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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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称呼,傻子。

至于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久而久之,我几乎忘了。

他们有更直接的称呼,摄政王家的那个痴儿。虽然他们不敢当面这样讲出声。

相比之下,人们似乎更喜欢的我的长姐,我那个总是病恹恹的姐姐。

他们编了童谣去赞颂她的善心,并习惯性地将她帷帽后的面容描绘成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仙女样貌。

但他们都错了。

我才是那个更漂亮的孩子,虽然用这个词形容一个男孩不太合适,但我喜欢看到人们脸上称赞的柔软表情。毕竟自从姨娘走后,府里的人悄悄地远离我,他们很少对我笑了。

王府里少了一个女主人,多了一个陌生的哥哥。

那个看起来有些冷漠的哥哥不是父亲的孩子,是姨娘以前家里的,也是我唯一的玩伴,即使有时候哥哥的游戏让我感到疼痛,我也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因为他是在府里唯一一个会对我笑的人。

我的小哥哥总是面含笑意。

我觉得他应该再多笑笑,不是那种看到我时微勾嘴角的笑,是那种看到天空看到云朵就会自然而然引发的笑。

可是没有。

他不会和我一样看到地上蚂蚁爬行就呵呵笑起来。

为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于是向教导我的师父提出这个问题,但我的教导师父只是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加练了两个时辰。

月上树梢时,我因为站桩流下的汗已经在地上积成小洼,师父问我想明白了没有。

我摇摇头。

于是师父捋着他的胡子又让我加练了两个时辰。

那天晚上,我数了很久的星星,想了很久的哥哥,最后还是没有想明白。

一夜之后,师父看着院子里眼睫毛上挂着冰霜的我,挥了挥手让我回去休息。

于是我没有再问了,因为我从那天起知晓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事的答案是问不出来的,它们被藏在人的心里,看不见、摸不着。

人人都明白,只有我不知道。

我有点不开心。

人们似乎有着与我无关的、共同的小秘密。

而我没有。

我有些恼火,一拳锤在木桩上,练功的训练桩应声而裂。我低头看着毫发无损的手指,隐约理解了师父让我练功的用意。

练功打拳是最舒心的,只需对着木桩一拳接着一拳,不用讲话不用思考。

师父指点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站在我身侧静静地看着我,帮我更换打裂的木桩。后来坏掉的废木桩逐渐放满了堆房。

师父说,我的拳出师了。所以他要离开了。

师父离开王府的那天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捋着胡子,他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

哥哥和我并排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我的教导师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牵着我的手,在夕阳下带我走回王府。那天,哥哥又对我笑了。

他看着我的双手,开口,提出了一个要求。

哥哥他说:苏苏,帮我杀一个人。

我抬头看着他。

我的哥哥,宋祁安,逆着夕阳的光,露出温柔的笑意,令人眩目。

我的教导师父死了。

他惊讶的表情仍然凝结在脸上,但身体慢慢凉下去。

哥哥有些意外,他说没想到师父没有藏私。

藏私吗?我低头看着依然在颤抖的双拳。

师父在看清是我时,他迟疑了,致命的停顿让我夺走了他的性命,可我也并不轻松。我被拧断了胳膊,弯曲的右臂掩盖在松垮的衣袖下。

教导师父在哥哥的安排下被安置在偏远的荒地,我看着教导师父无神暗淡、泛着死气的眼睛,无端想起教导师父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扶苏,你为了什么打拳?

我不知道。如今,我依然不知道。

掩埋师父时的湿土弄脏了哥哥的白袍,他毫不在意,用沾着泥土气味的手替我蹭去脸上的泪珠。

哭了?他问我。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哥哥。

你竟然还会哭。

我听到他这样说,脸上依然带着我熟悉的、古怪的笑意。

哥哥没有责备我的沉默。他伸出手将我揽进怀里,手臂收紧硌得我生疼,哥哥俯下身凑近我的耳朵轻声嘱咐。

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共同的秘密。

人们总是有着我无法理解的小秘密。我也要有,这才算是公平。而这件事就是哥哥和我才知道的隐秘,和他与我之间的游戏一样,他从不允许我向别人提起。他不知道的是,我本就没什么人可以倾诉。

父亲总是很忙,姐姐总是病着,府里没有女主人,我只有哥哥一人。

于是我擦干眼泪,慢慢点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哥哥满意地看着我,上前一步摸了摸我的头。

哥哥的手掌柔软冰冷,与另一双落在我发顶的温暖干燥的手掌格外不同。我转头看向已经被恢复成原样的荒地,没人知道那里葬着一位曾经和蔼的老人。

哥哥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将冰凉的双手贴在我的脸侧,轻柔地将我的头转向他,手上微微施力,将我的身体几乎拽起。

哥哥的眼睛牢牢盯着我,我隐约看到他眼里映出的小小的我。

永远不要去想已经死去的人。哥哥这样说。

我看着哥哥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溢出了悲伤,继而很快消散,情绪被隐藏到遥远的我所不能企及的深处。

哥哥,你为什么不哭呢?

人开心就要大笑,悲伤就要大哭,我摔了跟头的时候,就会痛得流泪,可是哥哥,你怎么不会哭呢?

哥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脸上似乎空白了一瞬,接着是恼怒,他松开双手,任由我跌在荒地上,策马离开。

我慌乱地站起身,向他追去。我怕黑,怕鬼,怕好多好多东西,更怕哥哥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跑了好久好久,久到长街上的灯笼都挂起来,哥哥才理我,他翻身下马,右手牵着缰绳,左手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我加快两步,双手捏住哥哥左边的衣袖。

今天去做什么了?

我知道哥哥是在考验我是否能保守秘密,我回答:郊游。

哥哥又问我,衣服怎么脏了?

我想了想说:因为摔跤了!哥哥扶我起来的,所以哥哥的衣服也脏了!

哥哥闻言淡淡看了我一眼。

我扬起脏兮兮的脸露出笑,我还是很聪明的,可以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但哥哥并没有夸我。

他只是重新将头转回去,说道:回府找大夫看看你的伤。

我点点头,悄悄藏起吐过血染脏的衣襟。

全天下,我最喜欢哥哥了。

父亲那日没能例行叫我到书房叙话。

似乎是一个紧急的突发消息,我的记性不好,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的窃窃私语。但该是什么重要的人死了,父亲赶去处理。

管家带我到书房的时候,正碰上抓着披风急匆匆往外走的父亲。

他看到我,身形微顿,似乎是想停下讲几句话,但他身后带着的府兵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父亲用宽大的手掌揽了一下我的头。

我的脸颊贴在他套了轻甲的外衣上,冰凉坚硬。父亲捏着我的手,捂了捂,然后将他手中的披风包裹在我身上,我瞬间被父亲的气息笼罩。

临走时,他像小时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将发丝搅得一团糟。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父亲低头冲我笑了一下,继而大步离开。他身后的亲随立即上前一步为他披上大氅。

父亲离开时的脚步带起院子里的微风,尘土的气息铺在我的脸上。

那天,我们没能说上一句话。

但我记得那一日的所有细节,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时的一切,带着父亲气味的披风,父亲的手掌,父亲的笑容以及他离开的背影。

哥哥不让我去想已经死掉的人,但关于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记忆深深印在我的脑袋里。

哪怕我用力甩脑袋,这些记忆也无法被我丢弃。

我转晕了头,干脆躺在雪地里,等待眼睛里的星星渐渐消失。

哥哥就是这时候走来的,他费解地看着仰躺在雪水里的我,问我怎么了。

我撑起身,向哥哥讲述了我的困扰。

哥哥却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他替我拉下兜帽盖住我的眼睛,我的视野沉浸在黑暗中,听力却格外敏锐。

我听到左侧的雪被挤压的声音,一个暖融融的热源靠近了我。但哥哥没有开口。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

在一片黑暗中,冬日的雪慢慢浸透衣服,冻得我的身体开始打颤,继而失去知觉。

我垂下眼睛,兜帽下方有隐约透出的光,它们慢慢变暗,直到消失。我抬起僵硬的手指,动作缓慢地掀开兜帽,月光洒在院子的地面上,夜幕缀满了星屑。

而我的身边空无一人。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呵了一口热气。手指的关节红得发紫,颜色很漂亮,尤其是月光打在上面的时候。

红色,在雪白的映衬下,竟然是如此漂亮。

父亲的灵幡上溅满了血红,我的拳上也满是赤色。停灵的厅堂里除了正中央父亲的棺,一切都被我的双拳染成红色。长夜将醒之时,月光最盛,轻柔的白纱下,父亲的亲随都死了。

哥哥希望他们死去,他们就死去了。而我也如愿将一切涂抹成最喜爱的颜色。

只是姐姐,我那个病恹恹的长姐,出现在院门尽头,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几欲倒下。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

你都做了什么!

长姐看着我,眼神不可置信,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可是,长姐,从很早以前的一碗药开始,我就已经是个疯子了。

那碗药,不是你亲手端给我的吗?你怎么会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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