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

精彩段落

东边的院子平日里是不对寻常香客开放的,连寺中弟子都只在洒扫的时候能进去一回。

给祁彧预备的厢房,乃是灾年前,一个南方富商远来避难时新建的。

地基之上先灌了泥沙找平,又分开上下两层铺了江南独有的玉瓷砖。砖瓷面上打了防潮防火的釉,夏日在两层之间塞入冻好的老冰,可清热降暑,冬日在其中塞入烧红的木炭,屋里便暖得好似初夏一般。最后还又在瓷砖上面再铺了一层红木的地板,防滑隔热,效果甚好。其精妙之处,若不是出自温婉细腻的南方匠人之手,别说区区一个云途寺,即使放眼整个宁州,也难寻其二。其他陈设无甚特别,但据说也是以皇家规制搭造的。

但若非要说这屋子有哪点不好,便是难于打理。行止那日被叫来此处,还未来得及都打量几眼,就被拉去清灰烧炭。砖块间的缝隙狭小,除了他这般瘦弱的成年人,怕只有小孩子才能通行。他足足干了小半月,才总算是把屋子烧得热热乎乎。

可祁彧却是瞧不上这些的,在听闻此处与方丈卧房之间只隔了一间膳堂和一座小小的藏经阁后,他当即便闹起来:“本王...我带了这些人来,你让他们住哪?不行,还是要再寻个更合适的住处。”

“殿下不必担心,这院中还另有五六间厢房,小僧都叫人提前收拾过了,您的那些仆从便是一人一间屋子也够住。”

“那我带来这些东西呢,都是些金贵物件,总不能扔在外面。就算没人磕碰,你们这鬼地方天寒地冻的,冻坏了也不行。”

“此处屋舍本就设计了储物的房间,若还是不够,院子下面另有单独的地窖,冬暖夏凉,保证坏不了公子带来的东西。”方丈像是早预料到了霍非的想法,三言两语便把他的路尽数堵死了。

祁彧环视一圈,最后也只得冷笑道:“怪不得把我的人都撵走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小僧无意刁难公子,委实是山门简陋,不方便接待太多外客。”

“死老头儿,你别在这恶心我!”

方丈摇摇头,低声道:“佛门净地,还请公子慎言。令尊既将公子托付于小僧,定是有所期望。若不适当舍弃一些前尘旧物,怎好早日归家?”

祁彧左右思虑了一番,终是不敢再继续纠缠,只好挑挑拣拣到别处去寻些不痛快。

行止从未见方丈对谁人这般客气忍耐过,更愈发谨慎,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试图抹杀自己的存在。好在他个头不高,缩起身子真有些隐形的味道,直到临走前,都未曾有人注意过他。他挨着那张足以睡七八人的大床,终于没耐住好奇,大起胆子偷摸了一把由鹭锦织成的被面。

佛祖保佑,真比膳堂师父清早新做的豆腐脑还滑嫩几分,手摸上去便忍不住往里陷,怎么也挪不开,只想再多摸两下。

行止偷摸了一下又一下,猛然感到一道不善的眼光后急忙收回手,抬头却又不知是谁在瞧他,只有那位贵客正对着他这方向在挑剔窗帘的颜色。他也不敢多问,小声道别便逃出门,又回了他的后院扫雪。

等满院的积雪扫净,已然夜深,膳堂中早没人了,黑漆漆一片。

行止用掌心贴着腰带压紧鸣叫的肚皮,不死心地朝里面看了好几眼,却连半个鬼影都没瞧见。他正失望地准备去打些凉水充饥,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滑溜地从他小臂下面钻到了他面前。

小弟子举着半块凉透的烤饼,献宝似地递给行止,道:“我帮你拿了。”

膳堂没有留餐的说法,行止有些不信他的话,问:“是不是你自己的没吃?”

“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你们大人就是啰嗦。”小弟子不由分说地把那饼强塞进行止手里。

行止太饿了,便也没再拒绝,只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嗯...”小弟子似乎有些为难,哼唧了半天才继续,“师父说,取法号是大事,要等过几日方丈不忙了再说,”

行止其实没那么想知道,不过随口一问,于是飞快应道:“哦。”

未曾想,那小弟子还有后话:“但是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叫我阿勒。以后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那饼放太久,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行止嚼了半天咽不下去,用饼兜着舀了点水刚喝下去,就听见小弟子的话。他心里一暖,想笑一下,脑子和嘴巴没对好账,便呛住了,扶着桌子咳了大半天才勉强止住。

阿勒帮忙拍背,很贴心地劝:“没关系,以后你再被罚,我还给你留饼。”

“咳咳...希望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与祁彧一起来的,除了诸多琐碎的麻烦,还有风雪无阻的粮食供给。

每周的第一天,当日头升过受戒堂的屋顶,装束整齐的小厮们就会驾着马车顺西面的小道上山来。北阙种的矮脚马比行止高不了多少,却能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稳稳当当把满满三大马车新鲜的粮食蔬菜送到庙门前。

行止每次瞧见都开心得不得了,甚至前一天晚上就会开始盘算这周的斋食又能多些什么花样。但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毕竟出家修行最先要摒弃的便是口腹之欲。所以他主动领了清理寺外积雪的活计,只为每次都能第一个瞧见满载食物的马车在曦光的照耀下缓缓升上来。

然而那日之后,行止见了好几周的鲜食,却再没见过祁彧。

祁彧受了礼,被算作是云途寺的俗家弟子,却从不上早课,不练功,甚至不来膳堂用餐,每次都要由侍从拎着精致的保温食盒取回到屋子里吃。似乎这位神秘公子最大程度的顺从,便是在这个冻死人的天气里安安分分地窝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跑出去闹事,也没拔了方丈的胡子。

甚至于到夜深人静,还能听见丝竹管乐的靡靡之音从那方院子里传出来。行止冷得睡不着的时候,会裹着单薄的被子靠在墙角听,迷迷糊糊睡着,就能梦见自己躺在小山一样高的谷堆上听人唱小曲。

因此,行止是很喜欢祁彧的,有时候甚至还会大逆不道地祈求其他神明也保佑祁彧不要离开,最好在这寺里住一辈子,住到他牙齿掉光,啃不动好吃的脆瓜和甜枣。

但这样的想法很危险,佛祖有时候瞌睡醒了,也会惩罚他不忠实的信徒。

那日行止下了早课,照例去膳堂劈柴,远远瞧见有个信差模样的人进了方丈的屋子,觉得有些奇怪,盯着多看了一会儿,就没来得及赶在午膳前一个时辰把柴劈完,挨了师兄好一顿教诲。

碰巧不知为何,眼看快过了午膳时间,祁彧的侍从还没有来取餐食,香气扑鼻的素包子闷在蒸笼里已经有些塌了。

膳堂的大师傅松涯,盯着那笼包子开始犯愁,喃喃自语道:“我蒸了一上午的素三鲜包子啊,要不好吃了。”

松涯的耳朵最灵光,一下子就听见了,板着脸教训道:“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日常饮食只求果腹,怎可贪恋口腹之欲。”

松涯受戒早,与德礼师父是一辈,自然不用太搭理他,暗自翻了个白眼,便又自顾自道:“余公子的住处就在边上,送过去倒也不费劲,但今日行立不在,我若是此时外出,害这锅汤糊了那就太可惜了…”

祁彧是隐姓埋名来静修的,寺中人只知道他姓余,便叫他余公子。

德礼反应了一下,意识到松涯是在说谁,四下扫了一圈,眼睛便盯到行止身上。

行止碗里的大包子被他咬了个缺,刚浸透了醋,又沾了松涯独门的辣椒油,香得他忍不住口水直流。

“你把午膳送到余公子院子里去,顺便瞧瞧今日是否有什么异常。”

“师兄,我...”

行止张大的嘴来不及合上就开始说话,一滴透明的口水顺着他嘴边滴进了油乎乎的蘸料碗里。

德礼瞧见,免不了又要动怒,训斥道:“好事,贪食,像你这般修行,莫说得成大道,怕是不知哪天便要触怒佛祖。”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顷刻便在静悄悄的膳堂之中激起不小的水花,众人纷纷停了筷子往过瞧。

行止赶忙放了筷子,抿紧嘴唇乖乖听训。

他佛缘浅,总是忍不住心里的念头,平日里时常挨训。众人都习惯了,当瞧见又是德礼与他,很快便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最后还是松涯出来救他,轻声催促道::“你若是知错,便快去吧。”

行止如获大赦,小跑着去将装好的食盒揣进怀里,又片刻不停地往祁彧住处去。

“呆板还莽撞,真是不成样子。”德礼望着那匆匆而去的背影,自眉心向下皱出一道深深的褶皱,宛如裂开他圆润脑袋的一道深沟。

行止到东厢房时,院里空空的,没半点人气,全然不似往日喧嚣。

他迟疑地走到贵客屋门前轻敲了两下,没听见回应,当即便萌生了退意,却也不敢贸然回去。又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眼见食盒上的圆孔已不怎么冒热气了,他才又重敲了两下。

一阵沉默后,方丈的声音意外从屋内传来。

“何事?”

“松...松涯大师瞧见余公子今日没来取餐,担心包子会失了鲜味,但又无暇抽身,德礼师兄便叫弟子给送过来了。”

“放门口吧。”

“是。”

行止才弯下腰,方丈却又说话了。

“算了,外面天冷,你将东西拿进来吧。”

行止提着篮子,小心翼翼推开雕花木门,又穿过几道厚重的棉门帘,才瞧见了那满地的狼藉。

祁彧正坐在一把倾翻的木椅上,紧握的双手垂在分开的膝盖之间,关节处泛着过于艳丽的红。他眉梢上扬,眼神狠厉,像是刚与人大战一场,连散乱的发髻都来不及扶正。

方丈倒是清白一身,站在狼藉之外,诚心地捻着佛珠。

行止瞧了一圈也不知该把东西放在何处才稳当,便只好一直提着,等方丈再发话。

“你...是叫行止吧?”

“是的,大和尚。”

“何时受戒的,还有什么人在家中?”

“弟子七岁受戒,拜入青玉大师座下。弟子母亲早逝,荒年时父亲带着兄长搬去他处,如今已没...没消息了。”

“真是个可怜孩子。”

祁彧在一旁听着,至此莫名冷笑了一声,也不知对谁。

方丈便全当没听见,又道:“方才我与余公子商讨过,诵经礼佛,需得诚心,这院中人来人往委实不便。故此,我已叫人将先前那些香主请离寺中了。但...余公子自小娇惯,怕是干不来那些琐碎杂活,不知行止可愿分担一二?”

云途寺上下,肯这般客气地与行止讲的话,除了阿勒,也只方丈一人了。

故而,那边话还没讲完,行止已然止不住地连连点头了。

“我下午还要去讲经,便劳烦行止打扫一下此处。”

“方丈放心,行止定会将余公子照顾妥帖的。”

闻言,方丈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房中只剩行止与祁彧两人。

近来天气回暖些,不似头几日那般冷得骇人,暖阁下烧着的炭火却没减,热得有些干燥。

行止收拾了不多会儿,便冒了汗,两颊亦染上红晕。

祁彧眉头紧锁,挑捡着找包子里的馅儿吃,斜眼瞧见几近力竭的小和尚,便抬腿踢了个凳子过去,道:“坐会儿。”

行止将那方矮凳扶正,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余公子,小僧不累,只是不习惯这屋里的热气,才出了好多汗。”

“本王让你坐,又没问你累不累,讲那么多无用的话干什么?”

“收拾完此处,小僧还要回去向师兄汇报功课。今日天色不早,小僧便不坐了。”

“你既已被那老头给我了,为何还要听他人差遣?”

“师兄是受师父之命教习我,才会这般关爱于我,并非...并非差遣使唤,何况我也没被给了...谁。”行止声音渐小,最后几字更犹如喃喃自语。

包子馅里能勉强入口的东西已被祁彧挑得差不多,他扔了筷子,懒散地靠在被他摔裂半边的椅背上,问:“怕什么?我又不是你们这山里会吃人的狼犬。”

行止没答,沉默地过去收祁彧吃剩的东西。起先他想直接倒掉,闻着香味儿又舍不得,犹犹豫豫地打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装了剩包子的餐盘收回食盒里。

祁彧疑惑地看他动作,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还养狗了。什么品种啊?哪天有空带过来看看呗,不然这地儿也是真怪闷的。”

行止听着,头埋下去,半天没抬一下,来来回回反复擦拭着同一个地方。

祁彧没发现,停了把玩玉石串珠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缀满金丝的锦带上,又感叹道:“不过也劝你一句,这狗还是得吃肉,不然如此这般日日清粥绿菜,神仙来了怕也要腿软。”

“余公子,僧人不见荤腥,寺里也没有狗。您若实在闷了,架子上有许多佛经可读。”行止低着头不歇气地说完这一串,便拎起食盒,步履匆匆地朝外走去。

祁彧目送行止离开,对着空气低声道:“明明就是生气,还偏要装大度,给谁看啊。”

热门章节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