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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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曲江池是勾栏云集的地方,每到夜幕降临,歌舞笙箫、莺哝燕语、杯盘碰响、醉汉骂架,声音随波飘扬数里,非一句纸醉金迷可以形容。

而在此地最大的酒楼“得胜楼”对面,有个少年捏着一封请帖,沿湖走来走去,已经徘徊了半个时辰。他看上去才及冠,像棵小树,眉宇和身量都已经长开,但神情还是青涩的,有种别样的俊朗。

若闲心足够,再细看一点,会发现他左边眼睛微微地泛绿,如同一颗翡翠珠子,右眼则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冷飞明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懂规矩,只觉得这里的迎客侍者一水儿穿绸缎,文质彬彬,比他更像贵客。纠结了半天,他总算鼓起勇气,走向门口。好在侍者并不嫌弃他,还对他笑道:“小哥儿,是随便吃点,还是定了雅间?”

他有个师哥叫云郁,三年之前武举夺魁,一直在外面打仗,已经官拜校尉。今年忽然从边疆回来,递了请帖,说想要见他。

此刻他忙把请帖递过去,道:“是定了雅间的,和几个朋友,天字……天枢那间。”

德胜楼比较标新立异,地字号房照常按天干“甲乙丙”排列,天字号房却用“北斗七星”来命名。其中最贵的雅间就是“天枢”,单是预定就要十两银子。冷飞明的打扮虽谈不上特别穷酸,但也不像是大富大贵之流。那侍者心里有些惊奇,然而并不在面上显露出来,只说:“请随我来吧。”

冷飞明站着没动:“约的是酉时,还差半个时辰呢。我就想问问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侍者道:“无妨的,‘天枢’已经有客人来了。”

冷飞明也不是真想在外面转悠,今年天气反常,八月底就开始飞雪,晚上更是冷得要死。他为了穿得体面一点赴宴,身上衣服很薄,不禁风吹。

没犹豫太久,他便跟着侍者穿过回廊,上了一层楼,来到“天枢”。

房中隐隐地传来说话的声音。冷飞明轻手轻脚走进去,桌边已经围坐七人,只剩最后一个位子了。

坐在上首的赫然就是云郁,冷飞明一下子忘了认生,脱口叫道:“云师哥!”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神色各异。

有个人问道:“这是谁?”

云郁回过神,替他解围说:“这是我在武馆的小师弟,冷飞明。”笑了笑又说:“飞明,请坐吧。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害臊。”

三年未见,云郁越发光彩照人了,而且他当了几年官,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沉着的气质,和以前又不太一样。冷飞明满脸通红,在众人目光之中坐到下首。

又有个人问:“你这是阴阳眼?”

“我吗?”冷飞明一愣,又说,“不是的,是以前打架伤了眼睛,伤好以后变成这样了。”

大家哄堂大笑,冷飞明跟着腼然笑笑,越来越觉得坐立不安。

“好了好了,别闹我师弟了。”云郁道。席间众人显然以他为首,很快安静下来。云郁看了一眼天色,又道:“离酉时还有三刻钟,人到齐了,先上菜吧。”

如是上了几碟冷菜、几碟热菜,冷飞明找不到机会和师哥说话,只能自顾自喝闷酒。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点上脸,冷飞明也不那么拘束了。坐他右手边那个人同他攀谈起来,说:“冷小弟,娶媳妇没有?”

冷飞明举起酒碗,和他碰了一碰,说道:“没有,不打算娶了。”

那人笑道:“咋可能呢?家里有个老婆多好。这样吧,我家小女儿今年及笄,回头找个媒人说亲。”

冷飞明脑袋晕乎乎的,有点想说自己不喜欢女人,但他还是忍住了。那人见他不响,哈哈一笑说:“讲笑话而已。你长得俊,又是云校尉的师弟,肯定看不上咱们小户人家。”

冷飞明推脱说:“没有没有。”和他又干了一碗。那个人说:“我是在东市最里边卖烧饼的,你去一打听,烧饼郑,没有人不认识我的。到时候请你吃烧饼。”

他师哥为何要请一个卖烧饼的吃饭?冷飞明到底不好意思问,把疑惑压在心底。

实际上,这一桌子人身份地位、有钱无钱,通通天差地别。

坐他左边的是个公子哥,戴俗气镶金抹额,仿胡金耳珰,金腰带,金扳指,还有一条沉甸甸、金光灿烂金念珠。浑身上下一金到底。

冷飞明仔细一琢磨,觉得此人应该是李涣,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弟。

传言说他吊儿郎当,轻浮俗气,成天流连欢场。百姓提起他基本厌恶居多。但又有传言说他来头很大,和当今天子有些渊源。所以讨厌归讨厌,倒没什么人真敢惹他。

自从入席以来,李涣滴酒不沾,面前的碗筷也是干净的。偶尔咳几声,像是生病了,其他时候总是侧头看窗外。

冷飞明随他目光看去,原来院中搭了个台子,几个夷狄大汉光着上身,两边胸前各夹了一条长流苏,摇来摆去地跳舞。什么荒唐东西!

恰好云郁叫他:“飞明,这是江南做法的莲子羹,平时吃不到的,你尝尝看?”

冷飞明忙不迭回神,只见桌上果然有一大碗热腾腾的莲子羹,往外冒甜香。他刚要拿勺子,却忽然觉得一阵恶寒,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

云郁柔声道:“师弟,怎么了?”

冷飞明道:“我、我好像喝醉了。”他晃晃脑袋,云郁微微一笑,说:“喝点汤,垫垫肚子。”

冷飞明定定神,拿起碗边的大木勺,往里一舀。

捞上来的赫然是一勺滴溜溜的眼珠!有点像鱼的眼睛,挨挨挤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冷飞明大叫一声,把勺子扔了。

除了李涣浑然不觉,还在看大汉跳舞,桌边众人就像看怪物一样转过头,看着冷飞明。

或者说其他人才更像怪物,目光安静,带有慈爱的责备之意。小时候冷飞明做错事情,他娘就总是这么看着他,直到他认错为止。这种神态整齐划一地出现在陌生人脸上,真叫他毛骨悚然。

云郁皱眉道:“飞明,那是莲子,不要怕。”

冷飞明更恐惧了,他根本没告诉师哥他看见了什么。

他胸中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喝过的酒直往上涌。冷飞明说:“我真的醉了。”支撑着站起来,夺路跑向门外。

云郁也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酉时了,快把他抓回来!”

烧饼郑反应飞快,伸手抓住他衣摆。但冷飞明是练家子,用劲一扯,衣服“刺啦”破了。他三两步跑出雅间,扶着栏杆,天昏地暗地大吐一场。

得胜楼的侍者见怪不怪,端来手巾和热水,让他把脸擦了,又漱了口。冷飞明定定站了一会,觉得脑袋清醒多了,整了整衣襟,回到雅间。

他还盘算着怎么和师哥道歉,但雅间里空空荡荡,唯独李泱坐在椅上。

冷飞明就是在门口吐的,不管谁出门,应该绕不开他才对。他愕然道:“其他人呢?”

李涣总算抬起头,懒懒说道:“什么其他人?”

冷飞明道:“我师哥,烧饼郑,还有其他人。”

李涣奇道:“你竟然记得。”又说:“你做噩梦了,忘掉吧。”

院里跳舞的几个蛮族大汉演到尾声,朝四面八方拱手致谢。冷飞明不敢相信,回头看看自己衣摆,果然还是烂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冷飞明说。

李涣说:“我包了这间屋吃酒,你突然闯进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在桌子上敲敲,几个小厮一拥而上,把冷飞明拉走了。这是冷飞明最后一次见到他师哥云郁。

往后的日子,冷飞明打听他师哥的音讯,都说云郁在边疆,从未回来过,也有小道消息说他早就战死了。

再去长安东市打听烧饼郑,大家都不认得。最后问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阿婆,才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但十五年前就已病死。他家刚及笄的小女儿,连亲爹的面都没见过。

时间一久,冷飞明都怀疑自己是在发梦。但那件被扯破的衣服还躺在箱子里呢,他真是快要疯魔了。

一直过了三年,眼看又快到武举的时候,忽然有人给他捎来一封信。

信是云郁写的,首先问他身体安健,武艺精进,然后草草写了一些边疆见闻。看到此地冷飞明松了一口气。

但信末又说,他马上就要回京师一趟。多年未见师弟,思念益深,请他九月初一到曲江池畔得胜楼,“天枢”雅间,畅叙三年之前未竟之言。随信附上一颗“鱼眼睛”,务必贴身收好。

此信是卷在竹筒里带来的。冷飞明往竹筒里看去,竹筒深处有一颗干莲子,穿了红绳,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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