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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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有一天深夜,我忽然收到久不联系的郁风的消息,就四个字:“你在哪里?”

郁风居然给我发消息,我有点儿激动。世界上有很多华丽的皮囊猥琐的骨头,郁风是那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周全得没什么短板,好得非常非常少见。我认识他大概是三年前,在四川省渔凼县(地图上没这个地方,它是我编造的地名),他当时二十八九岁。

我们认识的过程三言两语说不清,眼下先说眼下的事。

我立马清醒过来,开灯,给他打微信语音,他的声音清亮和沙哑兼有,“喂?”

我判断他喝了酒,并且有可能发错了信息,无所谓,不是找我但听听好听的声音当半夜养生,我说:“我在家呀。”

对面愣了两秒,很快道歉:不好意思发错了,打扰你休息不好意思。

对待自己欣赏的人,实在不必多讲礼貌,一讲礼貌就显得格外生疏,反而离偶像更远了。我跟他一向直接,我追问他原本是要发给谁的。

他没说话,我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等了一会儿我说算啦,还以为有故事听的。

“故事?”

“嗯,半夜喝醉问人在哪里,还发错对象。凭我的直觉,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他笑了一声,“你哪来的直觉。”

我笑了两声,告诉他:“悄悄告诉你,我开始在网上写小说了,一个对故事完全没有敏锐度的人怎么可能想要写小说?”

“哦。”他语气淡淡的,显得意兴阑珊。

“你要看看吗郁校长,你从专业的角度品评一下。”我这人脸皮奇厚,什么狗屎都敢当盘菜。

“哦……”他又拖长了音调,我接着说:“不过题材比较小众。”

“有多小众?”

“耽美啦。”我怕他不知道,补充说:“就是两个男的谈恋爱。听说过吗?”

“什么美没听说过,但我看过《宜春香质》《弁而钗》《龙阳逸史》,是那种吗?”他慢慢地数了三本明代男色艳1情小说,哑哑的嗓音说这个简直炸人头皮。

我又笑他不愧是当过校长的,贼有文化。接着狐疑起来:“你怎么看得下去这些?”

他迟疑了片刻,说:“猎奇。”

我说:“我不写那种啦,我写纯爱,至少我初衷是写纯爱,写出来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这又是一个他没听过的新词,他问什么是纯爱。

我说:“大概是指纯洁美好的爱情吧。不过在平台上,它暗示男生之间谈恋爱的小说。”

“你写这个是因为你很了解这个群体吗?”郁风好像来了点兴趣。

“你是说LGBT群体呀?我不太了解啦。有一些人,他只是碰巧对一位同性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他只爱他。这样的话把他划入某个群体好像也没必要?”

“嗯。”

我感觉他情绪并不高涨,不好意思喋喋不休了,我跟他说我要挂电话了。

他说:“请等一下。”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请问……你头像那个人,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头像?我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看了一眼,我的微信头像很多年没换过,是从一张大合照里面截出来的,一个二十啷当岁的男人的形象。

我有了一丝了悟,但不确定。我故意拉长音调,把悬念拖出十里远:“他啊……请我喝酒,我就告诉你。”

郁风在我的印象里不太混迹于灯红酒绿之间,即便是生活在成都这个似乎人人不安于室的城市。果然他喝酒的地方就在我家旁边的小广场上,一家 cafe & wine,早c晚a(coffee 和alcohol),拿捏着人们的醒醉二象性。

郁风也住附近,一个高档小区,纯改善型住房,两三百平才套二,房间和客厅都巨大,规划了中西两个厨房,还有保姆间。随便一套论价千万。我去他家帮他遛过一次狗。

他住附近,所以总是就在附近活动,我料到他喝酒的地方不会太远。

初冬了,郁风坐在敞开的窗边,那窗不是一般的窗,很宽大很宽大,和直接坐户外没有区别。他桌上摆着几只空酒瓶,人懒懒散散地歪靠着沙发,尽管他并不算十分年轻,但依然美丽得像在拍文艺片,闷骚得可以判处鸡1奸立即执行。

他把酒单推到我面前,说随便点。我心怀大志,豪言壮语说要喝掉他一平米房钱,接过酒单还是怂了,真喝掉一平米房钱我可能得住进一平米墓地。

郁风把侍应生喊来,我点了一壶煮啤酒,“多放点枸杞红枣,有醪糟没有?也多放点。”醪糟就是甜酒酿,也是性温的东西,四川有的地方会放进啤酒里一起煮热了喝。

煮啤酒上来以后,我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捧着滚烫的啤酒暖着手,我向椅背上一仰,问郁风,可是认识我头像那个男生?

他说认识。

我问他叫什么?

“许远。小时候的朋友,一块长大的,后来联系得少。不过,前阵子见过。”

他的话让人浮想联翩。前阵子见过的,却来问我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你不晓得吗?不晓得不会自己问?

我脑海里蓦地涌现出一个画面,若不是他现在开口询问,我应该是想不起来的。

当时我与郁风因为一些事情需要互加微信,我把名片二维码打开递到他面前让他扫,他看着我的手机屏幕,整个人突然变得迟钝,他看看屏幕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过很快我们就被别的事情打岔,他最终什么都没问。

接下来我们就没断了联系,逢年过节他必给我发消息,问候、祝福,年三十发了,年初一还发一条不同的,到了元宵节他也发。

坚持了三年,四时八节他清丽好听的祝福词总会准点奉上。

我曾以为这就是他的习惯,他当面含蓄冷淡,但习惯于背后热情。我突然想到,他跟我保持联络,也许是因为我用了他的好友做头像。

我有点不好意思喝他请的热啤酒了,我跟他道歉,“郁校长,不好意思,其实我并不认识你的朋友许远,他的照片是我从一张合照里截出来的。”我向他解释这张照片的由来。

当时我在北京念本科,有些同学是本地公子哥,能吃会玩儿,有一次一个男生过生日,请了一大帮同学包下一间小酒吧开派对,我也去了。

那天挤挤攘攘来了几十号人,五花八门形态各异,有像学生的有像九漏鱼的,搁平时都是煮不进一个锅里的饺子,那天被那个男同学打包装进了同一口盘丝洞。

我一到那地方就立即注意到一张惊艳的面孔,不仅是我,我猜大家应该都注意到了。

这一屋子的女人们,身上穿的脸上画的都叫那张脸比了下去。还有男生们的潮流搭配,logo和“态度”在他的仙气面前一文不值。

讲到这里,我随口对郁风说,我觉得许远长得像一个外国演员,只是眼睛的颜色不像,我绞尽脑汁,只能想起一部改编自名著的电影,正准备拿手机查查,郁风突然说,是1997年版的《红与黑》吗?

我不确定:“是吗?”

郁风点点头:“他长得像那一版于连。”

大概由于他格外招眼的脸蛋和身材,一则新鲜的传言很快在来宾中悄悄流传开,据说今晚之所以选了这家三流格调的酒吧,是因为我们的主人、过生日那位男生想要讨好酒吧某位打工仔,替他完成全年推销酒品的业务量。场子里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不会掩饰目光,我们全变成了嘴歪眼斜的家伙,歪嘴里噙着暧昧的笑,眼珠子斜向忙着端盘送酒的许远。

郁风神色黯然地说:“原来他当时去了北京……”

请客的男同学在我的印象里也是很高很帅的,自由开放、天真直白,他毫不掩饰对许远的心意,一晚上他嘴里最多的词儿就是“许远”。吹蜡烛的时候,大家叫他许愿,他哈哈笑着把许远拉到蛋糕旁边,说“喏,已经有了。”

其实郁风不提,我都已经忘记这个很普通的名字和那个谐音梗。

郁风端起酒杯,问我:“好热闹,他开心吗?”

我想了想,坦诚道:“我只顾看他国色天香的脸了。”

郁风:“他的心情一般很难琢磨。”

当天酒吧的年轻服务生有七八个,专供今夜的包场差遣,许远是有正经工作要做的,他来来去去地端菜盘、提酒篮、开酒瓶收酒瓶,要么就是帮男同学买烟、点火。忙得像只陀螺。

过生日的男同学老喊他别忙了,坐下吃东西喝酒,许远就坐下陪着四方喝几杯,没一会儿又开始侍应客人,闲不下来似的。我印象中那一晚上特搞笑,我同学每隔十分钟就找一次许远。后面越喝越多,越找越勤。

接着,老板亲自领着七八个穿衬衫马甲的一脸谄笑的服务生站成一排,整整齐齐鞠了一个90度的躬,一起喊:“祝顾少生日快乐!飞黄腾达!”

想起那个画面,我忍不住笑起来,虽然许远是郁风的朋友,他也是滑稽剧的一员,按理来说不应在郁风面前嘲笑许远的,但我看见郁风嘴角微撇着,像是也在笑。那就无所谓了。

“郁校长,顾姓可是耽美第一大姓。顾陆沈傅,白萧秦楚,苏温宋叶,江谢盛闻……原耽百家姓,你懂吗?”

“耽美……那么,第一名的那个顾,和许远在一起了?”

“那倒没有。”我飞快地答,随即想到毕竟是六年前的事情,也许我知道的并不准确,就补充道:“反正我没听说。”

郁风喝了一口酒,酒液浸唇,他抿了抿嘴唇,撇着的嘴角便落下来绷直了。

也许我没有多少讲故事的天赋,但我有说人八卦道人长短的恶习。不过是一张没头没尾的照片、几面之缘的青年,我已通过花里胡哨的描述把郁风牢牢吸引住了。

不,朋友们,我很快发现我的听众并没有留在我的情境里,他像一梭子弹打穿我营造的八卦氛围,轰击一块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在郁风逐渐消沉的精神状态中继续往下说。

“顾少”在隆隆的生日祝贺声中龙颜大悦,他示意旁边的人切蛋糕,当时蛋糕刀恰好在我面前,我就拿起刀来分割那个巨大的蛋糕,仅有我一个人是完不成的,我和旁边几个人搭建成一个临时的流水线,有人负责拆掉六层蛋糕上不能吃的装饰品,有人负责替我扶着中柱,有人递盘子,有人往外传。

马甲服务生们也都领到一份蛋糕,他们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整整齐齐端着盘子,七嘴八舌地道谢,然后站原地吃起来。

我注意到我的同学“顾少”端着盘子没动静,他认真地看着许远,然后喊他过来坐。

许远好像不想过来,但老板推了他一把,他就听话地走过来,他像摩西劈海一样,人群向两边倾斜歪倒,给他让出一条狭道,于是许远就坐到了顾少与我之间。

“许远,你好乖。”我听见顾少笑着说。

“什么?”

“你站那儿吃蛋糕的样子好乖。”

许远把盘子放桌上,不咸不淡地说:“客人给东西,我们都这么吃。”

顾少转身在沙发背后摸索了一阵,他身后堆满了各式礼品袋子,他找出一大一小两只塑封着的白色盒子,我眼尖,黑黢黢的环境里瞥见了上面的图案,大盒子是游戏本,小盒子是最新款iphone。

顾少把盒子拿给许远:“这些我都有,送你了。下次带你打游戏。”

“谢谢顾少,但我不打游戏。”他往回推。

周围人开始起哄,我年轻的男同学并没有气馁,他压着声音说:“今天给个面子,下次没外人的时候再拒绝我。”我知道他在哄着许远收下礼物。

说到这里,我故意卖了个关子,问郁风:“你猜,他最后收没收?”

郁风想也不想,“收了。”

“呀,怎么猜出来的?”

郁风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解释。

郁风竟然都说对了,他很了解他的朋友。

许远收了东西,对顾少微微一笑,忽然抬起蛋糕盘子猛地糊到顾少脸上,笑着说:“生日快乐!”

顾少愣了一秒后弹起来反攻许远,从蛋糕托上抓了一大把蛋糕抹到许远脸颊上,“好啊你,敢偷袭我!”

他骑到许远腰上,他们大笑着扭打起来,其他人很快加入战局,顾少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纠缠他。我看到许远很快趁机溜得远远的,静静站那儿拿纸巾擦脸。

后来大家开始拍照,拍了很多,我的头像就是从其中一张合照里截出来的许远,他原本只是局部,被我截成了特写。

有一些人和我一样吧,用陌生的神颜做头像,或者是某个明星。请相信我,许远的相貌远胜这些年来林林总总的内娱男明星。

六年来我中途用过别的头像,但最后总会换回这张,他露出两排白牙大笑着,凌乱的额发沾着奶油,脸上残存七彩色素,眼睛里星芒迸溅。我想当时拍摄者一定开了闪光灯,他的脸被刹那强光打得十分立体,有种胶片感,像旧时光里走来的少年美人。

唉,朋友们,我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会在六年间无法放弃一张头像,他好像有魔力,我从他脸上能自动联想到永恒的青春和美好。

我很努力地向郁风解释我这种怪诞的举动,如果他不能与我从那张脸上得到同样的感受,他只会觉得我夸张、文艺病,脑子被浪漫淹坏了。

“他是这样让人迷恋的人。”

郁风却轻易认同了我的观点。

“他现在在哪里呢?”我很得意,居然无意识问出了一开始郁风问我的问题。

这时有服务生过来提醒我们,两点要打烊。我对郁风说,走,换个地方。cafe & wine 出来就有24小时便利店,我们走进便利店,里面暖气开得很足,店员正在柜台后打盹。

我要了两杯银耳炖雪梨,两只烤红薯,我们坐在角落的白色塑料小桌接着聊。

我抛弃刚才的问题,换了一个问:“你说前阵子见过他?在哪里?”

“就在成都。”

“噢,他来成都做什么?”

郁风喝多了酒容易感到口渴,他一口喝光了银耳炖雪梨里所有的液体,那些昏浊、黏稠和泛黄一股脑灌进他胃里。

他对我的问题表现出轻微烦躁,许久不做答。

24小时便利店用的顶灯亮白晃眼,我猜色温得超过6000开,更适合严肃专注的工作,不适合我们的闲谈。我的朋友在这种灯光下颇像一尊石膏雕塑,因为他脸蛋白皙、干燥,眼睛因醉酒而空洞。郁风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他总条分缕析、就事论事,从不把“自我”作为叙事的主体,他会为了修建学校与人据理力争,也会把柑橘的种植技术讲得头头是道,但他很少用到这种表述:“我觉得、我喜欢、我认为、我反对、我想要……”。

我把我此刻对他沉默的不满直接告诉他,然后说:“许远和你不一样,他哪怕不得不照做,也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他好像性格蛮强的,脾气也不小。这样好,活着不憋屈,把话说出去就像把包袱丢出去,心里轻省些。”

郁风轻轻笑了笑,“这样就是好吗?轻易地把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把包袱甩到听的人身上,自己轻省了,然后嘴巴一抹说自己随便说说……”

我问:“你是说许远吗?他对你说了什么。”

郁风把剩下雪梨和银耳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沉沉的“咚”的一声,把打盹的店员吓了一跳,惊恐地望向我们。

“他到成都找我……他说:郁风,要不我们试试吧。这是第三次。”

我那小心翼翼的猜测在这句话后得到了完全的证实,许远和郁风这对朋友,他们的关系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在郁风发错消息时、认真听我谈论许远时、以及见到我头像时、三年来每个节日来临时,草蛇灰线、伏笔多年,他对他的暧昧贯穿始终。我终于剥开了郁风深藏的情绪,名为“伤心”,因为很显然,许远第三次说完“我们试试吧”之后,他因为任性或者别的原因,悄悄离开了,徒留他的朋友原地伤心。

朋友们,我和郁风的这次见面和谈话还在继续,我们在便利店里聊到了天色发青,但我怕这样写下去你们会感到倦怠无趣,所以接下来我们换种说法,切到主角的视角去,就从郁风和许远最近一次重逢说起。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提前申明,故事的主体来自于郁风的讲述和后来我偶然发现的一些许远的零碎物品。但尽管我厚颜无耻不断追问,郁风的讲述都寥寥且隐晦,因此我不得不添油加醋、肆意补缀、大量编造,尤其是那些隐秘的部分,不消郁风或者许远来特意告诉我,我完全能够不负责任地凭借想象还原两个少年成长的困惑、欲望、不平息的暴烈、无出口的不甘。

如果我的完形填空做得错漏百出,希望郁风和许远不要介意,就当是读到了别人的故事。

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好意思询问郁风,他与许远谁攻谁受,我个人猜测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那么清晰的分工,如果你看下来产生了别的判断,无所谓,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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