滚满泥土,菁液、汗液和淤泥混合在一起,我们才会停下来。
“不要。”
如何微笑,就如何死亡。
不要?不要什么?他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