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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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陛下。”段宗贞转身看向年轻的君王,元永毓欣长的睫毛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精致的面容在崇政殿摇曳的烛火下犹如一尊玉做的雕像,却不见血色。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

花枯花荣方花时,惜花竟忍相摧折。

段宗贞突然发觉,或许自己错了。只有他还停留在当年,在他看来,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元家人做帝位,那这个人非元永毓不可。他固执地想要实现少不经事时的畅想,可将元永毓强行捧上帝位,却又折断他的翅膀,无异于亲手毁掉那个“公子一笑花争开,千车万马拜如来”的骄矜少年。

“绍正以宗族起誓,”段宗贞双指指天,言罢,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凝视少年琉璃般的双眼:“终我一生,绝不做有负陛下之事。”

元永毓心下巨震,久久无言。

段宗贞没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虽不解原由,却信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段宗贞既然敢许诺不动他分毫,必然是自信元永毓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大丈夫江山当从沙场逐,他不屑于于宫廷朝政间玩些阴暗伎俩,故此开诚布公。

“终我一生,绝不做有负陛下之事......令宁公主之事,陛下可随心而为;陛下有何想法,也尽可以与臣直言。切莫轻言死这等不详之语。”段宗贞拱手告退,黑色金鸟纹蜀锦袍服逐渐隐没在庭院深深的宫墙外。

元永毓长叹一声,望着拔步床顶摇晃的玉璜。

段宗贞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他元永毓却也不是笼中待饲的燕雀之辈。

令宁公主如今年方十八,却已做妇人打扮。元永毓靠在床头细细端详,却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令宁已然找不到幼时的影子:“十五妹变了。”

“皇兄却一点儿没变。”令宁脸上敷了很厚的粉,长眉入鬓却显得刻薄:“本以为五年的山野生活会让皇兄认清现实,没想到,兜兜转转,您终究还是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元永毓心中悲戚。父皇孝昭帝殡天后,他与令宁的命运截然不同,却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悯殇太后虽宠爱令宁,却也只是把她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令宁与尚书仆射裴宗之的长子裴度情投意合,悯殇太后却为了拉拢元永毓的母族慕容氏,将令宁强行嫁与三表兄慕容时与为妻。

令宁性子烈,断指代首,亲自驾车从代郡返回洛阳。自此与驸马相隔两地,独居公主府。

“时与表兄是通情达理之人,太后已逝,十五妹可与时与和离。为兄虽不能为你做什么,但下旨为你与裴度赐婚,段宗贞也不至于横加干涉。”

令宁却诡异地笑了起来:“他?这个傻子现在在棺材里躺着呢,人都凉了......你还不知道吧,一介书生,竟然去行刺段宗贞,你说大魏的江山关他何事,”她笑着,笑着,却逐渐失了声音,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来:“裴尚书一家百来口人,尽皆被诛,悬首东门......”

元永毓面上血色尽褪。

难怪当日看到的尚书仆射是一个生面孔。其实他应该想到的,以裴宗之的为人,定然耻于与逆臣为伍,可没想到,竟是以这么激烈的方式......

令宁却指着元永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他是一样的人。皇叔们到我这儿哭诉你冷心冷肺屈从逆贼,我根本没当回事。尚关情告诉我你快死了,我根本就不信。”她突然蹲跪在榻前,微微倾身,握紧了元永毓的手:“父皇说你心悲悯而胸有大志,我便知道,纵然你起初只求苟活,但你听闻元善倾的死讯后,必然不会无动于衷;你目睹段宗贞是如何鸠占鹊巢时,必然不会熟视无睹。”

元永毓突然一顿。

令宁面上不动声色,袖子下的手却快速转了一下,一团柔软的绢帛被送入元永毓掌心。

犹豫了片刻,他蓦然开口:“令宁,小十六是因我而死,你莫要归咎于自己。”

她一向活的恣意洒脱,却在小十六逝世之后,一再屈己全人。

当年元永毓逃出皇宫,隐遁山林,就曾多亏了令宁相助。此刻,他摸着手中尚且温热的布帛,一时无言。

如今他四面楚歌,宗室诸人皆是只会以泪洗面的懦夫。唯一可以引为臂助的,恐怕只有引兵在外的慕容氏了。天下初定,段宗贞尚未来得及对其动手,但也难保明日不会心血来潮。因此,无论是慕容氏还是他元永毓,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元永毓没有想到,令宁宁愿自断一指也要搅黄婚事,却会为了自己与慕容时与求和,更冒着性命之危将慕容氏的密信私传进宫。

她却已经起身,“我却希望皇兄少思少忧,向来听说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却不闻前人烂摊子后人收。我看段宗贞不敢对皇兄动手,何不干脆大被蒙头,不问世事?”话未说完,突然自觉无趣,又摇摇头:“算了,说了也白说......”

元永毓并没有因为令宁的怜惜而显出伤秦哀楚的神色。

“有时会想,这都是命。在其位,而谋其政。也许我命中该为大魏江山劳心劳力。

段氏和我元氏,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我在帝位,又岂能独善其身?”

令宁只笑了笑,她海棠花似的身影出了画屏,不一会又转了回来,这次神色有些郑重。

“劝皇兄不要太过信任段宗贞。卑贱之人骤登高位,背信弃义之时可不会顾及廉耻之心。”

“主上钧鉴,河东心性柔险而有大志,久之不可控。或为上择后,待诞育嫡长,去父立子可也...卑臣贺楼越拜上。”

段宗贞将河北传来的密函合上,揉了揉眉心。

身后侍立的女人见状上前,微微倾身,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的肩膀,体贴地为他按摩。她知情识趣,就着姿势贴到他耳畔,一口吴侬软语能叫人心也酥上半边儿:“主上何事这般烦心?”

段宗贞顺势靠向椅背,闭目养神。丽娘服侍他多年,甚是体贴小意。他也乐意同她多说几句:“贺楼越身在河北,心却时刻丢在洛阳。偏又鼠目寸光,亦或是起了别的心思。叫我不能放心啊......”

“征东将军哪有能耐在您的眼皮儿底下耍心机?”丽娘眼睛转了转,手下动作不停,斟酌着回到:“倒是主上,您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大爷的日后多做筹谋啊。”

段宗贞睁开眼,看了一眼丽娘,突然开口差人去叫段伯昭、段仲明二位公子。

段伯昭是段宗贞的庶长子,生母本为羯奴,又早亡故。段宗贞前后两位妻子都未诞育嫡子,续弦离世后他并未再娶,故而长兄亡故后族老做主将其嫡次子段仲明过继给他。

二人进得书房,发现丽娘正跪在中堂哭泣。段宗贞并不看她,严厉的目光扫向两人,拍了拍桌上的密函:“河北战事吃紧,你二人有何见解啊?”

段伯昭眼神躲闪,倒是段仲明思忖片刻后拱手上前:“父亲坐镇中枢,不可轻动。儿愿领精兵两千,亲临前线,助贺楼叔一臂之力。”

段宗贞不置可否。倒是段伯昭看出弟弟所言正是父亲想要的答案,正要上前重复一遍之时,却又犹豫了。战场刀剑无眼,若是有个闪失,又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方才上前的一步又收了回来,但除却弟弟的答案,他又委实不知如何回应,段宗贞的目光已经转向这里,直刺得他冷汗直流,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道:“儿,儿实不知......”

段宗贞压抑多时的怒火被他这一句话彻底激发了,扬手便将密函挥了下去,硬质的外壳劈头盖脸的砸向段伯昭,将额头直击出一到刺目的血痕。

段伯昭拾起密函,看了一眼,脸色刷的变白。

“好,好,好的很,”段宗贞站起来,指着段伯昭:“成日里只知道赏花逗鸟,喝茶听戏,如今不仅与我房里的奴婢攀扯,还学会了私交外臣。说今上心性柔险?你若能学到他十之一二,我鲜卑段氏都要为你大祭宗祠。”

他冷笑三声,转头看向丽娘:“你不是为他说话吗?今日我就将她赐给你,”说着指向段伯昭,段伯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进退不得。

“天爷呀,我不活了,”丽娘伸头便往墙上撞去,却被段仲明拦下,只得一边以头抢地,一边大哭到:“奴婢已经是您的人了主上,您让奴婢情何以堪啊主上...”

对眼前这出闹剧,段宗贞却视若无睹,顾自进了内室。

他一向修得好涵养,喜怒不形于色。唯独子女教养一事,能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令他一再失态。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因此当初有人劝他不要留下羯奴所出的孽种,他也因舐犊之情对段伯昭依旧如常,甚至还因他是独子更加疼爱。

他在段伯昭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段伯昭却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胸无点墨却又喜欢自作聪明,行事愈加轻佻,根本镇不住自己手下的豺狼虎豹。而段仲明虽胆色机敏有余,却个性寡独,一旦自己有个好歹,恐难免兄弟阋墙之祸。

司马氏三代同心经营,方得帝业。而他段氏,子孙不肖,很多事情,他根本不放心留到自己死后。

也许是该给元永毓选后了。

虽然他并不认同贺楼越所说的去父立子之说,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也要留一个后手。

对元永毓来讲,至少立后对目前的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坏事。天子只有大婚后,才算宣告成年,才能名正言顺的站到台前,而不是继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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