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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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鹏城的天气就是这般。因密密麻麻矗立的高楼大厦,这座城市的热岛效应总是格外明显。热气疏散不开,哪怕是急雨刚刚将这座城市的每处角落冲刷个遍,也依旧化不开这股潮湿,闷热。

这场雨来得突然,连带着活动典礼都因着渐大的雨势被迫原地休整二十分钟。

工作人员们带着相机撤回临时搭建的雨棚里,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和设备套上送来的雨衣。

“……姜南!姜南?”古道热肠的摄像大哥连带着帮好几个人拿了雨衣,一一报出了他们的名字,没听见姜南的回应,他又多喊了几遍。

闻言,鸭舌帽青年转过脑袋,视线从大雨移向接踵的人群。他就站在雨棚边上,好像由身后的雨幕变化而来般清冽、澄净。

他听见了别人唤他姓名,徐声应道:“在这儿!”

……

“岑哥,这雨来的太突然了,我们估计还得堵一会儿。”副驾驶上的小助理原本目视着前方汇聚的红色车尾灯,又将目光投向了后视镜,“阿斌已经找场地方提前要了伞,等我们到了就能拿到了。”

“嗯。”

岑归年抬眸望向窗外的雨幕,上一秒还在转动食指上的玫瑰金戒指,下一秒那只带着戒指的手就碰上了车窗,好似隔着玻璃触碰被拍在上面的水珠。

他像是自言自语,“骤雨而已,很快就会停了。”

正如他所言,这雨来去匆匆。岑归年最后也没用上活动中心提前备好的伞。

活动场地坐落在城市的偏郊区,稍微脱离了市中心的“高温化”,却又因接踵并肩的人群同一时间聚集在此处,变得一样的“火热”。

简单来说,便是一样的如光身入炼丹炉的“桑拿”感,让人光是站着就控制不住的汗流直下。

这点姜南深有感触。

不过刚停雨十分钟,他套在雨衣里的后背已经洇出了一大片汗珠,他抬头看云翳散开,干脆把雨衣的连帽一摘, 才勉强有一丝凉意灌进。

要说鹏城如今最热闹的地方是哪儿,无疑是汇集了几代明星的“星动之夜”的现场,让大半个娱乐圈都盛装出席。

全靠雇主的人脉,否则姜南哪儿有机会亲眼见证这场轰动全城的明星盛宴。

红毯铺了百余米,吸足了雨水后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没有了开始的鲜艳。所幸现场从不缺少聚光灯照耀,也从不缺少氛围烘托。

这场未打招呼便突如其来的骤雨没有浇灭粉丝的热情,也没削减艺人盛装出席时的意气风发。

姜南已经数不清自己眼前倒底出现过几条星光熠熠的礼服,男明星们看起来千篇一律的西装其实细细看是完全不重样,大有文章。各色各式的珠宝在聚光灯下闪耀,这份贵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大家都铆足了劲儿。

他闭眼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再睁眼时被人碰了碰肩膀,身旁的人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纸,又指了指他的脸。

这位眼熟的大哥就是方才给他递雨衣的好心人。

“擦擦吧,瞧你的汗都快淌下来了。”对方又一次伸出了援手,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边笑说,“待会儿滴到镜头上可就难办了。”

“谢谢……李哥。”

姜南接过那张纸时扫了眼他的工作牌,郑重地对他道了声谢。

李哥笑呵呵地摆手说不用谢,挑起话题道:“你是哪家媒体的?你这小伙子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生。”

姜南道:“我是代拍。”

半年前,姜南将最后一笔欠款汇出,自此再也没了债务。当晚,他向他的老板提出了辞职。那是他四年多来最为轻松的一天,他挂掉了老板的电话,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无债一身轻”的解脱感包裹着他,就连走路都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彼时刚毕业,他进了那家营销公司,同千千万个年轻的自己一样踏入了职场,每天伏在八十公分的办公桌上对着一台发光的电脑熬到一两点地工作。

姜南还记得上大学时刷到过的短视频:摄影系毕业出来做营销号刚好,一个人就能自拍自写自摄。姜南每每想起那个视频都会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又戛然而止,那难看的嘴角弧度就这么挂在脸上。

其中种种艰辛不过多赘述。只因姜南总不爱想这段经历,想起时都觉得不过是被所谓命运之手稀里糊涂裹挟着往前走的罢了,全是自揭伤疤的痛苦和自述不易的矫情,往事如烟,不必过多回忆。

总之,辞掉一份在所有人眼中如此稳定可靠的工作,这是姜南被生活反复鞭笞过后还能爬起来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

递交辞职申请的那天,老板拨开笔盖签字前只说了句,“我希望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坏选择,你不会后悔。”

多年的知遇之恩让姜南低下脑袋听完这位前辈最后的嘱托,说:“我比您更希望会是如此。”

姜南起初出来单干时不过是给一些年轻人做约拍摄影师,听姜汀的意见在微博运营了图文号。转折点在今年三月,他给一位网红拍的照片意外的“出圈”,至此客单多了起来,甚至有了些小偶像团体来约拍合作,于是他乘着这股“东风”成为了艺人代拍,收益竟然意外不错。

姜汀围观他一夜暴涨起来的粉丝数时,不禁感叹了句“哥,你这回可真是人品大爆发了。”

靠着大家,姜南的单主圈越来越广,场合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隆重。

比如今天这位单主就是人在大洋彼岸留学赶不回来,靠自己朋友搭上了线,找到了姜南帮忙拍爱豆。她出手相当阔绰,更是打点好了一切关系,只用他提着相机来拍照即可。

只是这场雨来得实在突然。

下了雨,地面潮湿不算,连拍照的光线条件都要变得苛刻不少,姜南连和李哥聊天时手也没忘记在底下调整相机参数,保持最佳状态。

雨停之后休息时间变得很短,不过三两句交谈的功夫。

随着主持人播报介绍下一位出场嘉宾的声音再次出现,两人的话题戛然而止。李哥对他做了个“下次再聊”的口型便慢悠悠挪回到了他的三脚架前,聚精会神地盯住屏幕,再分不出一点功夫闲聊。

比起李哥姜南这个“自由人”就幸福得多,想拍就举起相机聚精会神地拍,不想拍就放下偷会儿懒也无伤大雅。

姜南也没忘记姜汀的嘱托,替她拍几张她喜欢的新生代女子组合,姜汀从她们发布概念时就开始关注到了现在,堪称“骨灰级”粉。

临近出门前,姜汀站在门口把钥匙双手递给他又做了个“拜托”的手势,求道,“哥哥,你要是有机会顺便把我女儿也拍一些呗,我听说今晚她们也来。”

“不用太多,几张就好了哥哥。”姜汀用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望着姜南。

“你看过了就等于我看过了。”

“知道了。你在家里记得锁好门,”

姜南伸手揉乱她的发顶,出门前最后嘱咐道:“不用等我回来,我今晚很晚才回来。”

姜汀说:“知道啦!快去吧!”

姜汀乖乖趴在窗户挥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她难得的请求倒是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姜南举起了相机。

主持人用平稳又标准的声音徐徐道:“接下来向红毯中心走来的是——”

“岑归年!我们掌声有请!”

岑归年。

姜南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脑子里发出了“嗡”地一声响,镜头后的目光都涣散,征楞之中好像世界的声音都被隔在了耳膜之外。

那人就这么从他的侧方走来,笔直修长的双腿藏在修身的裤管中,一步步踏进他的相机视野,最终停在了正中心。

姜南曾经托住岑归年的脸仔仔细细地用目光丈量过他的每一寸,毫不吝啬地夸赞他的脸几乎是完美无暇的。

尤其是那双眼,他多少次亲吻过的,少年身上的锐气与清澈全都孕育其中的,那双眼睛。

现在仍是,岑归年那双好看的双眸被各大媒体夸了又夸拍了又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少年锐气非但没有削减,反而更加的意气风发。

刚才的那场雨显然没有殃及到岑归年半分。

那张精致姣好的熟悉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转身洋洋洒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面对着镜头配合着大家拍照。

五年了,早已物是人非。

“归年也是格外耀眼啊,网友们听说最近你是在筹备新专辑……”

姜南纷乱的思绪被主持人的寒暄唤回,他第一反应便是迅速压下帽檐,又不禁自嘲自己突兀的动作像极了小丑。

弄得好像对方有多在意自己这个前男友似的,自作多情。

可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控制不住地端着相机遮挡住面容,大半个身体也狼狈藏进了更深的人群中。

没办法,红毯之上的人是他这辈子唯一一笔还不清的情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消的情债。

也是他的妄念。

沉寂了多年的负罪感还是像山崩一样倾泻而出,压得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他,迟来的报应。

在姜南的记忆中,岑归年是很少笑的——不是说像现在这样的扯动嘴角的微笑,而是那种笑到眼睛只剩下一道弯缝的开怀大笑。

岑归年上一秒还撑着身体盯住他的眼睛憋笑,下一秒就笑到撑不住身体往下一栽成了个颤抖的白色小鼓包,但这个姿势很快便让他呼吸不畅了,他又干脆往后躺,就这么大咧咧地倒在床上。

姜南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喝下了一整杯甜石榴气泡水,而后全世界都漂浮在粉雾之中。

岑归年也在其中,他也是粉色的,那双眼睛更是熠熠生辉。

姜南淡淡地想,岑归年就是石榴中间,最红最甜最诱人的那部分。

那时他就躺在姜南的旁边,姜南听着他的笑,他胸膛每一秒剧烈的震颤他都感同身受。

他的心也在颤抖,两颗心脏安在各自的胸膛,却不约而同地以相同频率跳动着。

少年人的心意直白到只需对上一眼就能知晓。

岑归年笑到停不住的时候就会伸手挡住自己早已笑弯的一双眼睛,未出口的笑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呜咽。

他拿下手后不好意思伸手抱住姜南的腰把脸埋进去,嘟囔一句

“姜南,别再看我了,不然我又要笑。”

姜南望住他纳罕道:“……我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嗯,这句话也好笑。”

“姜南,我笑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岑归年笑累了又要抱怨。

“那我不看你啦!总行吧?”

“不行!”

这下他又赶忙制止姜南。

“不,不许不看我,我喜欢你看我——你看我的嘴巴,我的嘴巴也好看。”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他就这么静静地在他怀里等待着情绪平复,他的呼吸从急促再到平缓。

姜南最终还是没如他所愿。

他的目光有自己的“倔强”,心不在焉的在他起伏的胸膛、通红的脖颈还有脸蛋上逡巡了一回合,还是回到了那双岑归年的眼睛上,仿佛找到了灵魂的收容所。

那是一个在稀松平常不过的夏天,一样是风吹不熄的酷热,路上的叫卖女声也一如往常穿过了厚厚的玻璃窗进入这个小单间里:

“冰凉粉——冰豆腐花——”

王嬢嬢的语调几年如一日的一平再平,连语气都未曾有过变化,听得人昏昏欲睡。

姜南想,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就是将这幕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在他每一场沉沦的清醒梦中不断循环。

若干年后,岑归年单薄青涩的身躯会变得无论动静都挺括有力的成熟,曾经苦思冥想精细打磨的作品更是没有辜负他的努力。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着——沧海桑田。

他的眼里有五光十色的霓虹,有历尽千帆仍不熄灭的野心,有为他奔赴而来的粉丝们……

唯独不会再有他。

姜南是如此清楚这点,但他也谈不上难过或是失望。

岑归年离场前习惯性地巡视了一圈面前的摄像,却是不经意地用眼神掠过,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他几步就离开了红毯,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进了内场。

姜南终于敢抬起头来,朝红毯侧方深深望了眼,那处早已人去楼空,下一批提前做准备的工作人员又重新站满过道,密不透风。

这下真是连门口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他要拍的人快到了。

无论想与不想,他都必须要从回忆里抽身。

没人需要靠回忆过活,他更不能。

姜南用纸巾擦拭自己汗涔涔的手心,指尖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发颤,是神经高度紧绷过后的后遗症。

岑归年刚踏上红毯上时,这相机慌乱间被他按了几下快门,留了几张糊作一团的照片,但姜南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个属于岑归年的“花影”。

这几张照片还是没被姜南删去。

算了。

姜南将口罩拉下深吐口气,强压下涌上心头的那点妄图作祟的惆怅。

各人走各路,他也有自己自己的路要走。

姜南重新将相机举起,对准红毯之上。

按下快门——

“什么人?”

走廊里响彻小助理急厉的呵斥声,偷拍者一瞬间就撒腿跑开。

岑归年原本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应声望去,只来得及瞥见漏开的门缝中飞速略过的灰影。

这条门缝是偷窥者扒开的,一想到他方才就这么在这里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而自己还毫无知觉,岑归年就感觉自己身下的椅子都像被臭虫爬过一般针刺。

小助理追到门口,下一秒面露严肃地推门而入,“岑哥。”

岑归年重新靠回椅背上,手指揉捻着眉心,“又是她?”

“是。”小助理语气不忿,嫌恶道,“不知道那个疯子又是从哪里搞到的信息,这次都直接开门了,再有下次谁能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小助理:“我已经让人联系安保处把她的信息告知了,也让他们加紧人手去检查。我就不信这次还逮不到这只臭老鼠。”

“嗯。”岑归年顿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陈鸣,这次抓到了,就直接送警察局吧。”

岑归年实在不想看这位惯犯如何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诉说理由。犹记得头两次抓到她时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是被别人忽悠的来的,根本就不懂这些,岑归年信了。

结果换来了对方的变本加厉,越来越近的距离,从家里再到活动现场,现在直接追到了后台休息室,逃跑的技巧更是越来越高超。

而对方似乎在这种来回拉扯体验到快乐,几次三番露出马脚来挑衅他们。

被拍照、被偷窥、家里被塞小纸条……谁能说这不算无妄之灾?

沉闷无言的气氛之中,小助理的手机响起,他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

“我知道了。”

“等会儿我们就过去。”

小助理挂掉电话再出声时带上兴奋的语调,他扭头对岑归年说:“岑哥!阿斌说人被逮到了,送到了警察局,要我们去确认一下。”

“陈鸣哥说他现在过来。”

……

姜南没想到还会撞见岑归年第二次。

彼时他刚刚靠着脖子上挂的通行证走进后场,站在门口往会场里瞄了眼,他要拍的男团没在座位上——岑归年也不在。

他也不着急进去了,慢慢踱到不远处的圆柱边,倚靠着柱子低头翻阅相机里的旧照。

往前厅内是灯火通明的喧嚣场,往右则是忙碌不断的嘈杂处,唯有他站在的这块小地方,光照不进声穿不透。

站在这里,仿佛世界都被一层无形的油膜纸隔开了般,变得沉闷模糊。

姜南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最后还是在那张模糊的红毯照上停下了动作。

第几年了来着?

自从开始上班,姜南对时间的概念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时间的流逝不过是日历上揭过的几张或是手机里翻新的一串数字。一年到尾也不过是昨日今日明日相加罢了。

时间是抽象的,于是关于这几年的记忆也是混沌的。倒是那点为数不多的意气风发的时光就如同水中浮影被时间沉淀得逐渐明晰。

于是他又开始怀念起那个三十平方的单间,怀念床的右手边堆放的乐器和左手边放的各种摄影支架,怀念那四堵自己亲自贴上隔音海绵的墙壁,怀念那条无论冷暖都横亘在他腰腹上的手臂,还有岑归年。

这个处处和和这段时光挂上钩的人。

姜南跺了跺站到发麻的脚,对着无边的夜色嗤笑自己一声:还是太闲了,闲着才能想这么多。

先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什么“忆往昔曾少年”的情怀,如今倒是续上了。

岑归年恰恰在这时出现。不过是姜南一个低头再抬头的功夫,照片上模糊的光影就变成了不远处向他行来的具象的人。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的玩意儿。

姜南为刚才犯得那点矫情感到无地自容,还是只会毫无长进地像只鸵鸟一般把要害遮住自欺欺人。

他整个人缩在了两人宽的圆柱后面,所有情绪被突如其来的再次碰面打得七零八碎。

仅剩下那颗害怕被发现的心还在如雷贯耳地跳动,他恨不得连呼吸声都一起掐掉。

岑归年甩开步子往前走,身后一行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一边摘耳麦一边凑过脑袋和身旁的小助理交流。

“岑哥,我刚看了眼后续通告……”

他们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姜南只能悄悄地往边上挪。

一步,又一步。

姜南藏得住自己,却顾不上脚下的影子,倘若他不是这个插曲的主人公,势必要狠狠嘲笑柱子后的人一番,可惜那个顾头不顾腚的傻子就是他自己。

而他现在已经是六神无主了,一门心思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岑归年脚步声一顿,他的心提起到嗓子眼,下一秒听见脚步声继续后,那颗心又猛然坠地。

他一叶障目,为又一次侥幸躲避庆幸,殊不知停顿的那几秒中里早已暴露了踪迹。

岑归年他盯着那块地方被风吹得四处摇晃的绿植看了许久,俯到陈鸣耳边耳语。

他说:“看见那个角落了吗?查一下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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