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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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察觉家里有些异样的那天是周日,凌晨,天还没亮。

我起了个大早,打算把杂物间清理一下。

房子是两年前租的,从搬进来起,这间狭窄的杂物间就开始了它的使命。

意料之中的,里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不算凌乱,铁架上摆放着十几个纸箱,每一个上面都标注了时间,不过我想不起来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索性都要整理,正好可以拆开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点有趣的东西,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扭了脚,现在在家养病,实在无聊得很。

打开第一个纸箱,正中央是两个陶瓷笔筒,其中一个上面有两条裂纹,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和钟山吵架时摔坏的。

当时因为什么吵架早就不记得了,我拿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钟山,起身时脑袋磕到铁架上,我疼得向后仰了一下,接着看见铁架空隙中小山似的一堆白色药片。

什么东西?

我很纳闷,用手指一点点扣出那些白色药片,我闻了闻,倒是没什么味道。

我想不出这些药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又拍了张照片给钟山发过去。

十几分钟过去,钟山没有回我,对了,现在国外是晚上,钟山还在睡觉呢。

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我不是很诚恳地在心里道歉。

因为这些莫名出现的奇怪药片,我没了清理杂物间的兴致,干脆出去泡了杯奶茶。

奶茶和咖啡放在同一个置物架上,中间隔着塑料隔板,我从来不喝咖啡,就像钟山从来不喝奶茶,我嫌他的咖啡苦,他就反驳说奶茶太甜,顺便提醒我喝奶茶容易发胖。

毒舌是钟山身上不可或缺的特质,没了这一点他就不是钟山了。

我叼着吸管从厨房出来,看见地上有一大滩水迹。

不只是地上,桌角、椅子上也都有水痕。

桌上的水壶洒了?

我检查了一遍完好的水壶,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真是奇怪,今天怎么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钟山还没回我消息,看来我没有打扰到他。

我拿来拖布,顺着水痕一路拖过去,竟然来到了浴室,推开门,浴室内水汽氤氲,连镜面都水雾覆盖,就好像有人刚刚在这里洗过澡一样。

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并没有洗澡。

要不是我很确定钟山在国外,肯定会以为这是他的恶作剧。

又结束无聊的一天,我在看完一部喜剧电影后爬上床。

双人床对于一个人来说有点大,属于钟山的那一侧空荡荡。

我打开手机,有些生气,一天过去了,钟山没回我消息。

我想打电话过去骂他一通,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个比赛貌似挺重要的,我不能影响钟山,况且钟山那样忙起来连饭都能忘记吃的人,没回消息应该很正常的吧?

不过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没回我消息。

我心里闷得慌,将钟山的枕头搂进怀里。

窗帘遮去月光,静谧之中,我做了一个梦。

兴许是今天想了太多遍钟山,我梦中也是他。

梦境是过去,钟山明显是一副青涩少年的模样,泛黄的衬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那张营养不良的脸。

和钟山见面是在一个画室里,我是个学渣,天生的那种,见了课本就犯困,常年处于年级吊车尾的位置,所以在面对高考时,父母为我选了一条他们看来捷径的路——画画。

他们想得太简单了,画画也需要天赋和努力,可惜这两样我哪个都没沾边。

但钟山不一样,他有天赋也肯付出努力,甚至他还有热爱。

这是我和他不一样的第一点。

第二点是我家里有点小钱,我打小就呼朋引伴,请客买单不在话下,大手大脚惯了,而钟山,来形容他的只有一个字——穷。

用一块面包解决一日三餐,只为了省下钱去买颜料,还是最便宜的那种,贫穷是他身上的吸血藤,吸干他的生命力,压垮他的背脊。

我不喜欢这样人,同类相吸异类相斥,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是学渣,在学校时,我偶尔会从那些好学生眼里看到隐晦的对我们的鄙夷。

钟山自然属于好学生那一类。

所以我不喜欢他,起初这种不喜欢表现在言语上,我会在经过他时故意捏住鼻子,夸张地说好大的穷酸味啊。

钟山从不说话,他只是抿唇,或是皱眉。

他厌恶我的,我从他眼里看到。

不喜欢钟山的情绪在得知他是一个孤儿后达到顶点,我故意把颜料泼到钟山的画上,那是他最满意的一幅画,然后笑眯眯地等他反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钟山做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对别人这样过。

我只是觉得满足,是那种最新款的鞋子和昂贵的手表也比不上的,我得到了诡异的满足感。

我唾弃自己的恶劣,然后再次张牙舞爪地对钟山露出獠牙。

能让我得到满足的对象只有钟山。

然后就在那一天,从不反抗的钟山发怒了,他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饮料,扬手泼了过来。

从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钟山不和。

我折断他的画笔,他就剪坏我的外套,我打湿他的画板,他就把我的新款背包丢进厕所……我们之间永远没有输赢,谁都是赢家,也都是输家。

梦境在我抢走钟山的面包时戛然而止,我打了个哆嗦,被冻醒了。

盛夏时节,我冷得牙齿打颤。

薄薄的一层睡衣不知为何变得湿漉漉,我从床上坐起身,拽出被子裹住自己,可被子也是湿的,像是刚从水盆里拿出来,吸了满满的冷水,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我以为还在梦里,想使劲掐掐自己的脸。

可等手摸上脸,我的脸也是冰凉潮湿的。

我的心跳加快,冷意和恐惧让我说不出话,我想大叫,喉咙里却跟被塞了棉花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闻到了潮湿咸腥的气味,本来温馨的卧室变成了一个方正的空间,只等水将这里注满。

再待下去我会被淹死,我意识到,猛地开门冲了出去。

打开客厅的灯,我裹住沙发上的毯子,灯光下一切都无处遁形,我紧紧盯着卧室的方向,一边拨打钟山的电话。

号码拨通的瞬间传出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钟山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关机!

不过就算这样,屏幕上的钟山二字还是给了我些许力量。

我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然后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钟山,他一定会笑话我的。

晨曦打着旋儿,从玻璃窗钻进来,我硬生生坐了一整夜,现在眼睛干涩,浑身都酸。

身上的睡衣完全没有潮湿的迹象了,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向卧室折返。

管他鬼还是什么,大白天的阳气这么足,总不能再出来吓人了吧?

推开门,卧室内一片狼藉,枕头掉在地上,床头柜上的台灯歪歪斜斜的照着卷成团的被子,乱是乱了点,还真不像有鬼的样子。

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噩梦?我把枕头捡起来,再去扯被子,昨晚濡湿阴冷的被子现在干燥温暖,靠,我骂了句脏话,是因为我脚扭了,所以脑子也跟着坏了吗?

幸好昨晚钟山没接电话,这件事我一定不能告诉他。

吃过早饭,我揣上钥匙直奔超市。

超市不远,不然以我如今这幅一瘸一拐的模样可走不过去。

水果要买,我喜欢吃香蕉,再买点青菜,哦对了,还有咖啡,钟山的存货要喝光了,我得帮他补上。

我在心里盘算着,路过一家熟食店时和里面忙碌的老板打了声招呼,这人是从前画室里的一个同学,我和钟山都认识。

当初他知道我和钟山搞在一起的时候差点惊得从椅子上摔下去,怪好笑的。

除了他,别人也碰到过几个,他们或八卦或疑惑,我当然坦然得很,一律告诉他们:没错,我就是和钟山搞到一起了!

我用“搞”这个字来形容我和钟山的关系,那些谈恋爱啊,在一起什么的用在我和钟山身上都不合适。

我和钟山势同水火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高考,高考后,钟山凭借优异的成绩如愿报考上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金凤凰飞出了他的穷窝窝,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而我,大概是前些年的人生太过顺心如意,老天就爱给我找些麻烦,高考成绩还没出来,我妈出车祸走了,我一边难过一边想,我妈没看见我的成绩也好,不然她又该操心了。

葬礼办完没两天,我爸和我说他要再婚,说这话时他把人都领了回来,容不得我不同意,我那时候才知道,他的私生子就比我小三岁。

我活得就像个笑话,我想把这老东西塞进麻袋里打一通,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直到婚礼办完,小三领着私生子登堂入室,我更像个笑话了。

我气不过,用全身上下所有的钱买了张最远的车票,带着身份证件跑了。

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流落街头好几天,我以为老东西对我还有点感情,肯定会过来找我,但没有,他一次都没来过。

那样的家我不想再回去了,我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刚开始的时候,我年龄太小又没有学历,找不到正经活干,只能打零工,我以前嘲讽钟山一个月打好几份工挣的钱都不够买我脚上的鞋,我现在才明白钟山的滋味。

一年后,我在工地上找了份活,工资多了不少,在这座城里也有了朋友兄弟,又过了两年,我经人介绍去干快递员,这活累,但挣得比以前多。

然后我和钟山重逢了。

重逢这个词太高大上,说实际点,就是我送货上门,签收人是钟山。

我们俩一人站在屋内一人站在屋外,脸上都有惊讶但谁都没说话。

好半天,我把快递递过去,冲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也好脾气,好像不记得我俩之前发生的事,也说好久不见。

他没有嫌弃我的样子,我挺高兴,问他买的什么东西。

钟山说是颜料,我说你现在还画画呢啊。

说完我才想起来,钟山现在还没毕业呢,大学生,学美术的,当然得画画。

钟山没再说话,只把签好字的快递单还给我。

钟山不怎么网购,送货上门的时候很少,不过他家附近送快递的活都归我,我跑来跑去,总能见他几面,具我观察,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不爱出门,我疑惑他怎么不去学校,在下一次见面时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一脸平静地说自己退学了。

我愕然,但不好追问。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我从快递站出来,看见钟山艰难地拖着一个行李箱,他没打伞,腰侧挎着的画板都被打湿。

我急匆匆拿了把伞冲过去把他遮住,问他要做什么。

钟山镜片上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见他说自己要搬家。

我一时无语,搬家不找个好天气,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又问他新家在哪,我帮他一起搬过去。

钟山摇头,说他还没找,也没有钱再去租房。

我再次打量钟山,好嘛,钟山还是那个钟山,一点没变的穷。

最后的最后,我把钟山带回了家,让他凑够钱之前暂时住在这里。

钟山没拒绝,他只是安静的摆好画板,对我说谢谢。

我以前揍过钟山,也被钟山揍过,他力气大得很,一拳头下来我半边脸都是麻的,可是真奇怪,我被他揍时身体的疼,却比不上现在,他轻声说谢谢时,我心里的钝疼。

家里只有一个卧室,钟山最开始是睡在狭窄的沙发上的,但随着入冬,天气变冷,我这间不朝阳的房子更是阴冷,睡在沙发上的钟山发了几次烧,最严重的一次,正吃着饭就突然晕倒。

那之后,我把钟山拽进了卧室,一张床,我俩一人一半。

冬天没有空调暖气,我买了两个热水袋,一粉一蓝,我让钟山先挑,钟山说要粉的,我当即反悔,我说不行,粉的是我的。

靠着这两个水袋,我们熬过了好几个寒冷的晚上,可水袋也有凉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我们拥抱在一起。

原来拥抱要比热水袋好用。

亲吻比拥抱更好用。

以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因为有了彼此,都不会再孤独。

从回忆中抽身,我已经选好了要买的东西,正在柜台结账。

帮我结账的是个圆脸女孩,眼睛也是圆的,她帮我把东西装好,提醒我说袖口脏了。

我低头去看,只看到袖口边缘的一块褐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前几天下雨,所以这件衬衣洗好后我一直搭在卫生间里,今天是第一次穿,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弄脏的。

拎着购物袋回家,上楼时碰到了隔壁的王阿姨,她是个很和善的邻居,每次见到我都会停下来和她说几句话。

今天也不例外。

王阿姨胳膊上带着袖标,是小区卫生员的标志,她退休后闲不下来,主动接过了这项工作,干得一丝不苟。

王阿姨先是关心我的脚伤好没好一点,又问最近怎么不见钟山,我说钟山去国外参加比赛啦,要过几天才回来。

王阿姨又问了点别的,然后嘱咐说年轻人要注意卫生,家里要经常打扫,垃圾按时丢,不要攒着,会有异味,影响邻居不好。

不愧是卫生员,我很佩服王阿姨的认真,点头一一应下了。

回到家,我先去看垃圾桶,里面很干净,我才刚扔过垃圾,至于异味……我没闻到,不过为了支持王阿姨的工作,我打开窗户彻底通了一遍风。

归置好买回来的东西,我又在地板上发现一滩水,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上,也同样的一直蔓延到浴室。

我现在没什么害怕,把水迹擦干净后,还把浴室检查了一遍,猜测是不是哪里在漏水。

但最后并没发现哪里坏了,看来还是哪天找个维修人员过来看看吧。

因为刚才在超市里回想了一下我和钟山从前事情,我跑到杂物间,按照日期从里面抱出一个纸箱,打开一看,那一粉一蓝两个热水袋果然在里面。

它们早就坏了,但我和钟山谁也没说要扔掉。

我好想拍照发给钟山,看看他的反应。

可他不回消息也不回电话,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来,钟山好像说过,这个比赛是封闭的,所有参赛者都不能使用手机。

想起这件事,我松了口气,其实没有钟山的消息我有点担心。

两个热水袋下面压着的一叠画纸,上面是钟山画的素描画,是在他短暂的大学时期画的。

关于钟山退学的原因,在我们搞在一起后我才知道,他大学时用一幅画参加了一个比赛,他在那幅画上花费了很多心血,并且很坚信自己会获奖,结果出来后果然如此,那幅画的确是第一名,可署名却不是钟山,而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父母皆在美术届享有盛名的人。

他盗取了钟山的画,以如此轻而易举的手段。

而钟山,他告诉老师这件事,老师却要求他息事宁人。

毕竟钟山只是一个穷小子,他的终点就是别人的起点,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年,钟山做了那位同学的画替,甚至后来他不再愿意的时候,那位同学反而诬告他抄袭,钟山被迫退学。

钟山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兴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外露,钟山反而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我心想。

可时间到底还是掩埋了这一切。

不久后,钟山找了份在画室教学的工作,我依旧干着快递员的活,我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后来搬家到这里,一个地段环境都很不错的小区。

我一张张翻看这些素描画,在最底层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确切地说,是高中时的我。

脖子上戴着副耳机,一只脚踩在桌沿上,有点拽,还欠揍,我看了眼画下标注的时间,竟然是高中时期。

原来钟山高中时曾画过我吗?

我和钟山之间从未说过我爱你、我喜欢你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很模糊,又似乎很确切。

我不知道钟山对我的感情是什么。

不对,我应该知道的。

在那年扫墓的时候,我跪在我妈墓前,钟山也同我一起跪下,他什么都没说,只有一只手和我十指紧扣,那么紧。

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

还有些别的,在我光着脚下床,被钟山一把薅回去,威胁我说要揍我的时候。

在我凑近了问他,是不是爱死了小爷这身肌肉,爱到恨不得天天摸的地步,他狠狠咬了我一口的时候。

在每一个新年,他固执地要和我穿红色毛衣的时候。

钟山不是生来就是孤儿,他曾有个妈妈,他的妈妈曾告诉他,除夕的时候,一家人都穿上红衣服,新的一年就会平安顺遂,也永远不会分开。

……钟山似乎爱我。

钟山一定爱我。

我敢这样笃定,是因为我也爱钟山,就像他爱我一样。

我们不再是小伙子了,身体和精神都不再年轻,在步入中年后,我反而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我和钟山如此相爱。

我想,我得给钟山一个惊喜,在他回来之前,做顿好吃的,再认真告个白,具体怎么弄,我还得上网搜搜攻略。

搜攻略搜到晚上九点,笔记写了五页纸,我还是没什么头绪,这种事我人生头次做,要做就得做到最好。

昨晚的事到底还是给我留下了一点阴影,钟山回来之前,我是不打算睡在卧室了。

我把枕头抱到钟山的画室,里面有个榻榻米,我暂时就睡在这里。

画架上还有一副未画完的画,看着像是海棠花,钟山有轻微强迫症,如果要画画,就一定要一次性画完,中间绝不会休息,这也是他经常熬夜的原因。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钟山未完成的画。

我枕着一个枕头,还抱着一个,因为今天出去了一趟,很快就睡着了。

今晚没像昨天一样做梦,可我还是醒来了。

又一次,被冻醒。

四肢仿佛被冻住,毫无知觉,一下也不能动弹。

我只觉得冷,可这冷比不上恐惧,我的意识清醒,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靠了过来,轻轻贴在我的后背处,冰冷的像是手指一样的东西在我身上游走,我头皮发麻,想抗拒想逃跑想大叫,喉咙跟着发痒,但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东西突然停下动作,在我以为它已经离开时,一个黏腻湿滑的东西突然碰到我的脸颊,它在我脸上滑动,像蛇信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我拆吞入腹。

那东西舔了我一晚上,我终于捱到早上,天一亮,我就醒了,身体也可以动弹。

这一次我不再怀疑自己,颤抖地穿上外套就跑下楼,穿过商业街,角落里有一个算卦摊,卦摊老板是个老头,他一看我就说我印堂发黑。

从前听起来骗人的话,现在容不得我不信,我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老头沉吟半天,说:你家里有鬼。

鬼?

我来不及问,老头又说:听你的描述还是只水鬼啊,怨气极大。

可那怨气也不该冲着我来啊,我没杀人也没害人的。

老头建议说让我搬出去住几天,兴许那只鬼就自己走了。

我摇头,那可不行,钟山马上就要回来了,万一那只鬼伤害钟山怎么办。

老头说那就没办法了,我给你画两张符,你拿回去贴一贴,看能不能把水鬼镇住。

我掏出钱,买了五张符。

捏着符回家,我腿疼得厉害,好不容易好了点,刚才跑了一通,又得继续养着了。

按照老头的说法,门两侧都要贴,浴室是重点,我贴了四张符,还剩下一张,正要继续贴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

咚咚咚,有点急促。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符也跟着掉下去。

透过猫眼,我只看到王阿姨。

王阿姨找我什么事?

我一边想一边开门,开门的瞬间,两个警察率先冲进来,我被制服,两只胳膊折在身后。

他们在我家检查了一通,对我说:秦先生,您涉嫌一起谋杀案,请和我们到警局一趟。

我说我会配合,但这肯定是误会。

我一直待在家里,怎么会杀人?

我被戴上手铐,又是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来,片刻后,他们从浴室里抬出一副担架。

担架上是一具尸体。

尸体的脸正对着我,一张浮肿的有些腐烂的脸。

属于钟山的脸。

“秦池,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审讯室里,我浑浑噩噩,许久后才回答说:是爱人,我爱钟山,钟山也爱我,我们是爱人。

“你为什么要杀害死者?”

不,没有。

我怎么会杀钟山呢。

因为从前过得太苦,钟山的身体总是不好,每次换季我都是千防万防,生怕钟山中了招,我那么珍惜钟山,又怎么会伤害他?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审讯室里的警察来来走走,我还是不开口。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在我这里成了虚幻的东西。

再一次,审讯室的大门打开。

警察走进来,他说你可以走了,秦池。

我茫然地抬起头,警察说已经确认,钟山是自杀。

他泡在浴缸里,用匕首割破了手腕,血染红了整个浴缸。

我发出一声叫喊,不,不是这样的,那一定不是钟山,可那张和钟山一模一样的脸该如何解释,他不是钟山,他会是谁呢?

是水鬼!

他不是钟山,钟山正在国外参加比赛,他还没有回来。

我拽住警察,告诉他那是一只水鬼,我被这只水鬼缠上了,他之所以会变成钟山的模样,是为了害我!

警察似乎露出一个怜悯表情,他说秦先生,请您冷静下来,死者的身份我们已经确定,确实是钟山先生。

我听不懂,我不想听懂,可那是怎么回事,钟山为什么要自杀?

明明生活已经好起来了,我们攒够了钱,马上就能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在房产证上写下我们俩的名字。

钟山为什么要自杀?

警察推过几张诊疗单,问我知不知道钟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我颤抖地接过那些诊疗单,上面无一例外都是钟山的名字,时间不同,但地点都是同一个医院。

我是知道的,钟山生病,他会失眠,情绪不稳定,严重时还会呕吐,我知道这是病,是不好的病,我陪钟山看医生,监督他吃药,稳定他的情绪,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

钟山他……分明已经痊愈了……

治疗单最后一张,日期是几周前。

钟山的病情复发,甚至比从前更加严重。

我好像猜到杂物间里的那些白色药片是什么了,那是钟山藏起来的药。

他明明病了,却不肯吃药。

我颓唐地靠后,愧疚感瞬间将我吞没,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只要早一点,一点点就好,钟山就不会自杀……

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哆嗦,我想撑着桌子站起来,却没抬手的力气,有什么东西从上衣口袋里掉出来,是那张仅剩下的符纸。

我在痛苦中好像抓住了什么,令我的灵魂都滚烫起来,我说,我知道了。

我的家里有一只鬼。

不是水鬼。

是钟山。

钟山变成了鬼。

他没有离开,他还在家里等我。

警察的脸上有惊讶,然后劝告我说,让我有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感受到了钟山的存在。

钟山的尸体被火化。

我得到了一罐骨灰,高大的,可以搂住我的钟山变成了这么一点。

我两只手就能捧住。

回到家,我把贴在门两侧和浴室里的符纸全撕下来,我不再需要了,符纸是为了镇压水鬼。

而钟山,我盼望他回来。

得到我回来的消息,王阿姨第一个来看我。

她劝我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终究要向前看。

我说我不用向前看,钟山还在这里,他还在我身边。

送走王阿姨,我来到浴室,钟山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浴缸中。

我闻到血腥味和腐臭味,浴缸中的血水已经发黑,我和钟山的尸体一起生活了六天。

我蹲在浴缸旁,想起钟山死的那天,我正在陶瓷店,我是个手残,又不像钟山那样有艺术气息,捏出来的陶瓷都很丑,我不满意,于是一次次推翻重来。

其实我不是精益求精的人,但因为这是送钟山的礼物,所以我花上百分之百的仔细。

终于捏出看得过眼的,已经是傍晚,我打车回家,在路上还在盘算怎么给钟山过生日,陶瓷算一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和钟山这些年来存的钱,我抽空看了楼盘,这些钱足够我们买个小户型的房子,还能剩下点钱用来装修。

有了房子就是真正有了家,和租房是不一样的。

我和钟山没有结婚证,但房产证上写我们俩的名字,也算是另一种象征吧。

但我没有机会给钟山过生日了,我回到家,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无法接受,大脑选择遗忘这一切。

所有的所有,我都找好了理由,钟山不在家,是因为出国参加比赛,钟山不回消息,是因为比赛是封闭式的,他不能使用手机……

我二十岁以前的人生荒唐张扬,热烈十足,但我不怀念,和钟山再次相见后的人生,像钟山最喜欢喝的咖啡,苦涩是我们挤在狭窄的出租房里,冻得一边哈气一边跺脚,熬过了这阵苦,才终于能品出一点香来。

我抠着生活里来之不易的香甜,拥抱钟山一起品尝,眼见着这甜味越滚越大,便自大地以为能一直甜下去。

浴缸旁的白色瓷砖上,用血写着四个字:秦池,再见。

钟山在临死前给我留下这四个字。

有些冷漠无情的再见两个字。

可我知道这两个字里面包含着什么。

钟山的妈妈死前也对他说再见,钟山哭着说不要和妈妈再见,钟山的妈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说傻孩子,再见就是我爱你的意思吧,你不想妈妈爱你吗。

有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落在浴缸里黑色的血水里,我用手指戳了戳那些血水,我说好啊钟山,我们今晚就再见吧。

我早早上床,入睡。

午夜时,再次掉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我不再害怕,那是钟山,我怎么会害怕呢。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紧紧搂住他。

我说钟山,变成鬼就不会生病了吧,可你身上这么冷,要怎么才能暖起来?

我用被子裹住我和钟山,用脸颊和嘴唇摩挲他冰冷的皮肤,多年前,我们俩也是这样取暖的。

我说钟山,房子我不想买了,对我来说住在哪里都一样,我想要的家,一直都是有你的家。

钟山的身上好冷,冷得我哆嗦不停,说话都在打颤。

我说钟山,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能不能和我说说话,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就只是叫叫我的名字也行。

钟山还是沉默,但我感觉到,一张冷得像冰一样的唇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满足了。

我说钟山,明早也可以不走吗,我拉上了厚厚的遮光窗帘,一点阳光都照不进来。

……

我抱着冰冷的不属于活人的身体,再一次抓住了钟山,我余生里仅剩的那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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