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齐羽回到宗门，重伤在身，他却不知疼痛。支撑着齐羽行动的，只有心中那抹近乎疯狂的执念。

那片泛着淡淡光芒的魂魄，被放入梦中的残星海。

十年来，他无数次涉水而行，一点一点将师兄的魂魄拼凑起来。数不清有多少次，他精疲力尽，踉跄着倒在水中，弯曲的脊背像一颗即将枯死的树，失去养分，失去生机。

靠爱来回忆一个人，时间愈久，那人的容貌与缺点便愈发模糊。而对一个人的恨，却可以像是刮骨的尖刀一样，越是回想，那人的存在越是分明。

梦中的残星海，那人的魂魄仍然不算完整的，躯壳之下，遍布着碎琉璃般裂纹。在玉棺旁，齐羽看着师兄的尸身，胸中忽然反胃得作呕，他用尽所有力气阻止，但最终还是弯下腰来，手指痉挛，几乎无法自控。

玉棺中师兄的脸，和记忆里的一样鲜明。

“啪！”

他们同修时，齐羽走火入魔，师兄发现后，拼着自损修为的后果，为他疗伤。他清醒过后，面对师兄的关心，第一反应却是无尽的难堪。

挥开了师兄的手，短暂的静默之后，齐羽别过头，挤出一句低声的道歉，“抱歉。”

“不，是我的错。”那一刻的愣怔转瞬即逝，师兄正色道，“师尊说过，你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师兄一时心急，忘了此事。”

齐羽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师兄一颗好心全喂了驴肝肺。但齐羽向来如此，最会的就是拂弃师兄的心意，但每次他给师兄脸色看，师兄却从未责怪过他。

等师兄离开之后，还是少年的齐羽，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五指将手心掐出了血，即使如此，也不能就此平静下来。

齐羽垂下眼帘，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心魔。

师兄。

白日与你并肩而行，梦里与你兵戈相向。微笑的你、愤怒的你，将我杀死的你、死在我手下的你，枕着青草睡觉的你……无数个你和你的影子，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在心魔制造的梦魇里，恨意狼狈地逃窜，最后的颜色却无处可藏。还是少年的齐羽惊慌失措地发现，他最喜欢的颜色，属于师兄黑夜般的眼睛。

齐羽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才平复那混乱得近乎绝望的情绪。

“师兄，复活之计，原本，只是为了宗门而已。七日之后，便是魔族残军反扑的时间，宗门与魔族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我的剑道，本不及你。杀灭二十一残部，已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奈何，妖魔太多，杀之不尽。”良久，齐羽淡淡说道。那双向来冷冷清清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自嘲的神情。

“若你不醒，我也别无他法了。在魔族的人将你碎尸万段之前，我会先毁了你这具躯壳。到时候，你我同下地狱，入阎罗殿，油炸火烹、千刀凌迟，万箭穿心。”

“怎么了，齐掌门？往日你朝我下手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般温柔。”

两掌相对，一触即分。

齐羽镇守宗门，改变了打法，不再如同从前一般穷追不舍。那魔君虽然嘴上调笑，但神情中亦有几分忌惮与慎重之色。

本来以为，杀了年轻一脉最出色的那名天才，魔族之后入侵人界，理应更加顺利。当初那一战，魔皇身亡，但人界亦折损了许多精锐。

魔皇陨落之后，魔族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卷土重来。如果不是齐羽，这一战的时间本该提前数年。

一切……都是因为面前的这名剑修。

齐羽面色冷淡，胸中气血翻涌，被他强行压下。

这名魔君，只是魔族派出打头阵之人，实际上，潜伏在暗中的敌人，远远比这要多。

“呵呵，我很好奇，大难临头，齐掌门居然还如此冷静。果真对自己的实力如此自信么？”

“交手十年，我对齐掌门你也算有一些了解。”

双方对峙，大战一触即发，那魔君的目光扫过齐羽和齐羽手中的剑，沉声道：“百炼宗是人界第一宗，你如今既是第一宗之主，总该知道，什么是仙门禁法吧？”

他没有收敛声音，在齐羽身后的长老和弟子们，都将这魔君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齐羽的目光与魔君相对，冷锐如电，似要刺穿人的心魂。

一刹那，魔君开口之时，被齐羽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破绽。

剑气凌天，剑光交织成刺眼的密网，条条白光如练，蛮横地撕开了战场。

“你剿灭魔族二十一残部，回回负伤离开，却每一回都安然无恙。断手断腿也能活，被刺穿心脏也能活，就连金丹破碎这种重伤，你也还是像没事人一样。仙门的功法，再强大，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那剑光连停顿的时机也没有，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强横！

乌云凝成漩涡，笼罩在百炼宗的上方。阴暗的魔云一层一层、铺满了战场上方灰败的天空。

“嘿，齐掌门，百炼宗的长老和弟子们知道，你一直在暗中修习魔族功法吗？”

“噌！”两人兵刃相对，刀剑碰撞的地方迸出爆裂的火星。魔君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不但正确，而且极其致命。

“每一回我见到你的时候，你都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同时修习完全相悖的两种功法，这样的痛苦，除了你，没有人了解。真是可怜。

你那好师兄与魔族同归于尽，而他的师弟为了复活他，千辛万苦地收集残魂不说，还因此修习了魔族功法。若是他知晓了此事，要如何看待自己早已魔因深种，孽障缠身的师弟？”

复活师兄的大阵正在运转当中，阵法一旦启动，若强行停止，会对其中的残魂造成巨大的损伤。

还要拖延时间，还要更快，还要更强。

敌人所说的话，只是为了扰乱判断，这个时候，无论对方说什么，都绝对不能相信。

他不能停止战斗、不能放松，不能倒下。

就在这时，齐羽突然感觉，身体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维持在极限的弦，终于承受不住他施加的种种巨力，刹然间，断了。

“这是你论剑大会夺魁首拿到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我？”

“这玉石可分为阴阳两半，你一半，我一半，这样咱们就都有了，难道不好吗？”

“我才不要。”

“收下吧——收下吧小九，就当是师兄求你了。”

“这是你刻的？”

“是啊。”

“哼，你给我我也不会戴的，佩在剑上，多丑啊，没品位。”

齐羽的防御有了破绽，暗中潜伏的魔族伺机而动，和那名魔君一起，同时对齐羽出手。

同门的怒吼与哭喊，齐羽已经听不见。

剑修的瞳孔扩散，一直下压的眉头微微舒展，脸颊溅上大片的鲜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下，而后伸手拔出了刺穿胸膛的箭矢，运转魔族的功法，魔气顷刻充盈丹田，把身躯中破碎的地方填满。

那躯体再生的速度，已经到达了可怕的地步。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望着那抹冷秀如雪，而威压恐怖如恶鬼的身影，才再次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以仙入魔，比纯粹的魔族，要更加可怕！、

齐羽不断的出剑，一剑又一剑。斩不断那早已深入骨髓的妒火和恨意，却也抹不消心中一句又一句反复的回音。

“掌门，这玉的颜色这么漂亮，怎么以前好像没见你佩过？”

“偶然寻出的旧物而已。”

“这样吗，我记得以前，莫师兄有一枚白色的玉佩，与这个的款式，似乎有些相像。”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师兄。

我做了你的影子那么久，在你死之后，你拥有的一切都归我的时候，看见你毫无生机的尸身的时候，我却没有觉得有多么高兴。

师兄，我恨你，时至今日，我早已分不清为何而恨你。

恨你乱了我的道心，恨你扭曲了我的心意，恨你让我再也无法忽略你对我的好，再也无法彻彻底底的厌恶你。

如果你没有死在残星海，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把话说开，我会告诉你我全部的恨，然后等待你亲手将我处刑。我知道你不会责怪我，也不会惩罚我，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最在乎的人，始终只有你，唯独只有你。最忘不掉的人和放不下的人，也只有你。

我只是。

剑断，掌风交错，最后一击震碎了齐羽刚刚修复的心脏，击溃了所有的魔气。

剑修蹙起眉，脸上突然露出孩子般放松的神情，他眼睫上凝结的血珠成冰，簌簌落下融化成红雨。

师兄，我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是在乎你的。

“不好，他要自爆！”

“离开！走！”

我恨了你一辈子，但现在，我不恨你了，师兄。如果你能听见。

对不起。

齐羽的意识从此陷入混沌之中，直到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复。

他醒来时，周围的人纷纷激动得又哭又笑，他们口中发出欢呼声，但那声音在齐羽听来，十分模糊，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有人擂鼓，咚咚作响，却什么也听不清。

这一围人在齐羽看来，居然都十分陌生，几名弟子扑在他身上狂哭不止，还有一名师叔老泪纵横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看见了卧床多年的植物人突然恢复健康。

齐羽不仅失聪，而且失语，但好在没有失明，脑子也没有坏掉，宗门弟子一通比划下来，齐羽总算弄清楚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哦，百炼宗，人界第一宗门。

哦，他是百炼宗宗主。

之所以卧床这么久，重病不醒，是因为仙魔交战，在战场上挨揍，被揍成这样的，他懂。

弄清楚了这些状况之后，齐羽习惯性地提了一下身体里的灵气，发现，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但如此，他还在自己的经脉中，发现了一丝尚未清除干净的魔气。

不像是被污染所招致的魔气，更像是，他以前修炼过什么邪门的功法。

没有灵气的原因？原本应该有颗金光闪闪的圆丹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

没有金丹的天下第一宗掌门。

齐羽：……

这个一宗之主的身份，真不是这一群人在讴他好玩，逗他开心吗。

话虽如此，齐羽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师叔说，耳朵和嗓子，之后会慢慢恢复。金丹也可以再修炼，宗门各种天材地宝，保证够用。

齐羽点点头，师弟师妹、还有一大帮后辈们，呼啦啦地都散了。

齐羽把他们留下的一堆小礼物收好，揣了包小零食，走出这个据说他躺了整三年的房间。

炒花生是很好吃的，同门也待他很好。

只是齐羽总感觉，心好像有哪里空了一块似的。

一剑。

天外飞来一剑。

风驰电掣，十万火急，快得擦出了火焰，飒沓如一道银色流星。

好强的剑！

剑上的人落地时，齐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微微蹙起眉头，面前的人像是披了一层曦光，沐浴在光芒之中，总是看不真切。

这人出场的气势，完美，法剑，完美，白衣，完……

齐羽被扯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这下完美不出来了。

他是谁？抱得好紧，要不能呼吸了，他身上有血腥味，啧，刚从战场回来？话说，男人之间的拥抱要这般用力吗？如此亲密，莫不是自己的同龄师兄弟，或是师尊他老人家？

齐羽否定了最后一个词条，又悄悄去看，发现这人比自己还高半个头，艰难地划掉了“师弟”这个选项。

噢。

一个有点别扭，有点冷淡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是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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