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也很想碰到他，是不是？”

我坐在地板上，发财端庄地坐在我对面，灰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杏仁眼瞪得圆圆的，耳朵支棱得尖尖的，歪着头冲我微笑着吐舌头。

通常这个时候我应该主动伸手去摸摸它的背、挠挠它耳朵，然后它就会快乐得发抖，我们都从中得到愉悦。但此刻我没什么心情爱抚它。当然，它也不可能对我说的话有什么回复。我们彼此都觉得对方不能理解自己，同时叹出一口气来。

发财叹气叹得似模似样，仿佛它毛绒绒的哈士奇脑袋里装了不少烦恼，以至于像人一样会有无奈的情绪。

“笨蛋大狗。”我说。“他那么喜欢你。你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指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我几乎每天带发财出门都能碰到他，虽然彼此都没有约定，但似乎自然而然地有一份默契在。他叫钟未觉，据说从小都很喜欢狗狗但因为种种原因直到工作了都还没养，所以第一次碰到我和发财的时候就跑过来套近乎，然后不知不觉地每天都一起行动了。每天晨练的时候我们相遇，他都会快活地跟发财打招呼，然后我们并肩跑一段，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知道他工作了这件事情让我很意外，他看上去脸嫩显小，说是高中生也不违和。就是那种阳光、快乐、有点自来熟但并不让人觉得没分寸的单纯高中生。

“：）”

发财对我回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嘲讽意味的狗笑。也是，发财反正也不能还嘴，我这样说它太不公平。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好吧，其实我也是笨蛋大人，所以才会和你住在一起啦。”

发财早上溜达的时候一般都精力旺盛，特别喜欢跳过草坪的矮围栏又跳出来，自顾自地拽着绳子跑，不太在意身后的人类。于是它跑的时候我就会和钟未觉聊天。钟未觉大概出于对发财的喜欢，爱屋及乌对我没什么防备，聊天的时候也会说到很多他自己的事情。比如因为租房子住所以不方便养狗啦，从小特别喜欢狗所以有很多毛绒狗玩具啦，不喜欢早起但是因为实在没时间锻炼所以还是要早起啦，诸如此类琐碎小事。

其实我跟他很像。比如我也不喜欢早起但为了发财——好像这话有点歧义——总之为了这只大狗还是不得不早起，比如我小时候也拥有过一本犬类图鉴并且反复阅读，再比如我也在没有养狗的时候像给孩子取名字一样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名字，土洋混杂，正式与随便皆有，但最后敲定的名字仍然是此前没想过的名字。

“发财喜欢这个名字吗？为什么没叫暴富啊，或者小目标？”说到这里的时候钟未觉开了个玩笑。“或者一般不是都叫旺财吗，哈哈。”

“啊……旺财听起来太普通了，好像还是发财比较特别一点……”我拽着狗绳，犹豫着这样说是不是显得自己太呆了居然还解释笑话。但发财此刻居然颇给面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回过头来，摇着尾巴低沉粗粝地“汪”了一下。于是我也笑了。“你看，它挺喜欢这个名字啦。”

我看起来会不会很呆这个问题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钟未觉那个时候看起来很好看。虽然说一个年轻男性笑起来很“阳光”实在太俗，但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确实很合适。就是温柔灿烂，透露出明亮的情绪。

不知道这个记忆是不是我的大脑美化过的结果呢，毕竟我喜欢他嘛。

发财毕竟个头不小，有时候经过的人还是会被它吓到，我总是把它牵得很紧。但牵紧了狗绳也不能束缚住发财自由的灵魂，有一次发财心情不错，本来在左侧小步跑，钟未觉跑到右侧和我同行的时候它也绕来右侧，伸着狗脸去蹭钟未觉的大腿，又蹭又拱还伸舌头，甚至试图直立起来扒拉。如果不是因为钟未觉腿够长的话我怀疑它说不定能够着人家裆部，十足一只流氓狗，弄得我很尴尬。

“干什么干什么？发财！过来！”我试图通过语言谴责来阻止它的流氓行径。

钟未觉看上去倒是还行，笑眯眯地伸手拍发财的脑袋，仿佛哄一个熊孩子。“发财，乖乖。我这里也没有吃的哦。”

我自顾自坐着出神。发财等了一会，看我好像实在不想跟它玩，就起身哒哒哒地走到一边。这两天没注意，它似乎又该剪指甲了。狗指甲长长之后走路的时候碰到地面，就会有这样细碎的脚步声。之前我自己动手给它剪过一次，估计是没控制好剪得太多了，导致它萎靡了好几天，饭也吃不下，我还疑心它生病了带着它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剪了指甲不舒服。所以还是得带它去宠物店里修。

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看着它一路走到客厅与阳台之间的落地窗边，用一种我很难以形容的体态原地转了一圈——我怀疑这个是带它出门溜达的时候它自己跟其他小型犬学的，因为这个动作放在它身上实在笨拙又古怪，好像在找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然后突然趴下，把自己趴成抱着尾巴团成一个圈的形状。看起来又安详又忧郁。

哦，是去打瞌睡了。有时候我也真羡慕发财。

小时候我在订的杂志里读过一篇文章，大意是以一只狗的口吻表示每只狗都应当拥有一个人。当时我觉得颇为有理，暗暗决定我也要让一只狗拥有我，但拥有狗之后我还是改变了看法。

我想发财拥有我这样一个人大概也很棘手，毕竟这个人在狗狗出门溜达想奔跑的时候拽住狗狗不许跑，然后又在狗狗傍晚想出门社交的时候把狗狗关在家里，并且还把“叹气”这一技能传染给了原本不需要掌握这一技能的狗狗。

但总之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仍然带着发财出门溜达。发财每天早上都醒得很早，如果我不能及时醒来的话它可能跑进卧室来上床打醒我，几十斤的大狗飞身一跃实属人类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比较惜命，总是在发财来之前就坐起来，不给它踏在我肋骨上的机会。

我猜它大概为此颇为遗憾，毕竟它起得越来越早了，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它试图发起对卧室人类领地的合理进攻。——在它和其他小狗交头接耳闻来嗅去，做出类似于人类嘀嘀咕咕行为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它可能意识不到自己作为一只哈士奇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我真喜欢它这一点，有时候又真无奈。

发财今天早上精力格外旺盛，快乐地拽着绳子往前使劲走，但它也并不是着急去什么地方或者是试图挣开绳子跑掉，只是单纯跟我较劲——帮助自己的人类锻炼身体，听起来倒也不错。我不得不隔一会喊一声“发财”打断它一下。

路人眼中的我大概是一个搞封建迷信思想的怪人，年纪轻轻牵着狗还一路喊着“发财”，好像在搞什么神秘的祈福仪式，而大狗——对不了解狗的人来说它面相和身形已经足够像狼了，似乎也很适合在这种仪式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绳子绷得紧紧的，仿佛一路找着什么东西似的。不过想想还是比那种更像人名的名字好一点，不然这个场景就很像牵狗找孩子，似乎更为尴尬。我努力保持面部表情的严肃，以期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一点，不要让人看出来我其实只是不想费劲扯着狗才时不时叫一声它。

“早上好，哥。——早上好，发财，你今天精神好好！”

是钟未觉跑了过来。他一身运动装备显得特别专业，那种速干紧身裤绷在腿上显得腿又长又直。我目光一扫，本能地就有点心动。不过其实他穿什么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暗恋就是要和各种场景下导致的这种心态的起伏和平相处。

发财没有在意钟未觉，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发现对方并没有带什么狗零食贿赂它之后就失去了兴致。“小钟早。”我盯着他的下巴——好像刮得很干净，没什么胡茬痕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都紧张得僵硬了。“你想牵一会儿发财吗？”

我有时候会主动让他牵一会发财，当然这绝不是因为想借发财讨好喜欢的人，也不是因为跟发财较劲太累了，单纯是因为他确实很喜欢发财。对于没有狗又特别喜欢狗的快乐男孩来说牵着大狗狗遛一会儿四舍五入就是拥有了一会大狗狗，这种心态我在没有狗的时候也有过，所以天然地非常能理解。以他的体型和能力倒也不至于拉不住发财，而且我还在身边看着，他对发财来说也不算陌生人了，因此这样倒也没什么问题。

“啊，好的。谢谢哥。”钟未觉总是叫我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称呼总给我一种房产中介的感觉，但从他口中叫出来我又立刻觉得好想把卧室分他一半。我用力拽住狗绳和钟未觉交接，谨防发财趁机挣开跑掉，不过发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没注意这头，也可能是懒得管绳子的另一端握在谁手上，只要绷紧了就好。这么一说发财好像什么锻炼器材，不管是谁来尝试都一视同仁。

我笑了一下，钟未觉也笑了一下，我们像此前的很多个早晨那样并肩缓缓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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