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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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他做到十一点半,才把补救措施攒全了,等着第二天专利局上班交说明材料过去。楼里灯基本全关,只有市场营销部还亮着。周怿乘电梯下楼,郁立的信息页面还停留在他告假的那条,他定了定神,给郁立发了一条“晚上好”。

郁立大概会不高兴,但也不会因此取消和公司的合作。他拖着步伐往门口走,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开车太危险,只能叫出租回家。门口一个身影站在路灯下面,不断改变姿势跺脚,五月,已经有了蚊子。周怿又走近几步,是洛佳怡。

“周主任也打出租?”洛佳怡呵着手,白皮手包上面gucci标签一闪一闪,周怿点头。小美女低头看手机:“太晚又有点偏,感觉不太好叫。”她冲周怿摇摇屏幕,闪烁的“正在募集司机中。”

周怿揉揉额头。他头疼得厉害,从昨天接薄小文开始,他就像个陀螺似的没停过,他喝了酒,挨了骂,动了气,想了过去,又在未来筹谋面前疲倦。打不到车让精神岌岌可危,但工资条像脊梁撑起整个身体。洛佳怡正担忧望着自己,他在公司通个宵倒无所谓,但孤男寡女一起难免落人口实。周怿强打精神,问洛佳怡住在哪里。

洛佳怡倒是有些意动。她喜欢周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周怿长得文雅,说话慢条斯理带笑,垂下眼睛又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实在是一款渣男预备役。她盼着和周怿多呆会,把自己租屋的地址告诉他。周怿敛眉想了想,带她往南边十字路口走。灯下面几个年轻人靠着摩托,劣质烟草气味呛鼻。到了晚上,园区便成了鬼城,只有附近村庄的年轻人骑摩托出来接私活。周怿上前给年轻人们递烟,谈价格。洛佳怡站在路灯下看他谈,随后他招手,便明白商榷结束,蹦蹦跳跳凑到心上人身边去。

“你和我坐一起。”周怿说。黄毛年轻人嗤笑,把烟头扔地上踩灭:“老板,用不着这样省吧,一个摩托哪好带三个人。”

他言下之意要讨价还价。周怿不能让,洛佳怡单身女性,另坐一辆摩的,如果司机起歹心不堪设想。他们又谈,最后涨价百分之五十。年轻人发动车子,周怿把另一顶头盔给洛佳怡,让她坐在最后,三个成年人挤一辆车满满当当。

洛佳怡拘谨把手搭在周怿腰间,闻到他外套上一股很淡的蓝月亮洗衣液味儿。她想搂紧点,但难免羞涩,只盼着这时间再长些。园区里灯光少,白色的月亮挂在紫黑色天幕上,几朵棉絮似的夜云袅绕,空气中有簌簌的植物清香。她满心满意沉在自己甜蜜幻想里,却突然听到后头一阵轰鸣——另一辆摩托不紧不慢跟上来。

她心里发怵,摩托拐弯,朝巷子里钻去。工业园区离市区远得厉害,周围没有居民区,晚上连野猫都没几只。后面那辆摩托鬼似的跟着,发动机声音在紧绷神经上锉。老式白炽路灯透过破损铁皮投在路上——周怿安抚性捏捏她手背,洛佳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用力抓住前面人的腰,猛地就要撒手。

周怿抓住她的手腕。

体温让她冷静了些。周怿不动声色,把手放进口袋里。他记得锁屏划掉就是微信界面,头三个置顶是公司群聊,下面紧跟着薄小文的嚷嚷。他克制呼吸频次,拨通电话,设置成静音,寄希望于薄小文和他一毛钱的默契。摩托一个急刹,洛佳怡撞在周怿背上。周怿感觉到她喘得厉害,他拉着洛佳怡的袖口,盯着黄毛后脑勺,一字一句:

“师傅,怎么了?”

无非是谋财还是谋色。黄毛吊儿郎当笑。后头那辆摩托停下,一胖一瘦两人跳下。瘦子拿撬棍拍周怿胳膊让他下车。仔细看,这三人都是些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周怿深呼吸,把洛佳怡往身后藏,一步一步往墙边退,三人一步一步往前逼,像个半圆把周怿堵在墙角。周怿低着眼睛,从兜里掏出烟。

“各位师傅,”他说:“也不早了。这里有三百块钱,请买点烟抽。我老婆在家里,看见我没按时回来恐怕要着急。”洛佳怡躲在他身后,轻轻发抖。黄毛劈手夺过烟盒,露出个流里流气的笑,只不作声,把烟头“呸”吐在地上,捻那三张纸钞。那胖子几步上前,周怿要拦,被他朝边上撞。洛佳怡“啊”尖叫,白手包被胖子拽在手里,金色的“G”在路灯下越发显眼。

她不肯放,周怿正准备让她松手。几个混不吝的小子,没轻没重,钱财是小事,惹怒他们被打出个好歹才问题大了,然而抢手包终于撕裂洛佳怡紧绷神经。胖子痛呼一声,周怿来不及阻止,洛佳怡歇斯底里:“别过来!!”手里颤巍巍一个白色喷雾罐子。几缕白色烟雾飘散,呛人酸味弥漫。

“他妈的!”黄毛变了脸色,抄起撬棍,大步朝洛佳怡闯去。洛佳怡第二声尖叫,闭起眼睛,举着喷雾管胡乱朝前喷洒。周怿咳嗽着从地上起身:“快跑!”

他声音难得这么高,几乎破音。洛佳怡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抱起手包。周怿一把抓住摩托车扶手,他没开过摩托,对二轮交通工具的认知仅有自行车和妈妈的买菜车,拧了两下都没动。洛佳怡哆哆嗦嗦搂着他的背,冷汗几乎透过相贴的衬衫浸过来。黄毛已经哀嚎着爬起,捂着红肿眼睛冲上前。周怿咬着牙,踩下油门,发动机“轰”吼叫,摩托猛地往前冲。洛佳怡几乎把他的腰勒断了,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

得救了吗?

洛佳怡缓缓抽气。

他俩半天都没说什么话,只有夜风呼啸。周怿想到还给薄小文通着电话。“没事了。”他轻声安慰受惊的女孩子,单手控着车头,从怀里拿出手机。“文文?”他叫薄小文的小名:“没事了。”

安静的,压抑的呼吸声。

“什么没事?”

洛佳怡看见周怿惊吓似的低头,强光透过树篱斜刺在他脸上。一道长长刹车声,她搂紧周怿肩膀:“小心!!”

前方巷子里斜冲出个车影,周怿躲闪不及,下意识避让,一头撞在墙上,墙灰簌簌掉下。由于惯性,两人被甩出去,周怿右肩膀着地,一阵麻木。黄毛从瘦子驾驶的车上跃下,两眼通红,凶态毕露。周怿心想这回麻烦大了,却见黄毛越过他,拎着撬棍直冲洛佳怡而去。女性惨叫随之响起——

操!

洛佳怡是他部门里的人,出了事他得完蛋!但眼下他一个护不住两个,更别提坐办公室的社畜哪里是青少年街溜子对手!报警已经来不及,洛佳怡痛呼一声,她抱着肚子,整个人蜷成虾米状,黄毛又踢一脚,嘴里不干不净骂。那瘦子把车停在远处观望——

周怿伸手进口袋,凭触感打开位置共享。

剩下全靠天命,他冲上去,把洛佳怡护在身下。他不能继续激怒这两个混不吝,他赤手空拳,一个人打不过两个,如果他是个散打教练,或者拳击高手,隐世武林门派关门弟子,魔法师,或者他是平地一声吼无数兄弟纷沓而来的“龙王”,他就没必要用血肉之躯和尊严在社会里打滚。他死死把小姑娘的脑袋按在怀里,黄毛的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疼到最后只剩下麻木。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抱歉,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他只能如此卑躬屈膝,因为他不是天才。

他只能在社会里挣扎打滚直到去死。

黄毛犹不解气,狠狠对他脸吐口痰。黄灰色粘液粘在脸上,眼镜歪歪斜斜脱落。洛佳怡在他怀里崩溃般地哭。“逞你妈的英雄!”他照着年轻男人的腰就是一脚。周怿浑身绷紧,远处瘦子突然狐濛似的抬起身体。

“小猛!有人来了!”

“操!”黄毛骂了声,赶紧回头跑。蓝红交错的灯光照亮巷子。黄毛跳上摩托后座,加足马力。与此同时,巷子那头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警察!”

“同志!”周怿感觉自己的脸被捧住。一顶白色头盔出现在视野里。“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吗!”

他费力地喘气,因为失去眼镜眼前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几个亮黄色马甲围着自己。“还行...”

“腿能动吗?”

他试图动腿。黄毛踢他腰上那脚被公文包遮住,浑身除了皮肉疼,并没感到什么骨骼问题。交警把他架起来,对他耳朵喊:

“同志,我们现在送你们去医院,回头可能要去派出所做个笔录。”他看见洛佳怡也被搀起,依然弓着腰。“她肚子被踢了。”他慢慢对交警说,因为疼痛和脱力声音含糊:“我怕她内出血...”

交警被他逗得又气又笑。“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他答。巷子口,救护车刚刚赶到,一红一蓝,灯光交替闪烁。医护人员正准备把担架取下来,看到此景,急忙上前。周怿嘴唇翕动两下,坚持让洛佳怡先上车,交警被他搞得很无奈。此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

“我带你过去。”

声音很清晰,略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儿。巴宝莉风衣,真丝衬衫,一块江诗丹顿严丝合缝挂在手腕上。周怿喘着气,被交警扶着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看那只手上健康的粉红色指甲。

看来他不需要浪琴表。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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