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亦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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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贺鸣答完转回脑袋,目光仍眺望远方。

女子身量略长,眉宇英气,仅仅站在那便可感受她磅礴气势,若无生与死的百般锤炼,她断不会有如此摄人之威。

仅凭她周身气魄,灵镜丝毫不怀疑女子身份,她的确是贺家郎君,贺鸣。

“将军,现世此间恐会有损将军阴德,还望将军归去。”灵镜说完贺鸣仍是不动,仿佛失了心智。

若是贺鸣久存现世,一旦陷入执念,便会大杀四方,她的下场便只有灰飞烟灭。一代将领,灵镜实在不愿她是如此结局。

灵镜低头沉思,而后对阿谣道:“阿谣,我有一事所托。”

“道长只管说。”

让鬼魂放下执念唯有两个法子,一是除,二是解,也作还愿。贺鸣逗留旧城楼,定是心中有执念不下之事。史书不一定属实,现下更无时间去寻找贺鸣的有关记载,如此便只有行险招一试。

灵镜道:“此法会冒犯将军,可如今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阿谣眼一凛,道:“窥魂术。”

窥魂术为道家人窥探鬼魂生平的法术,施此术者需得为泽圣臻境,且倾尽术者所有法力,施术中途若有旁人打断,术者便会毁去一身修行并性命堪忧。修习此法本就不易,由此,会窥魂术的人甚少,能使窥魂术的人,更是当世无几。

从猜到灵镜想法,阿谣神色便添了几分严肃,他问:“道长有多少把握?”

“仅论施术,有阿谣在,十分。”

阿谣终是一笑,道:“阿谣定不负道长所托。”

灵镜走到贺鸣身前,合上双目,双手结印。

霎时间二人周身布满红光,灵镜睁开右眼,金色瞳仁中贺鸣影像倒转,周边事物化作光流向四方游走。

灵镜此时站在一屋外,人接二连三进入房中,里面传来女子的喊声。

房门外一个身穿战甲的中年男子被两名下属死命拦着,神色焦急。

“将军,稳婆说了男子不得入内!您别着急!”

“是啊将军!您这一身若是吓着夫人了该怎么办!”

“我这就去换衣服!”被称作将军的人慌忙跑向另一处。

“我们小主子再不出来,我怕是拦不住了。”说话的人摊了摊手。

“要不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看住将军,我才不干!闻风你可得好好守着门口,出了半点差错,夫人保准会让将军罚我们。”男子直盯着将军离去的方向,生怕对方一个不留神冲进屋内。

闻风轻哼一声。

他半天又问了句:“我说闻风你怎么不去打晕将军呢?”

闻风抱着手臂白他一眼,道:“十个都打不过!”

“闻疯子真是谦虚,上阵杀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厉星调侃完瞥见对面来人,一时如同鸡仔碰见老鹰,道:“我估计要完!”

灵镜看这将军气派,应是贺鸣之父,癸北骁成大将军,贺成。

还未等贺成破门而入,就听见婴孩啼哭,闻风和厉星活像逃出生天,激动地抱成一团。

贺成没看稳婆抱出来的小孩,而是冲进房内去看自己竭力的妻子。

灵镜上前,只见稳婆臂中婴儿哭得小脸皱成一团,她身后丫鬟抱出另一个婴孩,不哭也不闹。

丫鬟问道:“大小姐怎么不哭?”

稳婆道:“你拍拍她屁股。”

厉星和闻风两人抢着来,最后都被贺成给轰走了。

京武二十三年,癸北南将贺成于三十五岁喜得一对龙凤胎,取名贺吟、贺鸣。

一片树叶飞到灵镜面前,剑影横过,将叶片斩成两截。

厉星得意洋洋的瞟了眼坐在石阶上的两姐弟,二人托着腮帮子,一个看得津津有味,一个兴味索然。

五岁的贺吟跑到闻风旁边,一把抓住他的裤腿,期待道:“厉叔!我要学!”

闻风走下台阶,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道:“学武可难了,阿吟保准会哭鼻子。”

“阿吟也会!”贺吟欲抢过厉星长剑,厉星手法极快一瞬将剑调换,贺吟抱着笨重的剑鞘坐倒在地。

贺鸣急忙跑过来,小奶音显然带了哭腔:“厉叔坏!欺负阿姐!”

贺吟一听贺鸣哭,连忙自个儿爬起身,抱着贺鸣哄:“阿弟莫哭,阿姐没事。”随即她瞪了厉星一眼,道:“厉叔坏,惹哭阿弟。”

厉星委委屈屈看向闻风。

闻风紧跟其后道:“厉叔坏。”

一阵掌风过,闻风有预料的接下厉星招式。

两姐弟看向你追我打的厉星和闻风,瞬时笑开了花。

灵镜再往姐弟二人看去之时,视界已然变成贺家正厅。

“贺吟!你再说一遍!”女子对着贺吟呵斥道。

十岁的贺吟噘着嘴,闷闷不乐道:“我不学刺绣!”

女子指着她满脸失望,道:“你一个女儿家整日上房揭瓦,爬树翻墙,成何体统!”

“女儿家怎么了?”

“女儿家就得给我好好待在家中,学礼仪,懂礼教,巧针织。”

“顶个屁用!”

女子气急打了贺吟一戒尺,骂道:“你个混丫头!”

生生受了戒尺,贺吟一声不吭。

贺鸣从灵镜身后跑向前,跪在地上抱住女子大腿,哭道:“阿娘你莫要打我阿姐,是我的风筝飞到树上,这才让阿姐去帮我取的!”

女子气得几欲昏厥,吼道:“你这小子也想骗我?她哪是去取风筝,分明是去捅马蜂窝!”

贺成快步走到祠堂,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轻声道:“诗慈,莫要生气了,我定会好好管这丫头,给你出气,你可不能气坏身子。”

付诗慈一甩戒尺,负气道:“你管教,一年到头没见个人影,你倒是管教看看!”说完便怒然离去。

厉星站在灵镜旁边,感叹道:“这小丫头真是厉害,把温柔似水的夫人逼成这样,能耐啊。”

闻风首肯:“劝你别生小孩,生出个跟你一样的,怕是得逼疯你妻子。”

“你倒是先帮我找个妻子出来!”厉星没好气揍了他一拳。

跪在蒲团上的贺吟也在生闷气,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颗李子,她气呼呼道:“阿爹我明天就要跟你去打仗!”

贺成一拍她后脑,怒骂:“放你娘的屁!”

贺鸣皱着眉头,像个古板先生道:“阿爹,注意言行。”

贺吟听了没憋住,捧腹大笑,被管教的贺成尴尬地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贺鸣摆摆脑袋,起身拍了拍衣服,再去将戒尺捡回放到桌案。

灵镜转身,流光飞转。

这里书声琅琅,一群小儿双手捧书,晃着小脑袋跟先生从诗词读到长赋。

灵镜一眼便认出紧挨而坐的贺家姐弟,两人一个打瞌睡一个认真读书。

“贺鸣,人各有志,汝之志向为何?”

贺鸣才十二岁却一股子老儒生样,他道:“弟子想同老师一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临文海,心至无边。”

先生听完很是顺心,又问:“贺吟,你呢?”

贺鸣踢了自家阿姐一脚,小声道:“老师问你话。”

贺吟在立起的书本后打了个哈欠,不耐道:“问什么?”

先生朝贺吟扔了一卷书,被她巧妙躲过,怒道:“看你这样子,哪像有志向的人?”

小贺鸣最听不得人说他阿姐,像母鸡护崽似的回道:“老师,我阿姐有!”

贺吟摸摸她阿弟小脑袋,道:“先生莫要瞧不起人,贺吟以后可是要像我阿爹一样,做将军的人 !”

学堂学子轰然大笑,纷纷笑话贺吟荒诞不经。

先生一副了然的样子,淡淡道:“贺吟,这男子方可镇守山河,你志气不小,可人到底还是太小了。”

贺吟看了眼课本,起身对先生施了礼,“学生有问。”

先生作了请的手势,道:“讲。”

“敢问博源先生,‘人各有志’之志可有言明是何志?”

“不曾。”

“那所谓其人,可又指明男人或女人?”

先生一时哑口无言。

“先生不答,贺吟来答。众志有千万,莫问怀者谁人!贺家男儿可守边关、护河山、保家国,贺家女儿当仁不让!”贺吟说话掷地有声,那气势断不是十几岁女儿所有,学子皆受其震撼,学堂内噤若寒蝉。

博源先生率先鼓掌,他满意看着贺吟,道:“说得好!好一个贺家女!”

贺鸣崇拜地仰望自家阿姐,笑得比贺吟还要开心。

两人兴高采烈回家,灵镜随着他们穿过长廊,当他停到院落,已是不同光景。

他拂开院墙三角梅,看到十三岁的贺吟、贺鸣在烈日下扎马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蛋雌雄莫辨,身高也相差无几,单凭长相怕是无人能分清两姐弟。

贺鸣双腿打颤,大汗淋漓,后背衣服如同水中捞出来一般,他顶着个苦瓜脸道:“阿姐,我坚持不住了。”

贺吟比谁都心疼贺鸣,只好强颜欢笑,对自己弟弟打气,“阿姐一直陪你,阿鸣一定可以!”

“为什么阿姐只需要去学堂,我却还要去武场?”贺鸣瘪着嘴,圆溜溜的双眼盈满泪水,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贺吟为他难过,伸手擦去他满头大汗,问:“阿弟不喜欢骑马练武?”

贺鸣只觉下肢发麻,索性坐到地上,怒道:“顶顶不喜欢!这么多年都喜欢不起来。不管阿姐怎么教我,我就是不会,舞刀弄枪到底有什么意思!”

贺吟劝道:“阿弟,阿爹是将军,虎父无犬子,你以后一定也是个大将军!”

“阿姐都会说成语了,可我还是不会功夫。阿姐,你帮帮我吧,不然明天去练武场我又得出丑了。”贺鸣抱着贺吟,脑袋在她肩膀上蹭,忽而他脑瓜灵光一闪,撒娇道:“不如……阿姐你替我去吧。好不好嘛,阿姐,你不是最喜欢练武,最想征战沙场吗?”

贺吟抚过贺鸣晒伤的脸,眼中满是怜惜。

她于心不忍,几番犹豫后终是应下:“好,阿姐替你。”

灵镜朝前走了两步,他身旁扬起滔天黄沙,数马奔腾。

“贺鸣”下马拍了拍衣服,只听她身旁人吊着嗓子喊道:“贺家大郎首位!”

等“贺鸣”卸下护甲,身后马匹才陆续抵达终点。

“贺老大可以嘛!”

“贺老大怎么又是你第一啊,能不能给小弟点面子!”

“就是就是,骑射兵器,你到底哪样不行?”

“贺鸣”没有理会,牵了马匹径直往前。

灵镜走到裁判处,他招呼来一边的人,低声道:“去转告大人,贺鸣天赋异禀,将来必成大器。”

灵镜见他面色难看,望向贺鸣的眼神阴鸷狠戾。

十四岁的“贺鸣”风头无两,在武场无人出其左右。

大鹰突鸣掠过长空,灵镜抬头望去,一支箭正中飞鹰,悄然落地。

身穿练武服的一行人在马厩对一人拳打脚踢。

“贺鸣”路过,跑上前呵斥道:“给我住手!”

“怎么贺老大?你还真当自己是老大了?”

“贺鸣”冷眼道:“武场内禁止人私斗。”

“笑话!这罪人之子也算得上是人?不过是个给马喂草的奴仆,你犯得着拿规矩来管我?”

“贺鸣”把长袍前摆扎起别进腰带,道:“犯得着。”

一群人被“贺鸣”架势吓得不轻,想来他们几人都不够他半盏茶打的,于是放了狠话后纷纷窜逃。

“今日他们怎生又来为难你了?”“贺鸣”拉起地上的人。

这人比贺鸣矮了小半个脑袋,瘦得脸颊都没几两肉,他退开几步,生怕脏了贺鸣衣服,埋头答道:“没有,都是小人的过错。”

“贺鸣”看她的马前洒了一地干草,皆是发霉生灰的废草,而这小童定不会用这些草来喂她的马,她问道:“他们让你拿这个喂乘风?”

这人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都是小人过错,与公子们无关,请贺公子责罚。”

“贺鸣”叹了一声,把他扶了起来。

她知道小童每次忍气吞声,是怕自己因他招惹麻烦,但是她实在看不下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低声道:“小的名叫长生。”

“为何在此?”

“家父是武场师父,前年不小心惹恼了贵人,被打断了腿,而后让小的来顶替。”

“你几岁了?”

“十五。”

比她年长半岁,却骨瘦如柴,分明是吃食不足,还要在此处受人欺辱,“贺鸣”不禁心生同情。

“你且等着,今日无论如何,我也把你要过来。”“贺鸣”说完便跑走。

“没事的,没事的。”长生在原地喃喃自语,他揉着自己破旧的衣服,双目无神。他知道结果,可贺大公子却不止一次为他奔波。

他只是个喂马的,何德何能让他为自己说话,贺大公子,是好人,也是他终其一生仰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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