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3-1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花开沼泽 主角:楚白 邢司南
沙发上坐着一对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夫妻,穿着打扮考究得体,但眉宇间有着难以掩盖的疲惫之色。邢司南走过去,和其中的中年男人客套地握了握手:“您好,我叫邢司南,是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察。”
“我们昨天晚上接到电话,说我女儿的失踪案有进展了。”中年男人将怀里的妻子搂的更紧,“警官,我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抱歉,我无法向您透露太多案情的细节。”邢司南在他旁边坐下,“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快把她送回到您身边的。”
他摁下录音笔:“可以跟我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么?”
中年男人定了定神:“我想想……那是四年前,我女儿想换份工作,顺便换个工作地点散散心。”
他苦笑了一下:“我女儿一直很独立,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再加上她大学本身也是在外地上的,所以我们没有干涉她的决定,只让她自己考虑清楚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中年男人露出自责和痛苦的表情,“如果我们当时能多关心她两句,是不是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对于受害者来说,那是地狱般的四年;而对于家属来说,又何尝陷入了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
“最开始找不到她那段时间,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还在的日子。醒来的时候我打开房间的门,常常会有种错觉——好像她从来没有消失过,好像她一直就住在家里,下一秒就会从哪里出来,像以前一样缠着我们撒娇。”
他佝偻着背,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哑着嗓子道:“没能阻止她离开,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像是一个习惯于光明的人突然被打入黑暗,又像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们总是习以为常地忽视生活中的某些常态,直到失去后才明白平凡的难能可贵。
那些琐碎的、不耐的、关于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女儿走后,全部都成为了他难以企及的奢望。
“鹤鸣楚⼭静,露⽩秋江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白吧。”
“小兔崽子又跟人打架!给我过来,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我送你去学格斗,是为了将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保护好自己。”
他的确不在了。楚白想。那个笨手笨脚到把鸡蛋炒糊的男人,那个会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等自己放学的男人,那个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天冷加衣天热脱衣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忆起这些,明明触景生情感物伤怀哪个都和他沾不上边。最后他只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多嘴,非要和邢司南提上那么一句,显得他的过去又悲惨又凄凉。
他走的时候他甚至不在场,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收到一个语焉不详的结果。他们说他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他们说他是光荣地牺牲,说他体现了人民警察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冠以他烈士的称号。
于是楚白原本揣着的、对他为什么不来医院看看自己的一丁点儿埋怨和不满,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呢?楚白三十岁了,他不再需要别人来接他放学,不再需要别人提醒他加衣服脱衣服……可是他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难吃的炒鸡蛋了。
炒焦的、炒糊的鸡蛋,是苦的,他硬着头皮咽下去,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叫你进来是让你来罚站的吗?”邢司南侧过身,压低了声音对他颐气指使道,“去,倒两杯水过来。”
楚白起身,去最角落的饮水机里接了两杯水。邢司南将其中一杯递给中年男人,低声道:“您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跟您失去联系的吗?”
“七月二十四日……”男人将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给他们,那是一个计时软件,“到今天正好是四年。”
“能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早上九点,丽丽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找到了一份薪资和待遇都很不错的工作,现在正在去面试的路上。”
“我担心她被骗,反复追问她是什么工作,但是她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如果能够面试成功,再告诉我。”
楚白和邢司南对视一眼,显然,出于种种原因,丽丽并不想让自己的父母知道她要去一家娱乐会所工作,因而选择了隐瞒自己的面试地点。
当时的她没想到,这个决定会改变她的一生。
“那天我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看手机,下班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等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丽丽竟然一直没有给我发消息。”
“我马上给她打了电话,但是拨打过去却无人接听。一开始我以为丽丽只是手机没电了,或者在处理工作。但是到了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回复我。我和我爱人这才着了急,马上去派出所报了警。”
“当时负责接待我们的办案民警说,由于丽丽不是在他们辖区失踪的,跨地域办案侦查难度很大,建议我们到赣南来报警。”
“于是我们又赶到了赣南,但是赣南市这么大,我们甚至没办法确定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哪里……”
大概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男人默然良久,再开口时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哭腔:“我和我爱人向公司请了长假,在赣南市找了她两个月。电视台,报纸,网络,发传单,所有你们能想到的方法,我们都试过了……”
邢司南问道:“可以看看你们当时的聊天记录么?”
“当然,当然。”中年男人把手机递给邢司南。正如他方才所言,7月24日当天,他只和女儿进行了非常简短的交流,而丽丽的最后一条信息止于上午十点:我到了,面试完再给你发消息!
邢司南习惯性地往下划了一下聊天记录,不小心划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信息。
“女儿,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和你妈妈烧了你爱吃的菜,不管你现在在哪,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今天菲菲结婚了,她邀请爸爸妈妈参加了她的婚礼。如果你还在的话,现在也差不多到要结婚的年纪了吧?”
“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是你不见的第三百六十五天……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今天去医院看望外婆,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爸爸妈妈年纪也大了,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把你忘了?”
一千四百六十条短信,一千四百六十个日日夜夜。
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下那些文字,又是怎样抱着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复。
“……抱歉。”
邢司南放在桌上的手机振了两下,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瞳孔忽然不自然地放大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他就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今天的询问就到这里吧。”他站起身,“您二位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们。”
楚白跟着他走出问询室,顺手带上了门。走到外面,空气终于不似刚才那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在胸口处郁积了许久的郁结之气也随着呼吸,渐渐消散在了空气中。
楚白小声道:“幸好丽丽她现在回来了……”
邢司南神情复杂道:“她没有。”
楚白一怔:“什么?”
“在暗室里去世的那三个女孩,她们的尸检报告出来了。”邢司南背对着他,“其中有一个女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丽。”
“……”楚白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先轻车熟路地牵了牵嘴角,“是么?那真的太遗憾了。”
话音刚落,邢司南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他们恰好处在走廊与大厅的拐角处,夏日的阳光穿过邢司南身后的玻璃门,光与影的反差勾勒出他流畅漂亮的轮廓线条,连垂下来的睫毛都纤毫毕现。
他凝视着楚白,目光像是透过那层虚有其表的皮囊,看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良久,邢司南忽然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楚白,你又不是有情绪调节障碍。我们正常人,不想笑的时候……是可以不笑的。”
“不是,”楚白失笑道,“你从哪看出来……”
他想说你从哪看出来我不想笑的,说了一半又戛然而止。他从小生长在一个扭曲的、病态的环境里,即使后来回归了社会,他的性格里仍然带着磨灭不去的、非正常的烙印。
和正常人相比,他不太愿意表露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怎样相处的,所以一开始他成为了不被欢迎的人,所以他们管他叫怪胎。
后来楚白学聪明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面对什么,无论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先对着别人笑两下准是没错的。
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但他没想到邢司南会看出来。
邢司南这个人,评价精准,眼光毒辣,而且还非常的……不识好歹。楚白有些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他觉得邢司南但凡识相一点,都知道自己应该主动跳过这个话题。
但是邢司南的字典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识相”这两个字。
楚白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唇,淡淡道:“怎么着?我下回笑之前,还得先给您打个报告是么?”
“别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
“邢队!”
……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比邢司南还不识相。楚白避开邢司南的目光,好奇地越过他的肩膀向外看去——自动玻璃门应声而开,一个穿着制服的壮高身影裹挟着一身热气走了进来。
邢司南转过身:“虞队,你这是刚从医院回来?”
“是啊。”虞涛走近了,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邢司南身后还站了个楚白。正直的中年钢铁直男不疑有他:“你这是……在忙?有空吗?一起去会议室开个案情分析的小会。”
“好。”邢司南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愣着干什么?跟上。”
楚白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来了。”
关于李宏宇和“玖号公馆”的线索太繁多冗杂,光是各类证词、口供、笔录就整理了好几箩筐。虞涛站在白板前,清了清嗓子:“这是关于‘721玖号公馆’系列案的案情研讨会,就目前来看,该案案情明朗。至于我们未来的主要调查方向,我认为有两个。”
“一,是确定‘玖号公馆’里还有哪些人参与过李宏宇的犯罪活动;二,是尽可能完善我们的证据链,让所有犯罪分子都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还有一个问题。”萧旭东举手道,“吴昌平指认李宏宇是他的供货商,我们带着缉毒犬,以地毯式搜查的方式对整个‘玖号公馆’进行了搜查,但没有找到任何毒品的下落。”
“对李宏宇的审讯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虞涛摇了摇头,隔着桌子把笔录丢给邢司南:“嘴巴硬的很,什么都不肯说。他也知道,就他干过的那些事儿,不是无期就是吃枪子。反正他这辈子肯定是白搭了,要是交代,搞不好会死的更快。”
邢司南翻了两页:“那就想办法让他开口。”
“没那么容易。能做出这些事的人,你还指望他有什么人性?”虞涛叹了口气,“邢队,你是没见过他在里面那个无赖样儿,要不是现在是法治社会,我都想冲进去打他。”
“是啊。”萧旭东作为审讯的旁观者之一,提起来就恨的牙痒痒,“哎你说他被捕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反抗两下?这样我还能名正言顺地揍他一顿。”
邢司南淡淡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弱点。”
“欲望越明显的人,弱点也就越明显。”楚白翻着笔录,“被捕后,李宏宇最初表现的很淡然,甚至可以说得上嚣张。显然他很自信,认为警方不可能找到他犯罪的证据。”
“事实也是。这么多年来,警方穷尽一切办法,但每次抓到的却都只是他手下几条不痛不痒的小鱼小虾,没有真正触及到他的根本。”
他这么直白地把这句话说出来,虞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一声:“李宏宇从来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是交代手下人去做,一旦警方有所突破,他就立刻断尾求生。”
“七月二十二日早上李宏宇被捕后,警方立刻对他展开了审讯,从对话中也可以看出,李宏宇对被捕这件事是很不以为然的。”楚白指着一段笔录,“然而,七月二十三日,在警方发现了‘玖号公馆’的密室后,李宏宇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按照笔录里的记录,李宏宇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开始发抖,冷汗不断从他的额头滑落……因为他知道,‘玖号公馆’的密室被发现,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完蛋了。
他耗尽前半生铸造的犯罪王国在那一刹那倾覆塌陷,连同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阴暗肮脏的秘密,全部大白于天下。
“李宏宇怕死,而且,比一般人更怕。”
他说完这句话,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了。邢司南抬起眼,目光不露痕迹地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又很快移开了。
“……”虞涛拍着桌子,大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但是这是唯一能让他开口的方法。”楚白低声道,“如果李宏宇愿意招供,我们就有机会去救更多的人……”
“你开什么玩笑?!”虞涛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暴跳如雷,“那三个姑娘的尸体,现在还躺在楼下的解剖室里!她们的家人,现在还在赶过来的路上!”
“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说?你要我告诉他们,对不起,我们没办法让他给你女儿偿命,因为我们留着他的命还有用,是吗?!”
“人命是不可以这么拿来衡量的,你懂吗?敢情死的不是你爹妈,你就……”
邢司南忽然厉声打断了他:“虞队!”
虞涛喘了两口粗气,偏过头不再看楚白。萧旭东出来打圆场:“老虞你就是容易激动,你看人家不也就提了个意见么,又不是马上要把那谁给无罪释放了……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冷静冷静啊。”
“没事吧?”
楚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道:“还好当初没把我分配到赣南市……”
邢司南稀罕道:“哟,现在知道领导的好了?”
“……至少你不跟个炮仗似的。”楚白真心实意道,“一点就着。”
邢司南看了眼脸红脖子粗的虞涛,想笑,又觉得场合和时间点都不太合适,只好用手指抵着嘴唇闷笑道:“嗯……很形象。”
楚白乜他一眼:“邢队,我们正常人想笑的时候,就是会笑的。”
“……”邢司南被他噎了一下,“我真是吃错药了才觉得你会吃亏……”
楚白也笑了起来。
笑完,话题又自然而然地回到案件本身上。邢司南低声道:“其实你并没有说错什么,李宏宇现在别无所求,除了活着,可这对那些受害者来说不公平,我们不能把他们的痛苦,作为我们谈判的筹码。”
他叹了口气:“虞队虽然脾气冲了点,但他有句话说的很对——人命,是不可以被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