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镜花坐在诊室的一角，手里不停摆弄一枚黑色的棋子。刚刚他和主治医师下了几局五子棋，全部败北，周容大概是出去办手续，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医生，让他非常手足无措。因此他几乎没有抬头看医生，只知道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脾气很温和，但不爱说话，以至于他们之间始终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周容回来后，给他带了一保温杯杏仁露，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了他几句后就领着医生进他的休息室了。这其实是很奇怪的，毕竟这里是医生的地盘，而且据周容说，这位是军医大最好的脑科医生，大概早就坐到了主任的位置，但他分明清楚地看到对方跟随着周容的步伐起身离开，并且谨慎地对患者关闭了谈话的门窗。

镜花被晾下了，眼巴巴地看了会儿休息室门上挂着的“非请勿入”的牌子，想到周容鼓励他自己待一会儿时担心的眼神，决意不去打扰他们，依靠自己坚强应对。他百无聊赖地和自己下起五子棋，但摆来弄去，总是不输不赢，后来就拿着棋子研究了下质地，是普通的塑料，随即发起呆来。

他们下五子棋的小桌靠着和诊台斜对角的墙，诊台上是一台老式的台式电脑，和写着医生名字的名牌：戚成山主任，主任二字很小，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医院对更新换代电子设备极其谨慎，一般不轻易招标，许多医院专有的内部软件并不适配新的操作系统，至今大部分公立医院仍然使用旧有的实体电脑，而不换成光脑设备。镜花转动轮椅过去偷偷查看，显示器上花里胡哨地堆放着完全不整理的各种文件，他现在不能够阅读，什么是什么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于是丧气地把自己推走。不料不小心磕了一下桌角，随手放在膝上的黑子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在休息室门口打着转停下来。

镜花把自己推了过去，却没有弯腰去捡棋子。隔着一扇门能够听到微弱的对话声，他听力也不大好，只在戚主任情绪激动的时候听到了一句：“找到……也没用的，放过她吧！”

他不由得好奇地靠近过去，人和轮椅却不太协调，不知道哪儿撞上了门，竟然一下子把门给撞开了条缝。这本不要紧，但是门的转轴太紧涩，发出非常响亮的一声嘎吱声。室内的两人齐齐向他看来，镜花同时也看清了他们的样子：周容毫无素质地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对着戚主任，戚主任一手点着烟却不抽，一手在一个光屏上划动着查看什么。镜花的眼镜还没配好，他仍然看不清戚成山的脸，不知怎的，他从模糊的形象中得到一种感觉。

戚成山非常紧张，不仅紧张，他看过来的眼神还有几分闪躲。

周容从桌上跳下来，身形遮住了他们之间交流的视线，看到他走来，镜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完全把戚主任忘记了，直起上身来，想要更快一点投入熟悉的怀抱。周容矮下身抱了他，侧过头亲了一下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说：“走了。”声音低沉，让镜花半边脸麻了一瞬。

他小声问周容：“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周容一下下揉着他的耳朵，仿佛那是一个柔软的解压玩具：“他是你的医生，我跟他吵什么。”

“可是我……”

“宝宝偷听到什么了？嗯？”

镜花瞬间紧张到脸红：“我……我听不清……只听到他说要找什么人……”

周容推着他到了医院走廊，外面人来人往，镜花一下子紧张得脊背紧紧贴着轮椅背。周容的手向下包住了他半张脸，干燥的手掌摩挲着细嫩的皮肤，缓解他的紧张。很快他们就进入了一个无人的通道，周容才漫不经心地调笑：“好笨，偷听也不听完整点？他想找到你之前的医生，那位已经离职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为什么离职了？”

“医疗事故的影响吧。”

周容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很清楚，镜花不再追问，换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我还能治好吗？为什么不让医生直接跟我说，是不是……”

已经到了停车场，周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塞进副驾：“治得好。”

他坐进驾驶位前开了后门，再开门时递给了镜花一只穿着碎花裙子的泰迪熊。小熊看起来不年轻了，衣服上还残留着无法洗净的小块污渍，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却散发着温馨熟悉的香气。镜花忍不住把脸埋进去闻了一下，随即觉得举止过于幼稚，把小熊放在膝上坐好。

周容轻声说：“这是你妈妈给你留下的小熊。”

镜花不着痕迹地瑟缩起来，小声问道：“妈妈呢？”

周容没有隐瞒：“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在我们高中的时候……也是癌症。”

车子驶上来时的道路。这条路上栽满了樱花，晚春时分，已经谢落得不剩多少残花在枝头，层层枝影掩映下，军医大学和军部直属的附属第四医院陈旧褪色的外墙飞速后退。路上许多同道的车辆都不着痕迹地为周容的车让开一条道，镜花是无论如何也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周容见他眼眶泛红，担心他在路上发病，他开着车不方便安抚，于是一直说着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条路叫圣心大道，原本是一个大教堂所在的地方，后来改建成我们的大学，这附近的老建筑也都改成宿舍和家属楼。能想起来什么吗？你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从前我们做完实验后，经常在那条步行道上散步，一起去吃夜宵，或者慢跑权当锻炼。”粉樱簌簌落在车前窗，被雨刷又打掉。

镜花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努力地试图回忆周容所说的美好过往，即使想不起一星半点他也不想扫兴，接着话头问道：“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吗？一个学院的？”

周容笑得很开心：“我们高中就恋爱了。”

镜花有点羞涩：“怎么早恋啊。”

“镜花学长当时可是风云人物，追你的人能绕学校三圈。我对你一直死缠烂打，可能是你心软吧，就答应我了。”

“不要这么说，”镜花觉得他太夸张了：“我肯定也是喜欢你的。”

“真的？”

“真的。”应该是的。否则忘记一切之后，怎么马上就接受了他的爱呢？而且论起帅气温柔，周容哪里也不输给别人，喜欢上他再正常不过了。

镜花抱着小熊，感觉到轻微的幸福。周容谨慎地打开了车载音响，肖邦的夜曲像一阵轻雾一样弥漫开，偏偏是第十九号，最为愤怒忧伤的一则。他听到一个小节后，就明白自己一定能够很熟练地弹奏，他似乎在演绎这一首并不复杂的乐曲时，拥有过许多复杂多变的心情，乐谱的音符在脑中一节一节地涌过，连情绪色彩都是可视的，生动准确得不可思议。镜花激动地看向周容，那些脑海中的音符并非混乱不可辨认的！他还能够读谱！

周容看上去也很为他高兴，并且告诉他车里播放的就是他以前录音的版本。镜花已经瞬间想得很远，哪怕他的大脑一直不能够恢复，只要还能弹奏，他就能去当钢琴教师，至少不会成为家庭中一直拖后腿的那个人。

回到家后，镜花马上推着轮椅来到钢琴前，他心中充斥着感恩和几乎称得上劫后余生的激动。虽然嘴上不说，失去记忆的失序和无根之感让他时不时就会心生焦虑，尤其是读写障碍的产生无疑宣判了他和社会的脱节……如果不是周容的陪伴充满了他的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镜花充满神圣心理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某种联系在接触中产生了。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慢慢抚平他的记忆——哪怕很少，并且只与一个人有关，也能抟聚成一种直觉——他不知道那是哪一首乐曲，却品味到其克制的怜爱。

他卧床太久，双臂消瘦得厉害，技巧练习更是疏忽多年，连指尖都荏弱无力，像是小猫在挠琴键。周容抱臂在他身后听着他杂乱的演奏，一开始甚至没能辨认出弹的是什么。窗外，院子里同样栽种了几株樱花，这一带的气候极为适合樱花的生长，这品种的花谢得更早，如今只见满树郁绿。

周容想了想，原来是爱之梦。

别的记不起来，曲谱倒是还有印象，林镜花果然只对某些令他极为折磨的东西无法忘怀。那为什么又把周容给忘记了呢？

镜花不论他如何无力，如何混乱，他胸中激荡着完成的激情，这是为他的整个过去所做的努力。过度的消耗和思考让他头疼眩晕起来，在极快的下行跑动中，他无法放松肌肉顺利行进，而是紧绷着试探自我的极限。他屏住了呼吸，随后整条手臂传来可怕的痛感。

镜花的倔强总是对内伤害着自我，永远如此。他不在乎自己受伤，只要想说的话能够表达出来，想做的事能够实现，即便遍体鳞伤也无所谓。周容喜欢他为自己裹上的糖衣，但更渴望一口咽下他所有的苦楚，这让他十分兴奋。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狰狞的欲望，死死握住镜花不自觉抽动的右手，语气有几分无法压下的凶戾：“你在故意伤害自己吗？”

镜花喘着气向后靠去。他的肩颈只有薄薄的一片，此时剧烈的喘息让他起伏不定，喉中传出尖锐的哨音。他的眼角溢出泪水，一只手紧紧抓住泰迪小熊，几乎要把它可怜的细脖子掐断。

周容把他控制在轮椅上，前所未有的凶狠：“如果再这样勉强自己，我不会再让你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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