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木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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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陈国的王是个昏庸的废物,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陈王养了个叫木朝生的男宠,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木朝生是个异瞳的妖孽,传言那双眼睛可看人心,亦可蛊惑人心,没人能从他面前清醒着离开。

陈王多半也是受他蛊惑,宠爱无度,木朝生唇齿一张一合,便有人要死去。

宫外将木朝生传得玄乎又玄,人在宫里却连榻都睡不上去,干跪在石阶上跪了一夜。

木朝生面色不耐,衣衫穿得太薄,两膝跪的发痛麻木,只能不停地将重心来回转换,让另一只膝盖轻松一点。

又跪了一会儿,陈王寝殿里传来乱七八糟砸东西的声音,木朝生便知道,今天的罚跪要结束了。

没过多久,太监跌跌撞撞满头血从殿中退出来,脸上谦卑惶恐的表情在看到他的时候瞬间又变了,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王上叫你进去。”

“公公,”木朝生眉眼弯弯,嗓音清冽又冷,和他那双眼睛一样惑人,语气轻飘飘的,“头上有伤就不要大动面部,要是血崩,白白死了多亏。”

陈国人讲究说话避谶,论谁都不喜欢听人对自己的生死说三道四,顿时面色一变,手中拂尘扬起来。

木朝生下意识缩了一下,眼睛却毫无躲闪,用那只妖异的的赤瞳直直盯着对方,冷声道:“就算我地位再低那也是王上的人,你倒也敢越俎代庖处置我?”

太监顿时有了顾忌,那道拂尘将将落在额前一寸,马尾做的须毛甩在脸上,打得他偏了偏脑袋,面颊火辣辣发疼。

木朝生忍着膝盖上的痛意从地上爬起来,抬手将落在肩头的麻花辫拂到身后,面色有些苍白,但笑意未减,带着冰冷的,如同瞧着死人一般的情绪,指着他略有崩血的脑袋轻声道:“多谢公公手下留情,来日小人祭拜您时,会给您多烧两张纸。”

太监勃然大怒,没等咒骂两句,木朝生已经收回视线进了寝殿。

进去接着跪。

陈王阳事不举,木朝生自进宫到如今都没能躺上过对方的龙榻,每日进来便是跪着陪他玩一整夜,第二日带着满身伤离开。

木朝生捏了捏自己的指节,跪了一会儿没听陈王说话,自顾自起了身走到桌边拿酒。

陈王的声音带着醉意,含糊响起来:“朕叫你起来了吗?”

木朝生充耳不闻,指尖在酒盅口摩挲了一下,转身朝着榻上醉成一滩的男人走去。

他身形纤细,红衣耀眼夺目,漂亮面容上那双异瞳显得尤为神秘诱人,盯着陈王的眼睛同他对视,唇齿轻启,嗓音带着难言的蛊惑,“王上再喝一盏,等会儿好上路。”

“啪!”

木朝生脸颊被打偏过去,半晌便开始红肿,浮出一道鲜红的掌印。

陈王布满血丝的眼睛怒瞪着,嘶哑道:“木朝生,朕平日宠你太过了是不是,这张嘴若是说不出好话便拔了舌头不用再开口了!”

“大晟的军队,大约已经兵临城下,”木朝生语气不冷不热,答非所问道,“你猜你还能活到几时。”

陈王不以为意,嗤笑起来:“大晟新帝,那个毛头小子,他算什——”

“昨日王上刚下令杀掉了一个守将,”木朝生含笑打断他,“王上猜猜,他是哪里的守城将领。”

“……”

陈王唇瓣颤抖,猛地清醒过来。

前几日他与皇城的守将起了争执,心中不悦,木朝生说不听话的将领手中尚有军权和威望,容易失去掌控,他心觉有理,草率地将人下狱处死了。

如今晏城守将之位还在空缺,找不出合适的人补上去。

陈王心中不安,匆忙推开木朝生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转回来,一把拽住了他的头发。

木朝生头皮一阵剧痛,面上血色尽失,下意识抬手回拽着头发,被扯着跌跌撞撞往外走,而后又被门槛绊倒。

本就不堪重负的膝盖重重砸到地上,他闷哼一声,身上有了些力气,剧烈挣动起来,阻挡了陈王继续前行的步伐。

紧接着他被拽着头发抬起脸,又是“啪”地一声,落了道耳光在面颊上。

舌头被磕破,血丝顺着唇角滑下,他被打得耳鸣了很长时间,只听见陈王断断续续的声音钻进脑子里。

听来听去也就是“贱人”这种词句,早也听惯了。

木朝生喘着粗气,揪着自己的头发慢吞吞站起来,眼见陈王又抬手要打他,一把便抓了对方的手腕。

哪怕陈王已经过了壮年,又整日骄奢淫逸,但体力仍然在他之上,扭打了没一会儿便隐约又有要被压制的迹象。

木朝生额上冷汗直冒,他很小的时候便进宫了,除了学伺候人,再没学过什么别的拳脚功夫,纯靠着蛮力想要摆脱桎梏。

他有些失力,大晟的军队或许已经打进来了,他恍惚间看见城门处硝烟滚滚燃起,皇城外约摸乱已经透了。

几个宫人匆忙朝着他们跑来,木朝生心跳加快,知道自己人多时必定失势,报复陈王的机会便又要丢失,甚至会因此掉脑袋,慌乱的情绪在不断蔓延,手下一个用力,倒真叫他将陈王推了出去。

耳畔是宫人的尖叫和呼喊,木朝生愣愣望着男人从台阶上翻下去,掉进了台阶中的撵道上,被龙形浮雕尖利的龙角戳穿了胸膛。

陈王死了。

*

“死了?”

轿中男人拨弄了一下指上玉戒,帷帘挡住了面容,只能瞧见一身黑袍白衫,以及垂在身前的几缕白发。

男人嗓音温和,却没什么情绪,显得愈发冷漠疏离,淡淡道:“罢了,陈王既然已死,便将他的尸首挂在城墙上示众七日。”

“陛下,其余人怎么处理。”

男人又拨弄了一下玉戒,淡声道:“杀了。”

下属应声要走,男人那只修长的手抬起了帷帘,露出一张温润尔雅,但面色苍白满是病气的面庞。

白发跟着身体的动作从肩头滑下来,被他抬手拂到耳后。

季萧未轻笑道:“听闻陈王榻上有一位异瞳的男宠,朕倒也挺感兴趣,不知此刻在何处?”

大晟对陈王宫中的一些事情也略有耳闻,知道陈王近几年十分宠爱一个年轻,甚至算得上年少的男宠。

那是从前陈国木家的孩子,生得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容,再加上一双异瞳,传多了多少也带了些玄乎的色彩,不一定就是真的。

下属愣了愣,应道:“听闻就是这人将陈王推下台阶摔死的,白将军上去的时候人正被宫人吊在房梁上,大约还未放下来。”

季萧未淡淡“嗯”了一声,又一次放下帷帘,道:“上去瞧瞧。”

下属应声,察觉到主子感兴趣,跟在轿撵边上接着说:“这孩子应当真有些本事,白将军当时也好奇,捉了个宫女问了问,说陈王这两年杀了很多臣子,不乏忠臣和奸佞,背后都有木朝生的意思。”

木朝生说谁该死,谁就会死。

毫无例外。

狠也是真狠,他把陈王推下台阶的时候有两个太监上来捉他,木朝生翻身跟着一起跳进撵道中,徒手撕裂陈王的伤口,摘了他的肋骨,又将两个太监杀了。

还是后来宫人涌上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控制住。

下属也是听人说起,惊叹道:“说这孩子满身血,一只眼睛赤红,像地狱来的修罗,谁多看他一眼就会被操控,都怕同他对视上。”

“操纵人心,”季萧未轻声重复一遍,半晌冷笑了一下,“无稽之谈。”

眼见主子不信,下属也不好意思再多说这些无人亲眼所见的传闻,讪讪闭了嘴,安静跟着上到殿中去。

等与白丹秋碰了面,才知道那木朝生早被挪到诏狱,正同陈国的俘虏们关在一起。

*

“啪!”

又是一巴掌落下来,重重打在面颊上。

木朝生耳朵耳鸣得厉害,眼前也模糊花作一团,趴在地上呕血。

隐约听见不知道哪个太监在骂他,大约是觉得他害了整个陈国,若非他扰乱朝纲,陷害忠臣,怎么能给大晟可乘之机。

木朝生身体绵软无力,慢吞吞撑起一点身体,颤着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大晟新帝打进宫之前他被宫人喂了毒酒吊在房梁上,那毒酒毒性似乎不烈,是陈王以前用来威慑不听话的宠物所用。

服下至今除却吐血和身体不适,似乎没别的症状了。

但眼睛怎么模模糊糊瞧不清楚东西。

木朝生摇摇脑袋,再次睁开眼,却觉得眼睛越发疼痛模糊,手指一碰,沾到了满手黏腻血渍。

“哈……”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慌乱的情绪如同汪洋涌上来,让他难以呼吸,“我的眼睛……为什么看不清了……”

他所依托的可以存活的能力全靠着这双眼睛,本打算到时候控制哪个守卫放自己离开,若眼睛不能再视物,恐怕真的只能任人鱼肉。

木朝生身体隐隐发颤,太监还在拳打脚踢,他却像不知道疼一般怔了一会儿,直到眼前彻底快要陷入黑暗,身体忽然聚了力,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墙壁毫不犹豫重重撞去。

狱中顿时发出几道尖叫,“他撞死了!”

“啊啊啊!”

“放我出去!”

剧痛从额角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却只疼了一瞬,很快便麻木了,得来濒临死亡的宁静。

木朝生眼睛还未完全看不清,他躺在地上,模模糊糊瞧见一双洁白无尘的鞋进入视线,耳边话音像是隔了层水听不真切。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将对方的话音听清楚,听明白,听到那人略带凉薄的冰冷嗓音,说:“导致木家灭门的真凶还逍遥法外。”

状似已经咽气的人指尖忽然颤了颤。

“你甘心就这么死了么?”

“……”

那双鞋停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转身便要走。

方才抬起脚,落在脚边那只沾着血与污脏的苍白细瘦的手忽然艰难抬起来,一点一点用力拉住了他的衣摆。

“救我……”

“救救我。”

木朝生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诏狱的,被关在紫宸殿偏殿的院子里养伤,成日在榻上昏睡,无人打扰,只隐约知道有人在照顾他。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体内余毒排尽,额上的伤也已经结痂,木朝生才知道眼睛确实已经看不见了。

他呼吸急促了些,被带上大殿见季萧未的时候尚且还没回过神,一直恍恍惚惚想自己该怎么办。

他其实并不会什么妖术,这双异瞳与旁人的眼睛没什么不同,根本无法做到蛊惑人心,全是外界越传越玄乎。

木家主母从前是西南苗疆的女儿,懂一些蛊术和催眠之法,木朝生从她那里学了点皮毛,勉强能对付一下意志不坚定的陈王,在外人面前就会失去效用。

但现在双目失明,连最后可能可以保住命的本事都已经丢失,他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还能活多久。

活着大概也是遭人欺辱和折磨,没有办法逃出宫去,走不远,又怎么找到陷害他至此的真凶。

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无功,还不如那个时候便死了。

“朕与你说话,你在想什么?”

木朝生茫然回过神,跪在地上,愣愣抬起头朝向话音传过来的地方,只觉得晕眩和恐惧。

大晟的那个新的皇帝正坐在以前属于陈王的龙椅上,他能听见对方指尖一下一下敲击手柄的声音,每敲一下便叫他心中慌乱更甚。

他不记得季萧未方才说了什么了。

“想好了吗?”季萧未的声音冷冷淡淡,带着彻骨的寒意,听不出丝毫情绪,再次重复道,“想活着可以,套上季家的奴印,做朕的狗,朕自然能留你一条性命。”

木朝生指尖微曲,他恍惚了一下,分不清楚攀附新帝和做陈王的宠物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将脖子上的链子转交给另一个人,再次失去自由。

脑袋晕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张口轻声说:“我想死。”

“你没得选,”季萧未支着脑袋看蜷跪在地上那个纤瘦又脆弱的少年,神情淡淡,好像在看什么非必需的物品,“朕并非在与你打商量。”

木朝生呼吸急促了些,他不想连生死都掌控在别人手里,已经被人想人偶一样控制了近十年,现在人已死,他早就累了。

他想到或许可以撞柱,但眼睛瞧不见,犹豫半晌便失去了机会。

季萧未起了身,殿中空旷无人,玄色衣袍搭在肩上,满头白发只用簪子簪住几缕,看起来温文尔雅又满身孱弱病气,只是那张脸神情实在寡淡,像没什么情感的冰塑。

他悠悠从台阶上下来,走到木朝生面前,居高临下同仰着头的少年对视,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那双无神的异瞳,不知道想了什么,淡笑道:“确然是双漂亮又引人注目的眼睛,可惜,到现在不过珠子两颗,没什么大用。”

木朝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起来,唇瓣颤了颤,没说出话。

“你想死是么。”季萧未走到他身后去,抬脚踩住了他的后腰,将纤薄的红衫推上去,露出白皙的后脊和腰肢。

那里,有陈王以前烙下的标记,伤口反复长好又被再一次灼烫,很疼,疼得要命。

木朝生只感到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后腰伤处扩散开,他顿时惨叫了一声,整个人被踩得扑到地上,身上面上都汗涔涔的,睫羽被泪水打湿,看起来格外可怜。

他疼得呼吸不畅,脑袋嗡嗡直响,连神情都已经恍惚。

等勉强回过神来时,他正被季萧未抓着脚往外拖行。

他身上没有力气,没办法挣扎,也不敢挣扎,一直被拖到陌生阴湿的环境里,才听见对方再一次开口,冷声说:“带着陈氏的印记,死了之后便还是陈氏的鬼,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朕倒是可以满足你。”

他哪里甘心永远套上陈家的奴隶印记。

木朝生呜咽两声,小幅度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很疼,又很想哭,像是走投无路的幼兽,连把自己蜷起来躲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季萧未不好应付,没有陈王那么好对付,捉摸不透,十分恐惧对方。

“摇头是什么意思?”季萧未语气淡淡,“不想留陈家的印记,还是不想活?”

木朝生一时间没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怔怔趴在地上,直到听见火盆噼啪的响动声,脸色蓦地苍白起来。

这道声音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恐惧瞬时占据了头脑,慌慌张张扑过去抱住了季萧未的腿,惊慌失措道:“等等,我可以听话,我......我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个......”

季萧未面无表情望着他,半晌才弯下身,空着的手按住了木朝生的肩膀。

木朝生顿时便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他想要逃走,从这个世间逃走,却最终被人拽住了命脉,折断了骨头。

他恐惧又崩溃,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重复着哀求道:“我不想要......”

季萧未一句话没说,他碰了碰木朝生沾着泪痕的面颊,动作难得很温柔,轻轻将他额上碎发拨开。

而后,皮肉被铁烙烫开的声音与他的话语一同响起来:“还想死么?”

木朝生痛苦的哭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后来便像是被中途掐断了一般没了声息。

*

好晕。

好痛。

木朝生满脸泪痕趴在榻上,浑身冷汗,浸湿了盖在身上的单薄衣衫和身下被褥。

宫女桃子给他小心翼翼擦汗,语调带着哭腔,小声道:“你怎么这么遭罪,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没事的……”木朝生麻木道,“早便已经习惯了。”

他早就习惯遭人唾弃和虐待,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现下,不过多一个季萧未。

——还想死么?

不想,木朝生已经想清楚了,他要活着。

季萧未……

他唇瓣无意间嗫嚅着这个名字,面色阴郁,安安静静想,不过多一个季萧未。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他给自己陪葬。

后腰上落了一个属于季家的奴印,桃子出去之后他自己强撑着爬起来,摸了摸泛着密密麻麻痛意的地方,除却摸了满手血,什么都没摸出来。

几个大家族的奴隶印记各有不同,陈王以前给他烙的是“陈”字,好让人能一眼看清他的从属,想必季萧未也是一样。

他摸索着找到手绢擦干净手上的血,忍着痛跪在榻上思索自己往后的日子。

原以为季萧未留下他是看中他的皮囊或者眼睛,现在双眼已瞎,他似乎对自己的面貌没什么兴趣,不知道还能留着他做什么。

木朝生茫然无措地轻颤着身体,又碰了碰眼睛,大片的黑暗让他永远处在不安的状态里。

他被季萧未安置在紫宸殿的偏殿里,殿中下人除了桃子都已经被更换过,木朝生不认识他们,他们看不起一个眼瞎的奴隶,甚至不想多费时间来找他的麻烦。

木朝生乐得无人打扰,季萧未将他丢在这里之后便没有再想起过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桃子偷偷来给他送药,木朝生问:“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桃子没出过宫,她只比木朝生年长一岁,诸事不知,只说:“大概是新皇登基吧,那日宫里宫外好生热闹,可惜你在晕着,应当没听见。”

“季萧未将皇都迁到晏城了?”

桃子赶紧捂他的嘴,“皇帝的名讳怎么能直呼呀,小阿木,姐姐知道你不想活了,但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还是——”

“我想活的,”木朝生捉住桃子的手,盈盈笑道,“我要活着。”

木家被灭门还有隐情,他怎么甘心真的去死。

他要将害他至此的人找出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也不知道桃子从哪里找来的伤药,好得倒是很快。

木朝生已经习惯了黑暗,换衣时伸手碰了碰后腰的伤,摸了半晌摸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得作罢,心里给对方记了一笔。

他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得出去熟悉一下环境。

他现在没本事报复季萧未先前伤了自己,但给对方找点麻烦似乎并非难事。

心里揣着小心思的木朝生慢吞吞摸索着出了殿门,仔仔细细将路过的细节记在心里。

方从台阶上磨磨蹭蹭走下来,院外忽然传来少年欢欣喜悦的声音,木朝生心脏重重一跳,慌乱的情绪尚未升起,一下便被那个少年重重迎面撞上。

鼻梁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酸涩和痛感瞬间直冲眼眶,泪珠霎那间便跟着鼻血一起滑出来。

“唔!”他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眼泪不受控地吧嗒吧嗒往下掉,脑袋一片空白。

没等回过神,忽然又被人拽了领子狠狠往外推了一把。

这回彻底摔坐在地上了,屁股磕得生疼,后腰的伤也很疼。

木朝生止不住泪,鼻血也止不住,只下意识捂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骂他,“哪来的不长眼的奴才!脏兮兮的!撞坏了小瑾怎么办!”

“二哥,别生气,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都把你衣衫弄脏了,”那人道,“还是个异瞳,大家都说异瞳不祥,撞了你多晦气。”

被叫做小瑾的少年忽然安静了片刻,木朝生一边哭一边感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偏身扭过去,艰难撑着身体想站起来。

那少年这才小声没什么底气道:“出身这种事情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啦,二哥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我们快走吧。”

“你太心善了小瑾,这种生来不祥的灾祸就不该出现在紫宸殿的院子里——”

“是故意的又如何,”木朝生身体摇摇晃晃,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沾着大片血,鼻血流个不停,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话音里还带着哭音,脸上神情却十分阴郁,“我就是故意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记得对方话音传来的方向,忍着痛跌跌撞撞冲过去,抬手便将自己刚刚从地上捡的石块往人脑袋上呼。

砸没砸准他也不知道,反正砸了就是了。

只听那人“哎哟”一声,旁边那个少年也跟着尖叫起来,木朝生什么都没空想,很快便同那个明显比自己年长些许的少年扭打在一起。

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他身体体弱,武力压制下根本躲不开,被那个蛮横的少年压着揍了好几下,觉得浑身都疼,无意识地流着泪,却还记得反抗。

虽然没什么用,但抓在手里的石块始终没扔,如同小猫挠痒一般软绵绵往人身上敲。

小腹被打了一拳,阵痛让他想吐,头晕眼花,他干呕了两声,又剧烈咳嗽起来,牵扯得身上每道伤都在痛。

等迷迷糊糊清醒了些,他才意识到身上的人已经走了,自己被人拎着提起来,一股冷冽的香气钻进鼻腔,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许。

季萧未望着一片狼藉的院子,面无表情,像拎着闯祸的小狗一样提着满脸血的木朝生,又转头望着不敢噤声的两个少年,淡淡道:“麻烦。”

被提起来之后更想吐了。

木朝生几日都没怎么进食,胃里空荡荡,那人一圈下去几乎要将胃打穿。

被晃晃荡荡提在半空晃了一会儿,他晕乎乎想吐,嗓子眼满是血腥气,没等张口又听季萧未冰冰冷冷的嗓音冒出来,说:“敢吐出来,朕便将你扔进湖里喂鱼。”

木朝生一下将血沫子咽了下去,呛得一阵猛咳,咳得脑袋嗡嗡响,胸口也很疼。

不等喘上口气,下一瞬又被人丢进了浴池。

不善水性的人一旦倒在高过手臂的水池里,下意识便会想要用手撑地,却会因为触碰不到而溺亡。

木朝生呛了水,越挣扎便陷得越深,死亡的恐惧随着水面一同淹上来,来不及想怨恨的事情,只惊恐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哗啦”一声拽出了水面。

木朝生重重咳嗽,胸口闷痛,鼻腔也疼,本想抬手擦脸,忽然又被人按住手。

季萧未那双手冰凉得像一捧雪,还算得上温柔地将他面上水渍连同血迹抹去,语气却冷冰冰,道:“笨死了。”

视线落在脸上的感觉十分明显,哪怕木朝生看不见,却仍然能够清晰感知到。

缓过神来之后便觉得委屈和怨怒,将方才一遭当成是季萧未的警告和惩戒。

身份地位低的人就是如此,谁都能欺他辱他,分明是他先被推倒,反抗倒还多了惩罚。

若不是木家倒了,若不是自己被陈王抓回宫里,他又何苦受这些罪!

他凭什么受这些苦!

而且季萧未竟然骗他!说好不吐就不把他扔水里的!

“白瑾和白梨是白家的子嗣,白梨脾气暴躁,往后少去招惹他。”

“谁招惹谁?”明知道不能忤逆帝王的话语,木朝生却还是忍不住反驳,声音沙哑,再次咬牙重复道,“我哪里招惹他!”

他满身水,衣衫被打湿黏在身上,透出单薄的遍布伤痕的身体,瞪着那双无神但依然漂亮得似乎能蛊惑人心的眼睛,大约是真的委屈到了极点,连声线都在隐隐颤抖。

“被撞的人是我,被推的人也是我,走在路上的狗被人莫名其妙踹一脚都知道要反咬一口,凭什么到我这里只能忍气吞声!”

话音未落,唇瓣上忽地落下一只手。

季萧未掐着他的面颊,水池躁动起来,哗啦啦响了一阵,木朝生只觉得头晕,眨眼便被仰按在池边,后腰伤处落在边角上,剧痛顿时袭来。

面上血色尽失,他无意识踢着腿挣扎,却只打出片片浪花,奈何手上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季萧未可怕的控制。

男人身上冷冽香气再次涌上来,让他感到绝望而恐惧,身体颤抖,像受伤的幼犬一样呜咽着。

季萧未单手按着他,白发垂在肩头,被他幽幽拂到身后,垂眸看着狼狈又神情不甘的少年,半晌终于开了口,“早便听闻陈王对你宠爱无度,原是真敢口无遮拦顶撞君王——嗯?”

他忽地闷哼一声,转瞬又轻笑一下,漠然道:“又咬人。”

木朝生死死咬着他的虎口,血腥气灌入口腔,用尽了力气,像是死之前也得从对方身上撕下块肉一般。

季萧未由着他咬了一会儿,察觉到牙口松了力,手上用力掐紧他的面颊,强迫对方松了口,露出带血的虎牙。

男人语气平静,甚至算得上无情无欲,道:“真该将你的牙拔得干干净净。”

木朝生张着口,不能言语,双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背,挠出血痕。

季萧未像是不知道痛,偏头轻咳了两声,带着病气的面容挂上些许兴味,若有所思道:“但这张脸着实漂亮,掉了牙反而没了意思。”

“木朝生,”他仔细品读这个名字,冷笑道,“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他似乎并不是想要个什么答案,转而又接着谈条件,说:“你不想做被人随意打骂的野狗,朕倒也理解,毕竟爱宠做久了总会娇生惯养,朕给你个机会,捡起你以前伴床的老本行,留在朕身边。”

“打狗也要看主人,挂上朕的名头,自然无人敢欺辱你。”

他掐着木朝生的脸颊,大概并不是同人打商量,只是告知对方,自顾自接口道:“那便说好了,今日洗干净,回去养好伤,十日之后乖乖来这里。”

季萧未垂下头,发丝垂落在木朝生面颊上,让他感到有些痒,下意识便伸手抓住了那一缕头发。

之后那股冷香蓦然靠近,木朝生打了个寒战,没等回神,被人吻住了唇瓣。

相较起季萧未这个人,这道吻温柔得不像话,就像是在亲吻什么珍视的宝贝。

木朝生恍惚了一下,很快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季萧未起身的时候,对着他喊了一句“小槿儿”。

*

以前在宫中也并不是全然与外界毫无联系,他是陈王的爱宠,宴会围猎时常带在身边,贵族间的那些龌龊情闻听得也不少。

关于爱而不得养一两个相似替身的闲闻趣事也并不少见。

木朝生自己就是个身不由己的玩具,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看法,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在玩具的名称之上再加一个替身。

季萧未这么冷冰冰又凶巴巴的人,居然也会有爱而不得的人?

是谁?

木朝生趴在榻上想了几天,他不认识大晟的权贵,很多往事都不清不楚,猜不出来。

只能把“找季萧未麻烦”这件事情暂时抛之脑后,趴在榻上睡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头嘈杂的人声惊醒。

木朝生揉揉眼跪坐起来,辫子乖顺地从肩头搭落,迷迷糊糊道:“桃子姐姐,怎么了?”

男女有别,桃子这几日住在殿中屏风之后的小榻上,方便照顾木朝生。

木朝生还不适应不能视物,走两步便有可能磕了碰了,甚至会把自己绊倒。

某日桃子看见他额头有淤青,逼问之后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屋里行动不便,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他。

但现下喊了两声不见人回来,木朝生清醒了些,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果然听见女孩子的轻声细语,像是带着哀求和惧怕,断断续续说着话。

他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什么“大人”和什么“白家”,一下子想起先前起了争执的那两个白家的少爷,以为桃子和自己一样遇到了麻烦,立马起身抓住了木枕,跌跌撞撞下了床,来不及穿鞋便往外走。

没等摸到门,那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打开,木朝生扑了个空,脑门“嘭”地撞在对方胸口,人仰马翻往后摔坐下去。

眼眶瞬时间便湿了,木朝生也不知道是屁股更疼还是脑袋更疼,捂着额头呜咽一声,被人抓住了手腕。

来人似乎是个年长很多的青年,掌心温温热热的,语气也温温和和的,似乎还有点慌乱,搀着他起了身,万般体贴问:“可有哪伤到?”

木朝生没吭气,他对大晟的人时刻保持警惕,总觉得都是和季萧未一样的恶劣坏蛋,指不定没安好心。

他挣脱了对方的手,将木枕抱在胸前,一副极力保护自己的模样,就像小动物将尾巴抱紧保护腹部那样,哪怕看不见,但气势不能弱,故作镇定面朝着男人,磕磕绊绊道:“找,找我何事?”

青年语气带着歉意:“我是太子少傅,白氏长子白枝玉,前段时日阿梨和小瑾打伤了你,我带他来向你道歉。”

木朝生抿唇半晌,干巴巴:“哦。”

还是没放松警惕。

白枝玉知道一时间不能指望对方放下戒备,转身拽了拽满脸不爽的弟弟,将他推到面前来,低声道:“阿梨,道歉。”

白梨敷衍了事,“对不起。”

“阿梨,”白枝玉语气添上严厉,“长姐教导你功夫不是让你欺辱弱者的。”

“就知道用长姐压我!”白梨怒道,“揍一个奴隶怎么了,他若不是撞了小瑾,我压根看不到一根路边的野草!”

这兄弟二人吵起来好生聒噪,话语间还时常踩自己两脚,木朝生虽然已经习惯被人看不起,但听多了总会厌烦。

他在思索该怎么让人退出自己的屋子,没等想明白,突然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唯唯诺诺故作乖巧,听不出来到底实在劝架还是添油加醋,说:“大哥二哥不要吵了,都是我不好,当时没往这里走就好了。”

更烦了。

木朝生感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遭到了污染和掠夺,本就心情烦躁,像保护领土的小狗,扑上去要将陌生的侵入者赶出去。

没多想,也懒得多想,抬起手里的木枕便不顾三七二十一砸下去,伴随着白瑾的尖叫,“咚”地一声敲了个闷响。

白枝玉也跟着闷哼一声,脑袋晕了一下,捂了捂被敲击过的额角,摸到了满手的血。

木朝生心情舒爽了些,也只是一些,很快便被白梨抓了领子一把推翻在地,“哐当”一声撞歪了桌子,重重摔在地上。

骨头都在疼,他咬咬牙,神情阴郁,那双无神的异瞳直直对着冲过来的白梨,像是仍然带着滔天恨意和杀意,道:“滚!”

话音刚落,白梨已经一拳挥过来,狠狠砸在他的小腹上。

“我哥亲自找上门来给你一个奴隶道歉,你倒真是个白眼狼!”

木朝生痛得蜷缩着身体,浑身颤抖,面颊上挂着无意识流的泪,看起来楚楚可怜,语气却冷到极点:“不如以死谢罪来得更诚心一些。”

白梨登时又举起拳头,“你还敢说!”

“白梨!”男人顾不上额头的伤,推开焦急得快要落泪的白瑾,一把抓了弟弟的手,警告道,“别忘了我和长姐平日怎么教你的。”

“你都成这样了心还偏着!”

“给他道歉——呃!”

男人又闷哼一声,屋子里一时间蓦地安静了片刻。

木朝生又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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