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广播剧

精彩段落

星期日,一个难得的晴天。

我又去了趟医院,这次倒不是因为那不争气的胃,我挂了精神科。

医生说我精神状态很不好,强烈建议要我休假一段时间。

我拿着那张诊断证明,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这一年,我都有在好好生活着,甚至工作也比之前有干劲多了。

怎么可能,会有中度抑郁倾向。

出医院门的时候,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手里多了一袋抗抑郁的药。

开的都是些最便宜的药物,新型的我没敢要医生开,太贵了。

胃癌靶向治疗还没有结束,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拢了拢外套,没再去想,抬步走了。

——

这个城市的秋天冷得很快,我不想错过今天难得暖和的阳光。

只为了单纯地晒晒太阳,我一个人在外面逛了一整天,最后什么也没做。

从少时起,我就很喜欢暖融融的阳光铺撒在身上的感觉,很像拥抱了一整个热烈的盛夏。

可是现在,我一个人走在人流不息的步行街上时,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始终缺了点什么。可能是温度没提上来,室外的凉意还是直往衣服里钻。

这偌大的城市,我一时有些找不到归属感。我站在了原地,不经意间抬头,连秋日里的太阳也蔫了吧唧地藏进了云端。

我叹了口气,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会有一对对情侣,彼此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和我擦肩而过。

带过一片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秋叶,飘然地从我眼前落下,最终归于沉寂。

只是视线错开了一瞬,它便又随着无名的风,孤零零地去往不确定的远方,永远没有归所。

万物凋败的岁月里,它没有选择的权利,大多随风辗转,飘飘散散。彻底和对方走散,最后孤叶无依,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苍茫世间里卑微的尘埃。

“它也会孤独吗?”

“会的吧。”我愣在原地,像个傻子般地自问自答。

路人来来往往,向着终点去。我苍白着脸色,与孤独为伍,怅然若失。

同一个时空,各自独成人间。

我的眼前,早没了刚才那片秋叶的残影。我忽然意识到了,我缺是陪我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

——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城市的夜晚愈发喧嚣,大家都趁着夜色,肆意讨一番沉沦。

街上的人流量渐渐多了起来,我却有些兴致缺缺了,想回去。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外套被我随手扔在了沙发上,整个人也陷进了沙发的柔软里。

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早知道就不开灯了,还省电。

我抬手遮住了眼睛,脑袋又开始疼了起来。

白天从医院出来后,我就已经和校长通过电话了。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的请求,欣然地给我放了一段长假。

我知道,学校那边其实早就想让我卷铺盖走人了。毕竟,哪个家长愿意让一个同性恋来教自己的孩子呢。对学校声誉,也是不好的。

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我忽然就闲下来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那就这么瘫着吧,我试图让自己脑袋放空下来。

……

但显然,我压根就没法控制我的思想,倒还适得其反了。

学校里的那些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早已揉杂在了粘腻的空气里,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像一张无处不在,坚不可摧的大网,将我牢牢困住,让我避无可避。

但我也没想过要逃,完全没这个必要。

爱一个人罢了,又有什么错?

但毕竟,我还是个老师,职业身份就摆在那里,也没办法。

我想了想,最后摸到了茶几上的手机,毅然和校长提了辞职。那边只是沉默了一瞬。对方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最后也由我去了。

毫无意外,情理之中。

——

白天只随便吃了些东西,我那病恹恹的胃,这会儿开始抗议了,一阵阵抽疼迫使我不得不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今天已经吃过靶向药了,我便从药箱里拿出瓶胃药,倒出了一片,就着有些冰冷的白开水囫囵地吞了下去。

我想着,应该可以压一压。

口里顿时残留了一丝苦味,这股味道,我很不喜欢。

我缓了缓,起身打算去冲个澡。

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客厅里还放着那盆洋桔梗,是去年我和贺允城一起买回来的。这一年忙着工作去了,我也没怎么管它,它倒还长得挺好的。

现在想想,这小家伙比我要顽强得多了。

植株强健,花开成束。

我抬手摸了摸它开出来的白色花朵,软软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冰凉,我的指尖也染了些花香。

“咚咚咚”门被人敲响了。

“请问你是?”我只得回了回神,抬高声音朝门外问道。

“……”没回应。

我有些疑惑,趿着拖鞋去了门口。

从猫眼看到门外的人后,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言语无法描述我的惊讶。

贺允城来找我了,特地给我送结婚请柬。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外,朝我把请柬递了递,语气平淡地说:“我希望你能来。”

真是讽刺啊,这么杀人诛心的吗?

“贺先生,这个月我没有时间,抱歉,实在去不了。”门把手被我紧紧地捏在了手里,我牵强地笑了笑,并不想和他再多说,准备把门关上。

“知远,你的脸色很不好,还瘦了不少。”他忽然寒暄似地随口提了句。

门被他死死抵住了,我实在关不上。

看着门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我莫名觉得有些可笑,但也只是抱着双臂,微微抬头直视着他,没有说话。

我扯了扯嘴角,很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

“知远,拿着吧。”他见我这副模样,把手从门上放下了,清了清嗓子,又把请帖往我手边推了推。

“……”老实说,我有那么一瞬间想发作起来,索性把它夺过来撕掉。

指甲几乎嵌入了我的掌心,我垂眸看了会儿他手里那抹扎眼的红色,终究还是没勇气接过去。

“贺先生,您的婚礼届时我真的去不了。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先回去吧,我还要备课。”

“不送。”我瞥开了脸,说完后就把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贺允城走没走,正常情况下,大概率是走了的。

门关上后的刹那,我刚才所有隐忍的情绪,在此刻倾巢而出。

我脱力般地靠在了厚实的门上,有点站不住了,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滑坐到了地上。

该死的眼泪,也毫不争气地流了满脸。

我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狠狠地给自己扇了几个耳光,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看吧,我简直太没用了。

明明已经分手一年了,我还是没能走出来。

我颤抖着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刺鼻的尼古丁分子在空荡的空间里弥散,我深深地吐出一团白色的烟,怔怔地看向了窗外。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生就像是陷进了,如同窗外这般浓重的夜色之中。

黑得望不到头的日子里,我走着走着,最后连那豆大点的烛火都没能守住。哪怕费尽全力,也够不着那黎明前的天光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楼下的老伯该推着他的旧摊车,回到老地方买起包子豆浆了。

我的脚边落了一地烟蒂,现在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一股难闻的烟味。

但……我不想动。

我的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不见天日的疲惫感趁机朝我袭来,势不可挡。

好累,由内而外的累。

胃又开始揪痛起来,我知道是昨晚作的。

嗯,该吃药了。

我揉了揉充血发肿的眼睛,撑着门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客厅走去,脑袋有些发晕。

啊……倒霉。

我就伸手拿个杯子,还不长眼地磕到了茶几上,挺疼的。

杯子里的热水在我发呆时,毫无征兆地溢了出来。烫得我手一抖,“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手背烫红了,裤腿也被溅湿了。

我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真没用,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我使劲揉了揉头发,想哭。

“啪!”我抬手给自己扇了一记耳光。

“时知远,你给我出息点,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叫嚣着,但似乎很远,很飘渺。

求求再大点声,因为我快要听不到了。

手背那片起了些水泡,挺疼的,我用手使劲地揉搓着。

唔,破了。

我抽了张纸擦了擦,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杯子掉了捡起来就好了,水撒到了地上,拖一拖就行了。

我强迫自己这么想,可眼泪还是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在一起八年的人,哪能说忘就忘。

我浑浑噩噩地麻痹了自己整整一年,自以为是地觉得逃得过,可现实还是不打算放过我。

贺允城,你不是见不得我哭吗?

可我现在都这么难受了,你可不可以回回头……

——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木然地点了接听键。

“允城昨晚跑去给你送请帖了?”一道女声传了过来,语气很不善。

“嗯……”我低低的应了一声,心里闷闷的。

我知道是她,贺允城的未婚妻——苏芷柔。

之前去贺允城的单位时,我见过几次,挺好看的一女孩子,柔柔弱弱,娇俏可爱。

“那请帖你收了?”那边见我不说话了,冷冷地讥笑了声,继续道。

“我没……”

“我告诉你,时知远,你最好要点脸!婚礼那天你可别来,我可不想让我家允城被人恶心!”

苏芷柔没让我把话说完,声音忽然尖厉起来,我知道,她有些愠怒了。

“他早就不爱你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像你这种恶心的人,就该早点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掉!”苏芷柔对我的敌意很大,根本没给我说话的余地,她恶狠狠地说完后,就把电话挂了。

做完一切,还不忘把我拉进了黑名单。

我望着手里早已黑了屏的手机,哑然失笑。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给你营造了这样一种可笑的危机感。

我没有机会深想,胃部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又开始绞疼起来。强烈的恶心感更让我窒息,我奔进了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胃里的东西都被吐光了,最后只剩下了酸水。

我瘫坐在地上,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瞧我这记性,靶向药昨天就该找医生再开一个疗程的,我给忘了。

待会儿,看来又得去一趟医院了。

——

秋末冬初,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不得不穿了件风衣,这才下了楼。

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我的脸几乎全部埋到了围巾里。

街上的早餐店零零散散地都开了门,粉店老板扯着嗓子开始吆喝起来,他那口硕大的锅里,水快要烧开了,待会儿好下粉。隔壁那家包子铺的一叠叠蒸笼,也开始冒出了暖烘烘的热汽,包子的香味飘散在了长长的街巷。

赶早班的人这会儿还是略显匆忙,嘴里叼着根油条,跌撞着奔向了新一周的理想,赶忙挤上了公交。

邻居刘奶奶也拉着孙子,满目慈祥,微笑着等待校车,载起她的希望。

我的视线,无意间撞上了深秋里最为凝炼的璀璨。剔透的白露还悬在路旁不知名的野草上,趁着晨色未央,映刻烟火人间的模样。

街巷逐渐喧然,而我只适合旁观。

——

我将手揣进了兜里,径直去了老伯的摊子。

我想着在那里买两个包子,整条街上,老伯的手艺最好,我吃了很多年了。

今天我没有看到老伯,反到是他的儿子替他来的。

这个小伙子之前经常和他父亲过来,我们见过许多回了,他人挺老实憨厚的。

“你父亲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伙子原本一脸憨笑,听到我的发问后,笑意僵在了脸上。

“老人家嘛,说走就走了。”

“前天走的……”他把包子递给了我,眼底顿时红了起来,笨拙地用黑黝的手抹了抹眼泪。

“对不起啊,节哀顺变。”我心里也酸涩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得拍了拍他的肩头。

“嗐,没事儿!我就是有些想我爸了……”他扯出个笑来,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

他眼里氤氲起来的悲伤,让我心头发颤。

“时先生,您拿着,记得好好吃饭。”在我垂眸愣神之际,小伙子把一杯温热的豆浆塞给了我,忽然像从前老伯那样嘱咐着我。

“我爸走的时候嘱托我,每天给你备一杯温豆浆,你胃不好,又老是不按时吃饭。”

“他要我碰上了,就提醒你。”小伙子没给我拒绝的机会,把豆浆塞给了我,就忙着照顾生意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老伯还站在我的眼前,慈爱地把早上第一杯打好的豆浆递到了我手里,叮咛嘱咐:“小时啊,记得好好吃饭,好几次看着你胃疼得缩在巷子里。”

“我啊,看着怪心疼的……”

我把豆浆的钱扫给了小伙子,连同之前老伯不肯收的豆浆钱,整整大半年的。

没再久留,我步履匆忙地转身离开。

衣袖被我捏出了明显的褶皱,我拼命忍住眼底的酸涩,努力不让眼泪肆意而下。

手里的包子被我囫囵般地咽下,馅里没了昔日里独有的素香,无端的苦涩在我的喉间开始发散。

我蹲在了街角,早已顾不上路人的眼光,悲伤顿时汹涌成江,脸上滂沱的眼泪控诉着世事荒唐。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上天总是不肯让我好过半分?!

我咬着牙看着苍天高高在上,通红着眼想咒骂一场。

街上路人行色匆忙,都有着自己的路要赶,只偶尔投一眼异样的目光。下一刻,他们便会把街角像疯子一样的人彻底遗忘。

“……”或许,我就该守着孤独,死在无人可知的荒凉里……

“叔叔,我把糖给你,你别哭啦,好不好?”一道软糯的声音忽然落入了我的耳中,我把头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眨巴着干净清澈的双眸,说着就把手里的一根棒棒糖递到了我眼前。

“叔叔,棒棒糖可甜了,叔叔吃了就不会难过啦。”小女孩看着我呆呆地望着她手里的糖,但却不接,直接蹲在了我跟前,把糖塞到了我手里。

我握着手里的糖,脑子一瞬间空白。

“叔叔,你的手好冰啊,快回家吧!家里暖暖的,叔叔就不会冷啦。”小女孩碰上了我的手,微微睁大了眼睛,低声惊了句。她捧着我的手,放在软软的手心里搓了搓,自顾自地说着。

有模有样,倒像个小大人。

我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对她道了声谢。

小女孩奔奔跳跳地跑远,她说她要回家了。

——

我忽然又自以为是起来,掏出手机给我妈打了通电话。

好半天,她才接通,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躲躲藏藏的,提醒我的来电是见不得人的肮脏。

她悄声开了口,质问我为什么还没给弟弟转生活费。

她说,弟弟现在大学了,要我不要吝啬,多转点。

我脸上的一丝期待瞬间变僵,我沉默了会儿,还是告诉她,待会儿我就转。

“嗯嗯,好!”

“……”

“妈,我想家了。”

“今年过年,我可不可以回家?”没聊几句,她就想挂了电话,我还是选择问了问她,但不敢太大声。

我不确定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心里实在没底。

电话那头沉默了,久到我以为我妈已经挂断了电话。

“你爸还不想见你,你别回来。”她清咳了几声,试图缓解气氛的沉闷。

我没有再说话,脑子里那根弦几乎绷到了极致。

“你看啊,过年你可以给小孩辅导辅导学习啊,又可以多赚点钱了,你到时候日子也会轻松些……”

她又说了很多,字字句句像在说着为我考虑。

我有病,但不是傻子。

抱歉啊,我听不进去了。

“妈,我先挂了。”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里涌了一滩死水。

电话一挂,我就给自己所谓的弟弟打了生活费,这一笔钱,几乎是我大半的积蓄。

他们的养育之恩,我也差不多该还尽了。

我这个捡来的,终究还是败在了血缘上。

——

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向他们出了柜。我爸听后勃然大怒,抬腿给我踹了一脚,二话不说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生生在我手臂上削下了一层皮。

血流了一地,他也没有丝毫动容,我妈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综艺,弟弟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继续打着自己手里的游戏。

那个冬夜,我爸把家里我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来,眼底满是厌恶,咆哮着我说我是个恶心玩意儿,要我找个地方去死。

打那以后,家里就和亲戚朋友说,我死在了外头。从此,也没人再提过我。

我在他们家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少了我,他们还可以少添一副碗筷,挺好。

——

我明白的,其实三十年前的那个冰天冻地的夜里,我早就该死的。

捡我回来有什么用?

哦,倒有些用,为他们家添了个免费劳动力。

“呵呵……”

看啊,小孩子都懂,温暖的地方才叫家。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又怎么能算家呢……

被抛弃的人,早就没有家了。

我眨了眨胀痛的双眼,悲凉地笑了起来,拖着满身的颓废,迈了迈步子,彻底在这座城市迷失了方向。

手里那根棒棒糖早已被我捏得变了形,我抖着手把糖纸剥开,把它放到了嘴里。

真好,我最爱的草莓味。

可是,沾了眼泪,它变得好苦啊。

我忽然想放纵一把,索性去酒吧大醉了场。

烂醉着回到屋子里时,夜色早已浓重。

我没开灯,屋子一片漆黑。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我就顶着早已苍白的脸色,颓然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胃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成了一团。

好疼啊,但也至少痛快。

“……”

痛就痛吧,我不想管了。

我翻了个身,睁着眼,目然地躺在地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我怎么还是清醒得要命。

看着看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算了……流吧,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哭得出来。

胃越来越疼,我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指甲也深深嵌入了掌心里,血肉模糊。

胃里不断汹涌,灼烧感愈发强烈,我不得不强撑着爬了起来,冲进了卫生间。

这一次的反应比以前都要厉害,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还不等我缓缓,浓重的腥甜骤然翻滚着,冲上了我的喉间。下一瞬,我开始呕起了血,刺目的红色,溅洒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眼前一阵眩晕,重重地跌回了地板上。

嘴里涌出鲜血越来越多,剧烈的疼痛,让我整个身子不住地痉挛,雪白的地板落了一滩血迹,顷刻被染得鲜红。

我痛苦地蜷着身子,白色毛衣也被蹭上了血渍。

浓重的窒息感把我死死裹住,宛若溺于深海一般。

越陷越深,无人知晓。

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拼尽全力,挣扎着爬向了那掉落在地的手机旁,用带血的手指,颤抖着拨通了那个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反反复复,只有这个机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给予我无边的绝望。

贺允城,你好狠啊,我都要死了啊。

最后,想听听你的声音都不可以吗……

我还不肯死心,不去管口里淌出的鲜血,擦了擦染血的手机屏幕,努力睁着不甚清晰的双眼,一遍遍地拨打着,哪怕回回结果如常。

最后这可笑且无用的执着,以我彻底失去意识而告终。

——

“你要点脸好吗?!还要缠着允城干嘛?!”苏芷柔往浴室那边看了看,这才按下了接听键,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不知道,允城被多少同事戳过脊梁骨?!”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啊?允城只是想过安稳日子,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啊?!”

“你要是想男人了,去外边找啊!总来祸害我家允城干什么?!”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已经怀孕了!”

“……”

“我警告你,别再打了!”苏芷柔见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声音,还以为对方卸甲投降,说完就匆忙挂了电话。

她恶狠狠地盯着手机上,那串备注着时知远名字的手机号码,恨不得把它立马拉进黑名单里。

但她知道,贺允城不喜欢有人碰他的隐私,所以她还不能这么做。

想了想,她也只是把刚才的通话记录统统删除。

做完了一切,贺允城也从浴室出来了。

“允城,你洗完啦?”苏芷柔顷刻换了副脸色,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机放回了原处,笑着朝对方走了过去。

“嗯,你去洗吧。”贺允城摸了摸她的头,弯腰贴近了她的耳畔,温柔说道。

“好。”苏芷柔捏了捏衣角,小声地应了句,故作羞赧地进了浴室。

——

贺允城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点出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那天看到的时知远,是瘦了许多的。对方眼底那层明显的淤青告诉他,时知远过得并不好。

贺允城几次都想联系他,问问他的近况。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有勇气拨出那通电话。

好不容易才割舍下去的爱恋,他不能让彼此的情感死灰复燃。

再者,他早就没了这个资格。

曾经自己心比天高,扬言爱胜过一切,哪怕跨越了性别。

后来想想,简直天真可笑。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以后……

自己早就和小苏有了正常的家庭和生活,时知远也会在某个时刻彻底放下。

两人分开,本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总有一天,他们彼此都会忘了对方的。

没关系,慢慢来——时间问题罢了。

刘奶奶发现及时,把我送到了医院,好歹暂时捡回了条命。

但……我也没多长时间了。

未分化肿瘤,恶性程度极高。

我之前并没有很重视,每逢痛起来才想起要吃药,药物服用一直是断断续续的状态,前段时间又酗了酒,以至于病情已经发展成了晚期。

肿瘤逐渐增大,对局部造成了剧烈压迫,我的消化功能被严重破坏。

持续性的上消化道出血,以至于我有时甚至会呕血,贫血已经成为常态。

我基本无法下咽食物了,只能靠着胃管,向胃里注入一些流食。

但我就算什么都不吃,也还是一直犯恶心。

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一米八五的个子,六十公斤。

医生建议我化疗,我拒绝了。

我觉着,没这个必要。我在人间已经呆够了,细细算来,了无牵挂。

时候已到,我也不想再撑了,该走啦。

这段时间,终归还是麻烦了刘奶奶,常来医院照顾我。

——

我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脑子昏昏沉沉的,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毫无尽头的昏睡里。

哪怕有时迷迷糊糊睁开眼,也分不清黑夜白昼。

现在我全凭着药水吊着,说不定下一刻,睡着睡着就彻底睡了过去。

人越接近死亡,真实和虚幻就开始变得紊乱,记忆也追溯回了从前。

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朦朦胧胧地响着。我半阖着眼,脑子里闪现出一帧帧久远的画面,从尘封的岁月深处,再次搬到眼前,登台上映。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大一上学期,距离早八开始只剩十分钟。

“喂!你要去几号教学楼啊?我载你过去,不然得迟到了……”贺允城那时穿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骑着个共享单车,猛地摁下了刹车,停在了我的身前,朝我挑眉笑道。

“十一栋。”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抱着的一摞书差点掉到了地上。

“巧了,我也是,快上来!”他拍了拍后座,示意我上去。

我本来不打算搭这趟顺风车,但时间实在是赶,许教授的课查人又严得很,待会儿要是被抓到,百分百得被记旷课。

“谢了。”我想着,也没再犹豫,朝他道了句谢,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他骑得飞快,我便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

“喂,你最好搂住我,不然待会儿摔下去我可不负责啊。”贺允城在前面笑着说道,但脚踏板蹬得越发快了。

“你故意的吧……”我那时并不认识他,但却被这人自来熟的性格感染了,啧声抱怨了句,但手还是搂了上去。

沿途还有如我一般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忙往教室里赶,但我坐在他的后座上,却丝毫不慌。

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信他,绝对不会让我迟到。

“认识一下,经管学院14级,工管一班贺允城。”没过几分钟,他将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了十一栋楼下,咧着一口白牙,朝我笑着伸出手来。

“14级英语一班,时知远。”我看了下手机,只差三分钟就要上课了,匆匆和他说了句,就忙不迭往四楼奔去。

“谢谢啊!”半路,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将手拢在了嘴边,边跑着边朝他喊道。

贺允城愣了一瞬,好半天,才笑着把伸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后来,贺允城搞了份我们专业的课表,自己没课的时候就跑过来蹭课,积极的很。

整整大半个学期,我的专业课老师也彻底记住了他。

“知远,我来了。”这会儿,他像往常一样,挨着我坐在了前排,托着下巴看着我,笑意粲然,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嗯。”我淡淡地回了句,没看他。

说实话,我有些不大习惯他这样称呼我,总感觉……很奇怪。

课上,他忽然用手指碰了碰我的大腿,我有那么一瞬间僵住了。

“你干嘛?”我偏头瞪了他一眼,停下做笔记的动作,抓住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朝他问道。

下一瞬,我的手里便被塞了一大把棒棒糖。

“……”全是我喜欢的草莓味。

“知远小朋友,儿童节快乐呀。”他忽然往我这边凑了又凑,轻笑了声,低声说道,略微灼热的气息也喷洒在我的脸上。

我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糖,脸颊开始有些发烫,心里涌上股难言的情绪。

“谢……谢谢啊。”我下意识往里挪了挪,偏开了脸,说话变得磕巴起来。

“知远,以后每个儿童节我都陪你过。”他见我往边靠,说着也跟着凑了过来。

“好。”我避无可避,低声应了句。

说完,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一刻,他眸子里的喜色都要溢出来了。

03.

期末的前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兼职完回来,已接近凌晨。

雪下了一整天,外头冷得很。

刚到寝室楼下,就看到门口蹲着个人。灯火有些暗,我看不太真切。

直到对方出声,我才发现是贺允城。

“你是傻子吗?怎么不进去啊?”我才知道,这人在这里等了我一整个晚上。我顿时又气又心疼,忙把围巾取下来,围到了他的脖子上。

“知远,生日快乐。”他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满目柔情地望着我,说着就将一个方形小盒子放到了我手心。

“你……”之前从未有人特地为我过生日,我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涩,顿时红了眼眶,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打开看看。”他忽然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道。

四下凛冽的风雪,一时也温柔起来。

我吸了吸鼻子,手有些发抖,打开了它。

是一对戒指,没有任何雕饰,却朴实真挚。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盒子,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开口愣愣地朝他问道。

“还看不出来吗?我在追你呀。”他鼓起了勇气,忽然抱住了我,声音里多一丝小心翼翼。

“……”

“我经济能力有限,现在只能买下这个,到时候再买好的。”他见我不说话了,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歉疚。

难怪,那段时间总见他在吃泡面。

“贺允城,你和我都是男的,你可要想清楚。”我的理智尚在,说着推了推他,想让他放开自己。

“知远,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男的又怎样?喜欢一个人难道还要看性别吗?”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的。”他又把我搂得紧了些,语气坚定,誓不回头。

“一见钟情?贺允城,你在讲什么鬼话?”我摇了摇头,不禁失笑。

“知远,没遇上你之前,我也是不信的。”他忽然松开了我,转而托起了我的脸,让我直视着他的眸子。

“但是你知道吗?和你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你就是我想要企及的人间星河……”

“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

“知远,信我。”他说着说着,眼眶竟然开始红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微微发颤。

我承认,我心软了。

“唉,算了……”我抬手抚上了他的脸,微微踮脚,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我想着,你如此真诚,我又怎么忍心辜负。

楼下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我们彻底同夜色紧紧相拥。

那一刻,茫茫雪地里,爱的烈焰熊熊燃烧,持续升腾。

04.

在一起后,我和贺允城就搬出了寝室。

他也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况,为了替我减轻压力,他平日里攒起了钱,还毅然决然和我干起了兼职,甚至大多时候,连学校里的公共课都逃了。大老远地去帮人小孩补习理科,就为了多挣点钱。

到了月底,他把钱全往我银行卡里打,嘴里却不着调地说着:“钱就该给老婆大人花,天经地义。”

“傻子。”

对此,我只有心疼,他没有这个义务,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那晚,他顶着风雪从外面把蛋糕取了回来,陪我过完了第二个生日。

白天他就有些发着低烧,又捱着打了一天的工,撑着陪我过完生日后就蔫了吧唧地躺床上去了。

“来,把药吃了。”我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拿了颗感冒胶囊叫他起来吃了。

“知远,你喂我。”他闷哼了声,拉了拉我的衣角,拖着软软的声调朝我说着。

“……”

见我没有动作,他瘪了瘪嘴角,失落地垂下了眸子,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你啊……”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怎会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我把胶囊衔在了嘴里,吻上了他的唇,毫无阻拦地将药渡进了他的嘴中。

见他要吞,我动了动身,打算分开把水递给他。

下一瞬,他就夺过了我手中的水杯,猛灌了一口,便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把我拉倒在床上,起身就把我压在了身下。

“知远,可不可以?”他眼底满是隐忍,抬手抚摸着我的喉结,声音有些嘶哑。

他心里所想,我很明白。

“来吧……”我抬手勾上他的脖子,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笑道。

那晚,我们有了第一次。

说实话,他的技术有些差。

后来,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趴在他的肩头,抓着他的脊背,哭出了声。

“知远,你别哭了,我……我们不做了……”

“知远,你别哭……”他见不得我哭,看着我这副样子,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只得笨拙且小心地停了动作。

他抱着我去了浴室,仔细地替我清洗了遍,帮我把头发彻底吹干了,才抱回了床上。

那晚,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温柔地吻着我的发顶,嘴里低声地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虔诚且深情。

那一刻,我觉得这辈子就是他了。

大学四年,我们过了一段如蜜糖般甜美的生活。

他把我养得极好,连带着我那不吃早餐的习惯,饮食不规律的毛病也被他给硬生生地改了,胃病也很少再犯过。

甚至我那副光吃不胖的身子,在那四年里竟被他给喂出些肉来了。

整整四年时光里,他给过我的,只有我怎么也猜不到的糖。

爱意如斯,我恐怕永远也不会觉得腻。

大学毕业后,我们留在了同一个城市。

他进了一家企业公司,我在一个中学任教。

我和家里人出柜的那天晚上,被我爸在手上砍了一刀,还被他从家里赶了出来。

无奈,我去医院简单包扎了下,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我们租的房子里。

那一刻,我很绝望。

我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他那次回了趟家,那个时候正和家里人在饭桌上吃饭。但为了我,他连夜买了机票,只为回来见我。

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开灯,他打开门的那刹那,整个房子也跟着亮堂起来。

他顾不上身上来时沾上的飘雪,心疼地把我搂进了怀里,轻声责备我,为什么不和他说,明明要说好要一起面对的。

“允城,我不想每次回去都被他们安排见那些毫不认识的异性。”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有自己的爱人。”我搂着他的脖子,哽咽出声,手臂上的伤口忽然又迸裂开了。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忙拉起我的袖子,白色绷带开始渗出了刺目的血。

“这是怎么弄的?”他瞳孔骤缩,双眼发红,紧咬着牙沉声问我。

“我不小心摔的……”

“……”他抬头看向了我,眉头皱成了一团。

他没再说话,拉着我坐到了沙发上,把药箱拿了出来,轻手拆开了纱布。

看到那个狰狞的伤口时,他将拳头捏得作响,颤声说道:“是不是你家里人干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痛了。

“没事儿,不痛的……”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宽心。

他一声不吭了,红着眼眶,替我小心翼翼地包扎完。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了,他忽然紧紧搂住了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泣不成声:“知远,对不起……”

我的肩头很快就被濡湿,他的一声声道歉,落入我的耳中,让我的心宛若被剜去了一块,疼得要命。

他又没错,哪里用得着向我道歉呢……

后来,我们一起买了房。

毕竟,咱们俩总得要有个像样的家。

房子并不在城市中心地段,但离那儿也不远。我们选了好久,他知道,那里有我喜爱的人间烟火。

户主那一栏,他非要写上我的名字。我没能拗他,只得随了他。

都说七年之痒,但我们之间却好似一直停留在初恋的那刻。

一个寻常的晚上,办公室里的老师基本都回去了,最后只剩下三班的陈老师和我还没走。

“时老师。”我正在批改学生的卷子,她忽然凑到我身边,扣住了我手里的卷子,唤了我一声。

“陈老师,你有什么事吗?”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不由地我抬头看向了她,疑惑不已。

“时老师,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她把我手里的红笔夺了去,拍在了桌子上,情绪有些复杂。

“抱歉,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的朋友。”我抹平了那张被她蹂躏地起了褶子的试卷,语气平淡地回道。

“是因为那个老是接送你的男的吧?”她不怒反笑,忽然抱臂问道。

“……”我顿住了动作,没再说话,便是默认了。

“时知远,你真恶心!”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

恶心?

“呵呵……”我摇头笑了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罢了,哪里恶心了。

我把卷子整理了下,准备带回去看,他这会儿该到楼下了,不能让他久等了。

下楼后,他站在不远处朝我张开了双臂时,我就知道,这个人本就值得。

好景不长,学校里就开始有人议论起我的私事来,多的是老师和学生。

背后那些指指点点,不绝于耳。从他们那充满唾弃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无非是在说我是个同性恋的事。

陈老师从那之后就申请换了办公室,但毕竟还在同一个学校,无论如何都会碰上。她那时只是冷冷地眤了我一眼,脸上却带着胜者的神色。

事情越传越大,以至于校长不得不找我谈话了。但奈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空口无凭,也只能让我注意自己的私生活。

办公室里的男老师开始有意无意地对我敬而远之,如避瘟神。

一到了我的课,学生也会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同性恋死绝”的字样,我没有责骂他们,只是默默用黑板刷擦掉了。

他们俨然都忘了,我是他们的老师。

在他们身上,我忽然看不到自己曾经所给予的希望。

“……”但毕竟都还是孩子,犯不着和他们置气。

可能是捉弄得不到回应,他们也觉得无趣起来。开始想出新法子来整蛊我。

准确来说,也不能算是新法子。无非就是在我进门前,半掩着门,在上面放一桶冰水。或是在交上来的作业本里,夹杂些刀片,写满咒骂我的污言秽语。

“小把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天都是这样说服自己,只要我还站得起来,就别想让我倒下。

我没和贺允城说,这种糟心事,我一个人捱着就好。

满打满算,我和贺允城在一起八年了。

纪念日的那天,我刚好只有下午一节课,上完课后我就赶去了超市,买了不少菜。

回到家里,我忙活了大半天,做了一桌子菜,全是他爱吃的,红酒鲜花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晚上回家。

一切准备就绪,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忽然告诉我,今晚他们公司加班,要我不用等他。

“唉……”我又心疼起贺允城来,他们公司老是这样,9106成了常态。

我顾不上所谓的仪式感了,用餐盒把饭菜装了进去,打算去公司等他。

我之前有去过他们公司几次,但几乎都是在他同事不多的时候,他们自然也不怎么认识我。

终于等到他下班了,我抱着餐盒喊了声他。

他捏了捏眉心,看起来很疲惫,见是我来了,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怎么来了?”他看了眼大部分还没走的同事,接过我手里的食盒,低声问道。

“我怕你忘了吃饭,就……”

“贺哥,这位是?”他的一个同事忽然凑了过来,带着探究的意味扫了我一眼,转而又看向了贺允城。

“……”我忽然犹豫了,要不要说出那两个字。

“朋友。”在我做出反应之前,他果断开了口。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呼吸凝滞了。

他搪塞着把那个人打发走了,接着把我拉到了个没人的走廊。

“知远,你听我解释。”他将我摁在了墙上,语气略显慌张。

“我理解……”

“这个身份也挺好的。”我没看他,笑着推了推他的胸膛,神色如常。

“知远,你别这样……”他知道,我这副样子十有八九是生气了,慌忙地捧起了我的脸。

“我哪样了?”

“贺允城,我没哭没闹,还理解你的做法,你说说,我到底那样了?!”心里长时间积压的郁闷,在那一刻有了宣泄口,我几乎是朝他吼出来的。

“知远……”他从没见过我生气的模样,此刻愣在了原地。

“抱歉……”

“我先回去了。”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胡乱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推开了他,朝外走了出去。

贺允城愣愣地看着对面骤然空出去的位置,一拳打在了墙上,顿时见了血。

“允城,你流血了!”苏芷柔这会儿才从拐角处慌慌忙张地跑了过来,担忧地叫了声,忙捧起了他手帮他擦拭手上渗出的血。

“我没事。”贺允城将手抽了出来,追上了那人的身影。

看着头也不回的贺允城,苏芷柔站在原地,狠狠地跺了跺脚,将里的纸巾撕得稀碎,眼里满是怨恨。

“贺允城,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男的?!”

“你等着,我一定要得到你!”

我前脚刚进门,贺允城也跟着回来了。

说实话,我并不是在生他的气,我只是有些委屈。

但……也不能怪他。

“微波炉里我还热了饭菜,你快去吃,我先去洗澡了。”我避开了他难言的目光,进了浴室。

明明不大的一件事,我却好难过,很想哭。

花洒打开的一刹那,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皮肤上。我借着斑驳的水光,企图掩饰莫名的悲伤。

我把头抵在湿滑的墙上,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洗完澡出来后,他还坐在客厅发呆。见我出来了,他立马走了过来,拉起了我的手,奋力向我解释着:“知远,我马上就要升项目经理了,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一层关系。”

“知远,我是为了我们之后的未来做打算,你……”

“到底是为了我们,还是只为了你自己?”我没等他把话说完,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

我们两个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有了一丝怨念。

“咚!”门被贺允城重重地关上了,他离开了。

这是第一次,他没选择和我和解。

连续四天,他都没再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只是敷衍我,说自己很忙。

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句道歉的话,都不给机会让我说出口。

晚上回来,我就窝在沙发里整夜整夜地等,盼着他能在某一天晚上回来,像从前一样无奈地责备我,为什么不去床上先睡……

直到第五天晚上,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才几天没见,他的胡子早已拉了碴,眼里也满是血丝。

“你回来了?吃饭了吗?我热了菜……”我从沙发上跑了下来,连拖鞋也忘了穿,接过他的公文包不停问道。

“知远,我们分手吧。”他望着我光着的双脚,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冷静得可怕。

“允城,你说什么呢?今天可不是愚人节……”手里的公文包掉到了地上,我慌忙地捡了起来,牵强地笑了笑,不敢直视他面无波澜的神情。

“快去吃饭,吃完就去洗澡。”

“那,我先去睡啦……”我把他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当做无事发生一样背对他笑着说道。

“时知远,我说……”

他忽然叫我了一声,拉住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分手。”

“……”我的眼眶开始发酸,我知道,他这回没在和我开玩笑,他认真了。

“为什么?”

“如果是之前那件事,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汹涌泛滥。我睁着通红的双眼,恳求他。

“时知远,八年了。”这一次,他没有心软,面不改色地直视着我,继续说着,“我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我他妈受够了。”

“还有……”

“我对你,早就腻了。”说完,他冷冷地错开了身子,下一刻就进了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怕被人议论?腻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头阵阵钝痛。

之前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都是假的吗?

我愣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他收拾好东西,从卧室里出来,下一瞬就准备去开门,我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允城,我再也不闹了,你别不要我……”我顾不上胃里的绞痛,慌乱地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试图挽留要走的人。

“时知远,我不爱你了。”

“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他依旧冷漠,用力地从指缝中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任凭我在他的身后哭得多么撕心裂肺,他都不曾回头半分。

他走得彻底,连同我们之间刻骨铭心的曾经也带走了,丝毫不剩。独留下了那盆洋桔梗,印证着他过往的存在。

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拼了命地工作,试图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放下他。

可是,每个四下无人的夜里,他曾经给过我的幸福,却都成了我难以熬过去的苦。

时光偷走的,从来不只是曾经。

现实与梦境剥离的那一瞬间,我缓缓睁开了自己早已不再澈亮的双眼。过往零零散散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如走马灯般一晃而过。

大梦一场,不过是悉数过往。

眼前,又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长夜。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原是外头下起雪来了。

最近恍恍惚惚了好些日子,我的脑子在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白日里,我隐隐约约听到护士谈到,今天是12月8号。

恰是我的生日,也是——贺允城的婚期了。

今年的生日,又该是我一个人过了。

我摸到了胸前一直挂着的那枚戒指,费力地把它扯了下来,转而戴到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

夜色深重,病房内早已熄了灯,入目黑漆漆的一片。

我抬了抬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努力地想借着从窗外落进来的那束灯光,看一眼它戴在我手上的模样。

只可惜,光太浅,路太远。

此时此刻,连这点愿望竟也成了奢望。

身体里那股锥心般的剧痛愈发强烈,我的手臂也开始有些酸痛了,但我舍不得放下。

再撑一撑,要是再够不着那束光,我就该走啦。

病房内原是静得出奇,此时心电监护仪骤然开始发出长长的警报声,刺耳极了。

我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手落下去,执拗地往窗那边伸着。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的呼吸也愈发急促。我拼命地想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再度睡过去。可我的眼皮变得好沉重,我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允城……”

算了……

抓不住的光,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我的意识濒临涣散,瞳孔也渐渐失焦散大,耳边那急促的警报声逐渐变得缥缈,越来越远,直至我再也听不清。

“允城,新婚快乐。”

“下辈子,别来招惹我了……”

我的眼睛沉沉地闭上了,眼角淌出一行湿润,那只手终究也是颓然坠下。

心电监护仪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警报,屏幕上那条剧烈震荡的曲线彻底演化成了一条直线,再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我孑然地死在了这场初雪里,无人知晓。

人世一遭,我总算知道。

死亡并非痛苦,而是我往生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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