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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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南部春夏之交多阴雨。方绵绵下过一场雨,此刻天还未明朗,一丝晴光从破絮似的云里头漏出来,照在山的彼端。

李狗子以手遮望眼,瞄了眼外头的天色,担忧今日又会洒雨。

月初他跑去山上兜了几篮野果回来,野果新鲜,水嫩又多汁,庄上赶集的人路过口渴最喜欢摸几个揣在怀里走在路上吃。本来想着几筐野果若是拿到集上卖,不出几日便能兜售而空,谁承想他前脚刚背着背篓回家,后脚雨便跟着泼了下来,一泼便是半月无断绝。屋里发了霉生了苔,野果也浸在湿润的潮气里半死不活起来。

眼见着辛辛苦苦爬山摇树摘下来的果子尽数烂在屋里,李狗子心一横,今晨勉强捡了一篮子成色尚可还未腐败的果子,又以身试法地尝了几个,直到现在还未有不适,便回身进屋里背起竹篓推门往外走。

路上泥泞,一走一个深坑,李狗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出一路缠绵的脚印。他脚程轻便,没多久就走到集上,抬脚甩了甩满鞋的黄泥,将路边的草狗惊得不住狂吠。

李狗子粗糙地笑了笑,随意找了个不太偏僻的角落席地坐下。天刚擦晴,集上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各处,没什么精神气地吆喝着,像是被雨打湿了的芭蕉似的蔫头耷脑。

“新鲜的——果子嘞!”

李狗子抑扬顿挫的声气澎湃地压过浑似蚊子乱嗡似的七吆八喝,瞬间将赶集的人全引了过来。

“呦,李狗子今日来的早,以往都是最晚来的。真是稀奇。”

对面卖瓜的王婶听见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喊,也亮开了嗓子笑。

李狗子递了几个果子出去,全没心没肺地笑,“王婶只会笑话我。这果子再不卖出去,就该烂透了。”

“烂透就烂透,只怕到时候攒不够媳妇儿本了!”

两人开怀的笑声相互应和,驱赶了些集上阴沉沉的气氛。暖融融的晴光拨开云雾,将晦暗的大地照得一片亮堂。

“嗬,怎么有个少年郎?”

“瞧这一身行头,脸也粉雕玉琢的,只怕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莫不是与爹娘走散了?”

“说不准,这年头纷争多,我看啊,他爹娘八成是没了。”

“...”

李狗子叼着带来的饼,拨开层层堆叠的人群,往里头探头探脑地瞧。

王婶站在最前头,此刻正不住叹息。李狗子便顺着她悲悯的视线望去。

只见人群团团围着的正中央,坐着个身穿锦衣腰坠白玉的小少年。少年脸上抹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灰,浑身污脏得活像在泥地里滚了一趟出来似的,只依稀能辨出领口上金线绣成的云纹。他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手也脏兮兮的,全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光洁的白玉上,平白给玉蒙了层土黄的泥。

“可怜见的。”王婶在一旁摇了摇头,轻叹道。

李狗子取下嘴里叼着的饼,咽了两下开口问:“这小孩我看长得俊俏,没人愿意养么?”

王婶道:“如今官府征税征得重,咱们平民百姓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哪还有余力余钱去养活这么个小娃娃。再说,这孩子眼看着都有十来岁了,若是刚出生被人丢在这里,那还有个养头,现下长这么大了,也明了一些事理,饶是你对他千万般好,只怕也难养熟,何必费那个心力呢。”

李狗子嚼着饼,默默看着那个低头不语的少年,点了点头。

他一个人过活,闲时便去官爷府里做做长工,忙时便一天到晚都呆在田里耕锄,就算家里还有些余钱,也没那个空闲去照顾这么个吃喝拉撒睡都要靠着人照拂的富贵子弟。

他自己都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一张饼吃了大半,李狗子珍惜地将剩下的半张白面饼掖进怀里,拍拍屁股准备转身走人。

小少年忽地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怀里藏着的半张饼。

少年一双眼生得水灵,乌黑透亮,清冽得如同一口山间古泉,尤其是盯着人看的时候,里头微起了风雨,湿漉漉雾蒙蒙的,更让人不住心软。

“...”李狗子摸出还热乎的半张饼,迟疑地递出去,递到一半却被王婶一掌狠劈在胳臂上,惊得他抖一抖,手里一个不稳,饼也顺势这么滚进了灰地里。

“你疯了?”王婶刻意压低了声音,低喝道,“你今日给了他个饼,他便赖着你不走了!”

小少年却全然不顾白面饼滚在地里灌饱了一身泥,仓促地扑上前去抓起那只饼便想跑,可晕头转向没个重心,又跌跌撞撞地一头栽在李狗子身上。

他牢牢抱着那张饼,和着满口的泥沙吞下。少年吃的哽咽又急促,咯嘣咯嘣咬着石子的声音让人以为他满口的牙都被崩断。吃着吃着眼眶里就有泪花默默打着转,晶莹剔透得叫人心碎。

“可怜啊。”王婶瞧见他这副辛酸的模样,也不忍卒睹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了。

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叹声。人群渐渐散去了,大抵都觉得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李狗子和那个静静抽泣的小少年。

“你...你别哭。”李狗子蹲下身与他平齐,别别扭扭地捏起衣袖替他擦了擦脸。

可惜那张小脸糊了太多的泥沙,沙土板结成了块,被泪水晕开混成泥浆,又经李狗子胡乱擦一通,东一道西一道杂乱布在脸上,看着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

小少年囫囵吞着饼,口齿不甚清晰地道:“大哥...大哥,带我回去吧。”

李狗子愣了愣,眼里浮上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要我把你带回去也行。”他收了手,转而说道,“那你可得做好替我当牛做马的准备,我这里不养闲人。”

李狗子的衣领被揉皱成一团攥在小少年的手里,他把下巴搁在男人粗布麻葛裹着的颈窝中,委委屈屈地睁大一双眼四处张望。

“还挺粘人。”李狗子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屁股也尖,硌人。你们这些富家子不都是吃山珍海味长大的么?怎么长得这样瘦?”

少年伸手环过他的颈项,偷偷把一手泥往李狗子麻色的衣服上抹了抹,埋头不说话。

“...我都看到了。”李狗子好笑地捏了捏少年灰扑扑的脸,觉得手感好,面团一样绵软,又捏了一下。

“饿不饿?”末了,李狗子问。

少年点了点头,想了会儿,又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这扭捏样好玩。李狗子蹲下身要将小少年放下来去够背后的竹篓:他想拿两个果子给饿得饥肠辘辘的孩子垫垫。

谁知他甫一松手,那小少年竟将他攀得更紧了些,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两条空荡荡的腿晃来晃去,活像只攀着藤子的猴。

“不...不下去。”

他哽着声音,模样可怜极了。

李狗子一副铁血心肠顿时化开成一池春水,他又抱紧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少年,轻轻抚着那颗使劲往他怀里缩的小脑袋,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下来,“放心,你李大哥言出必行,把你捡回来就不会不要你。”

小少年抽噎两声,眼泪流了李狗子一颈窝。

“诶,你叫什么名字?”

快到家时,李狗子抱着小少年坐到路边一块宽石上歇息。他臂力虽不弱,可一路抱着个并不算小的孩子还是有些吃力。

活动了下酸痛的胳膊,李狗子揉了把蹲在一边不出声的小少年,问道。

小少年抬起糊满泥浆的脸,嗫嚅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被一道远方传来的呼喝打断。

“李大哥——”

一个泥点子自道路尽头旋风般地滚来,又倏地掠过李狗子身边,稳稳停在呆呆的小少年面前。

他半弯下身,惊奇地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戳了戳小少年有些鼓的腮帮,爆发出一阵欣喜的喊声。

“哇!你好像一只团子啊!”

李狗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拍在泥点子胡乱作祟的手上,疾言厉色:“干什么呢你?”

王纵只感觉手背火辣辣一阵疼。他猛缩回手,边甩边道:“李大哥,不带你这么打人的。”

小少年有些害怕地往李狗子怀里缩,只露出半张糊满泥的脸,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王纵。

“刚见面就往人脸上凑,打的就是你这种小流氓!”

“我稀奇嘛,咱乡里啥时候出过这样水灵灵白嫩嫩的人儿?真像一团发软的面。”

李狗子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转过头对怀里躲着的小家伙温声道:“这是你王兄,王婶家的独苗苗。别怕,他就是欠揍了点,人不坏。”

王纵长得神气,膀阔腰圆,面目也硬朗,特别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盯着人看的时候里面泛出精亮的光,叫人心里莫名发怵。

一脸凶相。

小少年默默在心底如此置评道。

但他还是从李狗子跟前挣脱开来,往前两步走到比他高出半个头不止的王纵身前,抬头,睁着小鹿一般受惊的眼,怯生生喊他:“王兄。”

他嗓音稚气未脱,带着点甜甜的糯,又掺杂了鼻音,听着有种模糊不清的羞赧。喊得王纵心坎一软,只想窜上天去把月亮摘下来捧给他。

他伸长手将小少年一把揽进怀里,紧紧箍着他,直箍得怀中的人儿面色涨红喘不过气,艰难地探头向李狗子求救——

“你今日喊我一声哥,以后就有哥罩着你,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当,有我一口饭就不会缺你一碗米。你死我也绝不苟活!”

李狗子黑着一张锅底脸将两人艰难分开。小少年一解放就立马躲到他身后,揪着他的衣角使劲在手里攥着,又惊又恐,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滚蛋滚蛋,咒谁呢你?成天嘴里没点好话。”李狗子使劲挥手将王纵斥开,又警告似的高喊:“再欺负他小心哥揍你。”

李狗子揍起人来拳拳到肉,管你张三李四王五全都将人暴揍得满地找牙满口讨饶才肯罢休。王纵在他手底下吃过苦头,此刻脚底打滑溜得风一样快,不多时就已经蹿出好远。

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对怯怯探出半个脑袋的小少年眨了眨眼,又高举起手奋力摇了摇,“李大哥,奶奶让你明日带他过来吃饭,别忘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一溜烟跑不见了。

“吃你个头。”李狗子啐了一口,笑骂道。

他回头牵过小少年牢牢抓住他的手,轻声说:“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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