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是他们的大三上学期，林阅的其中一节必修课是音乐评论，余陌也选了作为通识选修，因为听说拿满绩容易，并且离他下一站上课的地点不远。

这节课权重最大是期末的小组作业，林阅和余陌就组了队。林阅专业很强，但是书面写作很吃亏，在他偶然看见过余陌的论文之前都不知道语言质量的“好”是这个样子、这个“好”法。他们组队也算是强强联合，然而随着学期推进，两个人都发现自己没法在这节课上花很多时间。

对余陌，本来就是选修，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就往后排了。而林阅不是很重视音乐评论，他的主要精力在为一个汇报演出练习。

越拖越难做，拖到最后一周，林阅更急些，就给余陌发了几段草稿。余陌看不懂林阅的语法，林阅发了很多语音条解释，结果就是余陌懂了之后，对林阅说，你别管了，最后一天我肝完，然后我交吧。

林阅说好，过几天又不放心，和余陌商量找代写，就是隔三岔五在年级大群出现、到处加人的那种。林阅询了价之后，即使AA也负担不起，就让余陌先垫。余陌怕搞出学术不端出事，考虑了两天，形势所逼加上侥幸心理，同意了。那个时间因为对代写来说也已经非常紧迫，报的价比林阅联系的时候又高出很多，余陌干脆不让林阅A了，但是转账还是林阅转，因为余陌没加。

林阅拿代写的作业上交时，距离截止线还有3小时。他交完告知余陌的时候很高兴。余陌是希望林阅交之前能给他看的，但事先没说，也没得抱怨。

余陌谨慎，虽然交也交了，还是看了，感觉有点奇怪，总觉得哪里衔接不上，保险起见最后3小时爆改了一份，加上林阅的名字在11:59又交了一次。

这个事就这么过去。林阅的汇报演出非常成功，余陌也进了最想去的实习。音乐评论课的惊险插曲随着越来越盛开的夏天，好像隐入蝉鸣，和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悲剧的开端，是在暑假的四分之一时。那节课的老师发邮件质问，贴出原文指控抄袭，并抄送了学校的纪律委员会。

这种情况对学生来说都是晴天霹雳，林阅疯狂地在学校网站查可能的后果。余陌的实习也有些心不在焉了。如果不是实习，余陌会和林阅一样地陷入完全的焦虑，那时反而因为操心的事太多，麻了，主要就看林阅发的网站信息截屏。

他们的沟通在东窗事发后变得有些微妙，像所有罪行的共犯，如果真能完全信任彼此，就不会存在囚徒困境。余陌说他11:59有交过新的，老师的指控引用的是9点版本，按理说应该以最后一次提交为准。林阅说，是啊，没道理抓我们。余陌说， 9点代写版的抄袭现在看教授贴的原文是很明确的，问题是承认代写还是承认抄袭，我们了解下哪个更严重，统一下口径。

一天后，林阅说他承认代写了。余陌没看到他怎么回的邮件，因为林阅忘了抄送。余陌接着“回复全部”，说他知情代写这个事，他绝对不应该想到代写，但是忙于找工作面试，没有坚持原则，收到林同学的文章后，改了11:59版，按一般政策应该以最晚上传的为准。

平平无奇，毕竟事实就是这样，余陌在这件事上无从施展什么文采。如果非要说“矫饰”，同一回事，有一百种方式表达得比余陌承认的更让他自己付出代价，而他避开了那一百种。

比如，可以说“我们”找了代写。比如，可以说教授“你” 应该以最晚交的为准，而余陌必然会为了省略“你”这个主语而写成从句，显得只是在陈述一般适用的定规，不带意见和评判。这样要说“矫饰”还是牵强，余陌避开那一百种可能是下意识的。

余陌对此的焦虑，排在他那段时间所有焦虑之源的最前面。流程在正常地走，他上了纪律委员会的视频会议，总分扣50%不可谓不惨痛，很掉绩点。好在只是选修课。因为已经比想象的最差情况好些，这件事尘埃落定后，从余陌的第一焦虑之源退了位。

但是林阅，这件事颠覆了他的生活。

夏天之前，林阅还踌躇满志，汇报演出效果很好，未来一片光明。而夏天之后，林阅还是会和张弛余陌他们一起玩，但是鸽得多了，出来的时候谁都看出来心事重重，有时会像魂游天外一样恍惚。

余陌知道原委，但林阅不说，他就没当着大家的面问。到底是丑事，对他俩都是。余陌单独找过林阅，林阅说这节课是自己的必修，现在挂了，后面的一切都耽搁了。那个教授在很多演出机会、乐团交流机会的推选上话语权很大。

余陌很愧疚。虽然他只有能力自保，没有说谎，没有推给林阅，但是他们当时两个人同意的事，对林阅的后果那么严重，余陌肯定不是无动于衷。他又确实帮不上林阅什么，就说可以找找看张弛，张弛家有长辈给学校捐过楼。

这是余陌见到林阅的倒数几次之一，因为后来林阅越来越难约出来。

林阅找过张弛，遗书里有写，张弛也帮了，只是没帮到能挽救林阅精神状态的效果。

这个污点，能够消除它的确定性不够高、消除得不够快或不够完全，都在慢慢地压垮一个从小地方出身，一路靠自己过来，一着踏错而面临巨大落差的男孩。

余陌得知林阅的死讯很吃惊，下一秒又没那么吃惊了。他太能懂林阅一天天地焦虑、恐慌、后悔、懊恼。虽然前面小半生也从不愁钱，余陌比之张弛的背景，还是地下天上。他们普通玩家都是需要全力以赴，才有可能去到想去的下一站。林阅为他迄今为止拥有的东西、有资格展望的未来，付出太多了，那样苦心经营才配拥有的希望，一朝 (有不小的概率) 付之一炬。

这个“概率”，也很折磨人吧。像是棺材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四角的钉子，就悬着，敲了，没敲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敲，什么时候敲死。

林阅出殡的那一天，他们小团体没有一个人去。余陌同一天收的return offer (实习单位预订全职工作)。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他哪里都不比林阅的错少。

是因为选修课，音乐系要跨专业去为难他过于麻烦了于是高抬贵手? 因为0点的前一分钟是他而不是林阅提交的大改版本，而那一版凑巧打乱了原文、有一些原创思想而模糊了界定? 因为是林阅转账给的代写，不是他? 或者仅仅是，流年行运走得好了一点。

只有张弛看见过林阅的遗书，也是最近才看见。事情过去久了，学校不像刚发生时那么敏感。在校董会上一个“如何增加心理援助的可获得性”讲演中，有几页是过去学生的绝笔或日记。张弛的长辈因为受过张弛之托，曾过问林阅的事，在会后去要来了那叠幻灯片，把那几页拍给了张弛。

就像多半自绝者的遗书一样，林阅留给世界最后的文字里，是心路历程，是全然主观情绪化的。毕竟，谁写遗书像记叙文或者论文呢。

除了自责、懊恼、后悔，微渺与无助是最后占据林阅内心的感受。他说，这个系统是不是在优待一些人，而放大化地惩戒另一些。

像张弛有一回超速被拦，不巧喝过酒，尽管不是很多。警察问他有没有喝过酒，张弛说他只是跟车流，大家都比限速快；喝是喝了一点，应该没到酒驾定义的标准线。张弛表现得乖觉，警察盯了他几秒，最后开了超速罚单，说“小孩，下回但凡沾过一点，都要打车”。

林阅写，那天应该只是幸运吧，但他忍不住想，张弛的车、衣着、谈吐、住址，这些有没有在那一念之差中，允许了避重就轻。他们高中那片区，遇到超速被拦，每次都会要求打开后备箱检查违禁品。张弛承认喝酒了，却连酒精测试都没做。

代写的事，因为余陌是“回复全部”，他能看见余陌的回信。一看见就意识到自己文辞的不体面，并开始恐慌自己会集火。虽然，这应该不是余陌的判罚比他轻很多的根本原因，但他感觉自己好无能。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弱，世界才对他这么冷酷。如果把余陌放在相同的处境… 不，或许根本不可能进入相同处境，因为余陌在本专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

还有朋友，他和张弛那一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能蹭到好多，和他们玩最划算了。但他有时会感觉自己像个被观察对象? 张弛的好感很明显，却算不上追求，其他人像是在看戏。除了余陌，那种感觉少一些。

如果没有代写这事，应该还会一起玩。现在出了这事，总不能每次出去，都让人家看自己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张弛说给在校董会的长辈打过电话了，如果那个教授没有抄送一堆人，解决的灵活性大，现在可能要等整个流程走完。记过也没办法，到毕业的时候活动下，看看能不能把处分记录抹去。

张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他当然轻松了，又不是他的事儿。而且按张弛的想法，只要毕业的时候能抹去，还不是殊途同归。

可是，乐团招人都是提前招的。并且，那个因为代写事件对他很生气的老师，凡是能说得上话的地方，都不推荐。

张弛听完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再想想办法吧，解决也要寻找契机，总不能立刻一层层电话打下去，打下去说什么呢。

用了“我们”，林阅当时有没有注意不知道。只是客观地看，在一件与己无关的丑事上称“我们”，这态度可谓热心。还是张弛这样的背景和性格。

林阅如果是位心思活泛、另辟蹊径的乐观野心家，或许能发现机会、抓紧攀龙附凤，那么他的灭顶之灾，未来回过头去看或许什么事也不算。最可惜的是，林阅不是那样的人。而张弛家族最人尽皆知的企业他自己从来不提，知道底细而长期一起玩的人，比如当时的余陌，也不会提。

有些权势大的人，如果注意了娱乐圈，一己之力捧红一个人那算是跌份儿，而是他捧谁，会有别人为了巴结他，而追着去捧、喂资源。张弛是这种。可惜林阅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

张弛之后对他的态度也有点变化，就像余陌有点变化。可能是知道了他的心理压力却帮不上忙，反而有些后退。比如说，在小团体其他人起哄叫他一定要出来的时候，张弛或者余陌会先跟着起哄，看看能不能叫出来，最后打圆场说算了。

在他蓬头垢面、终日躺平、闭门不出的时间里，他既希望张弛或者余陌来找他，又希望不要找。张弛确实有私下找他打打游戏什么的，是想要陪伴的意思，但他甚至专注不了打游戏。

他的同学现在有的、能争取的机会，他没有，而只能看同寝的人进进出出、或者听他们聊天，本是曾经的他可以顺理成章参与的一切啊。

余陌一开始也找他打游戏，发现他打游戏也无法专注，就变成了纯聊天。余陌真的能理解、共情他的处境，虽然肯定不是100%，至少比张弛多。比如张弛不懂他的急切，余陌能懂这种急切来源的细枝末节。

余陌说，那大不了毕业的时候处理，乐团是只爱招本科生么，实在不行gap读研或者读博呢，或许是上天推你走学术路线。

他于是了解了下读研和读博。读研太贵，而且乐团确实只爱招本科生。读博需要研究经历，大概率申不上。像他这样的，本就是乐团演奏的材料，学术他既不想，又没准备。

余陌的好当然也有限度，自己忙起来的时候，当然会搁置他。他有时候就长久地注视着余陌的对话框。随便去干点什么，为的也是打发时间，而能等来余陌的回复。余陌对当时的他，像冰冷汪洋上的一片浮木。

后来，他的心力渐渐交瘁到，表演笑容都很累，于是后来即使是余陌继续把聊天续下去，他都不怎么回消息。

遗书里与我们故事最相关的内容大体是这些。林阅最后说，他拼命努力想在世上收到一些注意、重视、认真的对待，如今亲手摔碎了自己的梦想，弱的人本就容错率不高、抗风险能力不大，偏还更容易做错，做错了更容易收拾不了，这样徒劳的生活，长眠至少可以终结这漫漫无期的焦虑，人死去不就像水滴消失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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