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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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天色阴沉,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土腥气。

乌云一团团紧挨在一起,压在离地面特别近的地方,城市的边缘处打过两个紫色的闪,雷声骤起,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轰然落下。

宋灿用钥匙捅进锁孔,湿淋淋的膝盖用力往上一顶,又摇了几下门。

出租屋的铁皮门永远都是这样,时不时抽风,关的时候多用力都关不紧,开的时候多努力都打不开。

宋灿烦躁地抬起腿,提起气用力朝门踢了过去。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屋内人的膝盖上。

唐青闷着声低叫了一声。

宋灿吓了一跳,伸手拍开了玄关口的灯。

唐青站在门口,一双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灯泡吊得很低,暖黄色的灯光在亮起来那一瞬间和屋外晦暗的风雨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灿身上滴着水,被唐青突兀地一把搂进了怀里。

“怎么没带伞?”唐青的脸埋在他的颈窝内,声音哑哑的,骨头硌着宋灿的肩。

“办公室的伞坏了。”宋灿轻轻摸了一下唐青的脑袋,短硬的发茬划过掌心,痒痒的。

“不是说去南芜送货吗?怎么还在家?”

“推了一天,明天走。”

宋灿摸了摸他的瘦脸:“那怎么一个人不开灯在家?”

“睡觉,睡醒了发现你还没回来,听到门响,就跑过来开门了。”

宋灿笑着将唐青推开了些:“那你等等我,我换个衣服,你给我做饭吃吧,我有点饿了。”

唐青将他松开:“想吃什么?”

“随便做点吧,我胃不舒服。”宋灿将衣服在客厅脱下来,湿答答的衣裤堆在客厅地面上,赤着身体走进了浴室。

等他洗好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那堆衣服已经没了。

桌上放着一杯兑好的温水,唐青背对着他,腰间松松垮垮系着围裙的细绳,在厨房忙碌着。

他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了小砂锅,煮了米以后又从冰箱中取了一些瘦猪肉出来,站在砧板前垂着脑袋将猪肉切成薄薄的肉片。

宋灿将温热的玻璃杯攥在手心,认真地看着唐青的一举一动。

唐青垂着睫毛低着头,切好肉又去切菜丁。脖后突出来骨节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变化,上面一点黑色的小痣也跟着动来动去。

米粥在锅中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泛起一股柔软的米香 。

和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回忆斑驳陆离,但唐青在宋灿的人生中,好像一直都清晰无比。

宋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唐青的,具体来说是不记得。从他跟这个世界有了联系开始,唐青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郑向琼女士说,宋灿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一岁的唐青就已经隔着肚皮在和他咿咿呀呀地说话了。

那是很久以前,1988年。

连牙都没长几颗的唐青说话谁也听不懂,小小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着郑向琼鼓鼓囊囊的肚子,说完便把耳朵贴在肚皮上,希望里面的小朋友能给他个回应。

他妈妈唐念慈就笑,姐姐唐黛在一边拍他的脑袋,鬼灵精怪地撅起嘴巴:“你自己的话都说不清楚,我和妈妈还有郑阿姨都听不懂,小宝宝肯定也听不懂!”

肚子里的宋灿不服气地蹬了蹬腿,吓了唐黛一跳,扭头就躲进妈妈的怀里哭了出来。

唐青就咯咯咯地笑。

唐念慈笑着说,这两孩子天生有缘分,要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儿,干脆以后嫁给唐青好了。

小唐青不懂什么叫“嫁”什么叫“娶”,但大抵已经把肚子里的小人儿当成了自己的东西,每天哭着闹着要去隔壁看看郑向琼生了没有,比宋灿的爸爸妈妈还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后来宋灿出生了,是个男孩儿,白白胖胖的,眼睛又大又亮,见谁都笑。

所有人都很喜欢宋灿的到来。

在喜欢宋灿的很多人里,唐青是最喜欢他的一个。

唐青会坐在凉席上帮宋灿摇摇篮,拿着布朗鼓逗他笑。宋灿第一次学走路,唐青就在他身边扶着学步车。

玉楼巷窄窄的巷子里,小小的唐青推着小小的宋灿,第一天上幼儿园哭得像杀猪一样的唐黛被唐念慈抱在怀里哄着,宋国华拎着公文包走向来接他上班的男同事,临走前和郑向琼亲亲热热地说着再见。

唐青牵着宋灿柔软的小手,从春光明媚一直走到日暮西沉。

后来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唐青撇着嘴一直不说话,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紧紧抓着宋灿的手不放,死活不要去学校。

唐念慈叹了口大大的气,妥协在儿子晶莹剔透的泪水下。

唐青如愿等了宋灿一年,两人同年入学,从邻居变成同桌。

横塘市中心幼儿园是托管制,中午不用回家,一排小床并挨着,由老师陪着午睡。

第一次午睡的时候,唐青被排到了别的位置,隔壁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大眼睛小姑娘。宋灿眨眨眼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指着唐青的旁边,说那是自己的位置。

女老师耐性哄着,指了指宋灿床上带着风铃的小挂牌:“看啊,你的名字在这里呢,这才是宋灿小朋友的床铺。”

宋灿看看唐青,看看老师,眼底刚蒙上一层水雾,唐青就从床上光着脚跳了下来。

他将自己床边的小挂牌摘了下来,跑过来挂在了宋灿的挂牌上面。

两人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微风从走廊拂过窗棂,挂牌碰撞,风铃叮当作响。

老师无奈地看着唐青钻进宋灿的被窝里。

宋灿的小被子绵绵软软,是郑向琼拿到巷口的棉花铺弹过一遍的,晒了很久,淡淡的皂香带着一股太阳的味道。

两人蜷着身子,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一起,唐青的手找到宋灿的手,两只小拇指轻轻勾在了一起。

宋灿睡不着,唐青的呼吸声很重,他就捂着脸露着眼睛偷笑,直到把唐青吵了醒来。

唐青睡眼朦胧,问他干嘛。

宋灿笑嘻嘻地说:“唐青,我睡不着。光好亮,你的呼吸声好吵,心跳声我也能听到。”

唐青用手捂住宋灿的眼皮,把外面的光都挡了起来,另一只手紧紧勾着他的手,呼吸声也小了下去。

于是宋灿才慢慢睡了过去。

八岁的时候,宋灿家出了一件大事。

宋国华和郑向琼办了离婚手续,而宋秋生才刚刚出生不到半年。

宋国华搬出去的那天,宋灿和唐青唐黛坐在院子里玩抓石子,唐黛有满满一罐的玻璃弹珠,扔起来抓进手心,在太阳的照耀下,彩色的猫眼印在石板上,落成斑斓的颜色。

唐青和宋灿只有一堆石子,干巴巴的,并不漂亮。

门外宋国华叫来的车被行李家具塞得满满当当,郑向琼抱着臂站在院阶,口中细细碎碎骂着,看着曾经爱过的男人将曾经的爱巢搬得空空如也。

宋灿愣愣地看着爸爸径直走向门外,经常来接宋国华上班的那个男同事就站在车前,嘴里咬着一根烟,头发梳成那时很流行的背头,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接过宋国华手里的包,替宋国华打开了门。

宋灿就是在那个时候跑了过去。

不是为了挽留。他把脸贴在车玻璃上,看见了爸爸和那个男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你要做什么?”车窗落下,宋国华眉头微皱,目光警惕。

“爸爸,我想要一罐玻璃弹珠。”

宋灿穿着白色的小背心,脖子上挂着郑向琼打给他的白玉项圈,一颗圆溜溜的脑袋被剃得干干净净,两只眼睛又大又亮。

他扒着车窗看着爸爸,像从前央求爸爸任何一件事情一样。

“过几天吧。”宋国华凝视了他一会儿,把车窗摇了上去。

宋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

唐青唐黛从院子里跑出来。

唐黛看着宋灿,低头拧开了自己的大罐子,从里面小心翼翼拿了两颗出来,依依不舍地放在了宋灿的手心里。

“我是姐姐,我送你两颗,别哭了。”

直到唐黛说了这句话,宋灿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

从此以后他就和唐青一样没有爸爸了。

但唐青的爸爸和宋国华不一样。

郑向琼抱着宋秋生和唐念慈聊天,咬牙切齿地说唐青的爸爸是见义勇为去世的,算烈士,宋国华出轨,算狗屎。

“出轨是什么意思?”宋灿抬头问唐黛。

唐黛摸摸宋灿的头,煞有介事地说:“出轨就是背叛的意思。”

宋灿点点头,握住唐青的手,一脸严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许出轨。”

唐青也严肃地点头答应,并拢四指发誓:“好,我保证不会出轨。”

晚上睡觉的时候,宋灿房间的玻璃窗被敲得砰砰直响。

他打开窗户,唐青就站在路灯下面。

宋灿翻过窗去,看到唐青从背后拿出满满一罐玻璃弹珠。

“你偷唐黛姐的东西?”宋灿皱着眉头看他。

“没有偷。”

唐青垂着单薄的眼皮,平常被人说有不好看的三白眼懵懵懂懂,委屈地看着宋灿,声音低了下去。

“我想让你开心一些,就拿压岁钱换了姐姐的弹珠。”

唐青把罐子塞进宋灿怀中,不知道他抱了多久,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那你没钱了?”

唐青又摇摇头:“姐姐不要我的钱,她把弹珠送你了。”

宋灿看着唐青,月亮挂在水一样的天上。

妈妈说,得到礼物都是要感谢送礼人的。

唐青对他这么好。

宋灿想了半天,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唐青。

他在唐青耳边认真地说:“唐青,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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