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华

精彩段落

赵京西南数千里外的灏州府安海城,有孤峰巍峨一剑,破空耸立。古书上并无相关记载,这妇孺皆知的名山,也是到大赵开国才被旅人传开。起初人说那是维系天地的天柱,又说是天庭百官的笏板落入凡尘,是天官向我大赵天子俯首称臣,佑我大赵海晏河清。

圣人闻此,龙颜大悦,命人修天梯以备祭乾坤。彼时的主子贴身大太监督工,领着一队能工巧匠,没入深山老林,却再无音讯。众人以为他们遭匪寇埋伏而罹难。圣上便又一道令下,水陆驿递,日夜兼程三千里,亲命灏州府知府剿寇。恰巧,此间有位大将军正在此带兵演武。他曾在北疆数战鞑虏,威名赫赫;区区流寇,自是无足挂齿。他先派数名手下一探敌情;又计划带一队精兵强将随后支援,剿寇之行可谓是瓮中捉鳖,囊中取物。孰料这一去,竟有去无回。

上面限期三月,要是搞砸了,龙颜震怒。知府哪还想着保住头上那顶乌纱,能保住他这颗木鱼脑袋就谢天谢地了。央不住知府再三催促,大将军只得亲自前往这个诡秘的吉兆之地。行军不到山脚十里开外,空中就已氤氲着鲜红色与棕褐色交织的血雾在半空氤氲,森森的深林里铺陈出一匹污浊的轻帛。再看眼前,路边只见横尸遍野、白骨森森。纵是将军纵横沙场,也不由得骨寒;只得叫全军驻足整顿,再做考量。就在这时,一个勉强还有人形的小伙子连滚带爬到古将军脚下,口中连呼数声“妖怪”,随即不省人事。

“您老真是福大命大。”小童拿钳子夹着浮面上的炭块翻了个面,罢了又把手揣到袖子里去。这老掉牙的故事他听了上百遍,早不耐烦。只不过这回却是他自愿请教的,再不耐烦也得耐着。

与小童对坐的老头年已古稀,佝偻着精瘦的身体。他双手只剩七指,左腿膝盖往下的裤管就是空的。据说这全是妖山的缘故。老头探出手来,五指提起碗沿,吃了口茶继续说:“得亏你爷爷妙手回春,才捡回这条命。现在有些人就是嫌命长,隔三岔五还问我这事儿来。他不知道就是仙人道长上山去,也没几个能囫囵下来的呐。”

小童心虚道:“还不是说妖山上有三样宝物,先到先得。”

小童说的宝物,其中一样是妖山大王魔尊的血,另一样是垂素道长的首级。当然,小童不信那些仙人道长家门内的嘴碎。他正找的是第三样宝物——能塑人筋脉的重瓣青菊。这花只见于妖山,虽说是在山脚就遍野可见,但那里的花田早给诸多仙家门派瓜分去了。寻常人家若非重金求购,就得自个儿进山去找。不过自从垂素道长叛逃师门,各路仙家皆不再外售此物。

老头未想到这层,不疑有他,只是瞪瞪眼训诫道:“吴家那几个小鬼冒冒失失,喜欢极了争强斗勇,你别听他们话。你还是不要出城。”

“不出城哪儿行啊,”小童调转话题,抱怨道,“您不知道这几天城里药卖得多恶,我个开医馆的都买不起了。”

“那就叫你叔跟着,要走到妖山十里地以内,把你腿打折了拎回来。”老人咬着漏风的牙,恶狠狠的。

“你个陆老头,”小童只说,“不然就和我讲讲妖山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好去骗骗吴小二。”

妖山的景象,能在话本里编撰者众,可要说亲身经历,非陆老头莫属。茶馆酒楼里写话本的,也必得打着陆老头的招牌,才有人买账。如此,爷孙二人一个讲得滔滔不绝,一个揣着小心思听。说话间,天已经擦黑。忽而房门外有响动,小童走出去看人,迎道:“陆叔叔回来啦。”

原来门外是老头的独子,一个高大精瘦的汉子。这汉子名字叫陆戎,在衙门里做差。他见到小童颇是意外:“诶,你家医馆今天空着了?”

“那有什么办法,”小童径直跟着叔往厨房走,“我哥在家躺着呢。”

陆戎操起白刀切菜,小童就擦起火点着枯树叶,往灶洞眼里凑。

“你啥时候还有的哥?”

小童一双大眼睛滴溜一转,含糊道:“你不知道,不要管。”

“你把人装进屋那天我都看见了,”男人剁菜的手法很快、很精妙,想必耍在人身上也有庖丁解牛的技艺,“别乱捡人,没事找事。”

小童争辩道:“你不是也教我,医者父母心!”

“哟,小子肯跟你爹一样了?”

“谁要跟他一样了。”

小童听见门外又有响动,大抵是叔母回来了。他便丢下火钳,不再与陆戎纠缠,连忙跑去接过叔母拿回来赶工的衣服。叔母很好说话,小童很喜欢她。倒是家里那个捡来的“哥哥”,被他自己前脚刚提过,后脚就忘了。直到吃饱喝足,他才想起来这回事,只得即刻往家里赶。

夜月皎好,桂影横斜。瘦削的脸上拢住些暖白的月光,竟也显出些许光彩来。刘临桦撑着手肘坐起身,指甲在膝上那道月光里交错刮蹭,沙沙作响。装模作样弹一阵,又似是一曲终了,恍惚中似有“铮”地一声空响,而后万籁归寂。他蜷着五指,缓缓阖目,伴着夜的雪落,思绪万千驳杂。幸好,无论怎样,终归还是下雪了。

“吃饭吃饭,饿死就白捡咯。”

矫情的感慨被打断,刘临桦理正些许濡湿的衣领,正襟危坐。但见一个小童仄入门内,手上的粥碗冒着热气。

粥和一碟小菜乒铃乓啷敲在床边掉漆的方桌上。见他没有动作,小童又把粥塞到他手里。刘临桦抱着碗烘手,反而道:“多有叨扰,不知令尊何处,某还是先行道谢。”

“行啦,别乱动。天那么冷,再染上风寒,神医在世都救不了你了。”小童一派大人样子,却也控制不住被被窝诱惑,把椅子拖到床边,蹭地坐上去脱了鞋就把脚往被窝里钻。

在雪地里踏过的脚冒着寒气,刘临桦不禁挪开了一些,回头看那小屁孩一脸奸笑。笑了几声见这人又再无反应,小童也绷起脸一本正经道:“我叫齐穆,是个大夫。跟你说,我爷爷就是大名医齐悬壶。”

寻常人的事刘临桦本就不大听说,他只一面把小菜拌到饭碗里,一面颔首回应。

小童对病号的反应有些失望,没了先前的兴致,恹恹地继续道:“这里我当家,你要想报恩,就帮我上山采药去。”

刘临桦点头答应,一面捏着调羹把碗刮干净。猝不及防,腿上忽的一凉,下意识缩退就撞到墙上。

齐穆终于得逞,兴致也高起来,不耐烦地接着话道:“诶,你什么都不问我吗?不怕我是做人肉包子的?”

瓷碗凉了,指尖也冷,刘临桦放下碗,把手塞进被子里,牵着嘴角道:“你都不怕我吃人肉包子,我怕什么。”

“因我知道你是仙人道长,可你现在筋脉都断啦,你能……”齐穆忽得意识到不妥,觑看他。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把这人的影子打在灰扑扑的砖墙上,忽大忽小,扑朔不定。熟褐色的眸子犹如一潭深泉,若说在日光透过斑驳枝叶可以照射到的浅水,尚且透亮灵动;而再往深处去,却只剩一团幽黑,不见底了。冷色的月光罩在他身上,笑颜却像暖阳下灼灼桃花。齐穆拟用万千词都描摹不来,只能道他仙风道骨。

刘临桦也不做声,背靠床头,安静地看小童小心的样子,仿佛断了筋脉、失了武功之类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不过,”齐穆转转眼珠子,烛火照着他的脸颊红扑扑的;这是他第三次把语调提上来,“谁叫你遇到神医呢,重铸筋骨也不是不可能的啦。”

这回刘临桦才提起兴趣,将这人上下打量一番。他对重瓣青莲外售的价格有所耳闻,于是说:“我这筋骨也好命也好,值不得这么多钱。”

“这事儿好办的很,现在凭他多少钱,一片花瓣都买不到。传闻一个道长叛逃师门,勾结魔教。现在各方都重金买他人头呢,上山淘金去的都说那比妖山大王的血值钱多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刘临桦一愣,思忖道:“名字……叫作飞藿。”

“飞藿,”齐穆想着奇怪,不过很快自圆其说道,“仙人道长一般都是用道号啊。”

刘临桦为防露陷,半真半假杜撰,说他触犯教法,被逐出师门,不再用原先的道号;再来幼时拜入师门,姓也是随师父的,也再不敢用。他说话的时候直盯着这小童——从没人说看不出他撒谎。

齐穆听罢却像是相信了,收了碗筷推开门,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刘临桦兀自默坐,不出一柱香的时光,又传来小童呼喊的声音。

“听得到吗?我就在你对面。”

刘临桦的嗓子仍旧隐隐作痛,大抵是在雪地里躺得着凉的缘故。他不是很想说话,却也不得不扯着嗓子应一声。

齐穆许是听他哑着嗓子,按耐住谈天说地的念头,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交代了:“身体好点呐,明天天亮就一起去山上采药吧。我教你啊,表哥……”

四面石墙都是冷的,唯独被窝有些暖意。刘临桦掖紧被角,侧身抬腿滚成一个蛹,嗅着屋子里的药味,没来得及听那麻雀叽喳完,迷迷糊糊睡熟了。

一片白茫茫的云海。这不是新雨初歇而云雾缭绕的淞山之巅,那里的云雾幻生幻灭,飘忽不定。在这梦里的云雾,反而踏实得叫人安心。刘临桦掀起衣裳盘腿而坐。衣袂翻飞,扬起一片乳白的雾。

寻常人才做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辟谷的修士,不仅无求于玉盘珍馐,更可以日夜不寐,以示不为凡尘肉体所困。不过,无论他先前仅仅炼气筑基,还是修得元婴已然臻至化境,时至今日,都于事无补。他仿佛释然地叹出一口气,随手往脚下云层里捞起一捧棉花似的团云。

说来奇怪,那团云在他手上逐渐蓬松鼓胀,层层叠叠,凹凸不平的小块边沿勾勒着丝丝金光。刘临桦觉得奇妙,两手抄着它,放在怀里。半晌,那团白绵绵的家伙变得两手才能捧住。它浑身颤栗几下,金光散落。簌地,睁开一双石榴一般的眼。它的小脑袋同时成形,脑袋后边又有两片浅红,再一阵子就变成了一对长耳朵。那双耳朵警觉地竖起来,朝外边转。

刘临桦不明所以,顺势抬头。不知何时,一溜小萝卜头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它们长在脸边的一对胡萝卜须上都把玩着一柄剑。这些顶着蔫儿吧唧的绿叶子的萝卜墩儿摇头晃脑,像是在挑衅,但更像是在竭力地逗人发笑。

他怀里的小白兔大约只有两个月大,双手就能捧起来。此时,它却从容不迫地露出小牙,打一个哈欠,然后在他手里抬起两只短短的小白爪子揉揉脸。他看着可爱,把这兔子用长臂兜住,空一只手,用食指从它耳间划到鼻头,拨开厚密柔顺的短毛。小兔子难得没有被惊动,前爪稳稳地放落在人手臂上,一抬头,吐出绯红的小舌舔他手心。

猝不及防。刘临桦没来得及缩手,随即又怀中一空。小白兔嘴里也叼了柄短剑,窜出去与前面叫嚣着的小萝卜头交战起来。短兵相接,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为这不入流的比试呐喊助威。在天上,仙君神官们即便用这样的凡器比试,刀剑相碰必然火花四溅;更不用说一招一式变化莫测,叫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这几个小萝卜头却像是来过家家玩的,剑术极其拙劣,战术愈发令人发指,举手投足皆是破绽。

然而幼兔似乎尚且年幼,有些招架不住,落在下风,时而突刺不中,时而堪堪回避,免不得一身锃亮的兔毛被削去几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倒也算是百折不挠的好品质。不过,雪白的毛发落在雪白的云层上,刘临桦觉得分外扎眼。

小兔子比试到了第五回合,逐渐力不从心,在一个小萝卜墩手下连连败退。另一个围观的小萝卜墩叉着腰,等兔子退到他脚边,伸脚绊它。白兔不察,嘭一下摔到地上,回神过来,对手的剑已经架在脖颈。刘临桦见时机已到,脚跟一提,飞掠过去。兔子委屈极了,短剑也不要了,飞也似的躲到他脚后。刘临桦随即俯身把兔子揣回怀里,去看一众才到他腰间的小萝卜头。萝卜头们霎时浑身都蔫了,规规矩矩地排好队,没一会便消失不见。

热门章节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