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10-29 来源:长佩 分类:古代 作者:青小雨 主角:夏颉 明渊
皇宫,深冬。
程家案水落石出,名声赫赫的花家一朝覆灭,天子念花家子弟有大义灭亲之举,功过相抵,免了其罪行。
新雪覆盖旧雪,早朝结束,众人慢慢行出,有人在台阶上滑倒,惹来其他人善意的笑声。
“武林第一的花家没了,咱们也可放宽心了。”
“缴刀令施行顺利,天子英明,利用程、花两家的恩怨,解决了这样一场纷争,实乃兵不血刃。”
“这场雪来得好啊,来得好!哦连大人,下官可不是说您摔得好,别误会,别误会!”
众人大笑,远处宫门传来马蹄声,一袭黑衣鱼鳞服侍卫策马而入,到得台阶下,齐齐掀袍下马。为首一人,气势凌厉,目光阴沉,虽长得英气俊朗,却因杀伐之气过重,而令人忽略了他的外貌,只为他一身气势所震慑。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轻松的氛围消失无踪,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身着黑衣的男人也并未搭理周围人,快步上了台阶,有大太监早已在门外等候,恭敬领他进门。
寒风呼啸,战马嘶鸣,众人赶紧散了,宫门一时寂静下来,片刻后,雪花再次簌簌而下,掩盖了马蹄印。
“这事你办得好,当赏。”天子在上,对办案归来的男人赞赏有加,“这一路你也辛苦了,去收拾一下,看看阿颉,他念叨你好几天了。”
男人低头行礼:“是。”
“阿颉从以前就老黏着你,如今成了朕的人,还是将你看得更重。”天子话里话有,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你一不在,一天念叨你好几回,听得我都要吃醋了。”
男人改单膝为双膝下跪,额头点地,沉稳道:“臣同阿颉亲如兄弟,又拜入夏家学习机关之术,从辈分上来说,还是他的师弟。师兄挂念,只是受师父师伯嘱托,是臣无能,教陛下、师兄、师父、师伯担心了。”
听男人这么说,天子脸色和缓了些,慢条斯理道:“行了,知道你们师兄弟情深。瞧瞧这一身的雪,衣服都湿透了吧,让小厨房弄点姜汤,喝了再走。”
“谢陛下关心!”
后宫,夏岚宫。
寒冬腊月,单薄少年却只着中衣,黑发披肩而下,双手捧着铜刻海棠手炉,趴在窗口往外看。
冷风将他的脸颊、鼻头冻得通红,他却似感觉不到冷,眨巴着眼睛,问外面的侍卫:“云野行回来了吗?”
“回殿下,回来了。”
“他怎么还没来看我?”
“回殿下,应该快来了,您要不穿点衣裳吧,否则云大人来了,又要责罚小的。”
“我不冷。”少年不高兴,却是把窗户关上了。屋里燃着地龙,暖和得很,他赤脚走来走去,片刻又问,“云野行来了吗?”
外头的人还没回答,远远地,就听院门外有人道:“见过云大人!”
“给云大人请安!”
少年登时开心起来,丢了手炉,随意拿了披风裹住自己,赤脚就往外跑去。
“云野行!”
男人刚迈步进院,就见一团白影冲了过来,闷头撞向自己,他下意识伸手抱住,仿佛抱了一团冰坨坨,少年仰头看来,领口一圈兔毛衬得他脸蛋更红,仿佛发烧了般。
男人皱眉,一把将人抱起来,看了眼对方冻得通红的脚,责问下人:“为何不让殿下穿衣穿鞋?”
院里看守的侍卫、小厮跪了一地,口中喊冤:“回大人的话,今日已给殿下穿了三次衣了,一眨眼的功夫,殿下就全脱了。再要穿,是怎么也不愿意了,小的们实在是没办法……”
“地龙一直燃着,姜汤也备着,屋里其实暖和的……”
云野行冷着脸,道:“院内众人,自行下去受罚,每人五十板子,贴身伺候的再每人掌嘴五十!”
众人不敢央求恕罪,只得深深行礼:“是。”
“别一回来就板着脸教训人,是我不想穿衣,干他们何事?”少年晃了晃脚,被云野行抱进屋里,还在冲外嚷嚷,“我看谁敢罚他们!我的人!只能我来罚!”
院子里无一人敢吭声,云野行带来的人守在外头,一身黑衣黑帽,入宫不能佩剑,他们一手扶在蹀躞带上,一手垂下,如人形雕塑,不动不响。
云野行将人丢到榻上,自己往旁边坐了,倒了茶水一口喝下。
他换了衣服就来了,浑身透着寒意,进了这地龙,又被热出了一头汗。
“夏颉。”男人冷声道,“你要怎么折腾你自己是你的事,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你如实招来。”
夏颉,天子男妾,懒洋洋在床铺上躺平了,拉过被子一角盖住肚子,道:“什么?”
“程家和花家的事,你有没有在其中搀和?”
“谁?”夏颉无辜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谁。”
“不知道?”云野行从怀里摸出一把样貌古怪的钥匙,砰地丢在桌上,“这种精巧机关,只有你擅长做。”
夏颉眼珠子转向男人这边,瞧了瞧桌上的钥匙。
“不认识,不知道。”夏颉揉了揉头,道,“头有点疼,可能是吹了凉风。云野行,帮我传厨房姜汤来。”
“夏颉……”
“师弟。”夏颉蔫蔫的,道,“还要师兄请你吗?”
一搬出“师兄”两个字,云野行就闭嘴了,他黑沉着脸,片刻后起身往外走去,夏颉翻身而起,终于老实将鞋袜穿上了,又在外随意披了大氅,坐到桌前将黑发挽起,拿木簪束好。
刚做好这些,云野行又回来了,单手端了木盘,上头稳稳放着一碗姜汤,一点也没洒出来。
夏颉双手捧过,慢慢喝着,坐到桌边看那钥匙,道:“你觉得这是我做的?”
“这样的手艺,世间还有谁有?”
“那你也太高看我了。”夏颉舔了舔唇边,像只偷腥的小猫,道,“岳山一派多得是能做这种钥匙的人,我好好在宫里待着,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得知程家花家恩怨,如何把东西送过去,让他们自相残杀?”
“我什么都没说,你为何知道是自相残杀?”云野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牢牢锁住了夏颉,“你好好在宫里待着,如何知道他们是有恩怨,而不是别的?你不说你不熟吗?”
“……陛下会说啊。”夏颉道,“我从陛下那里听说的。”
“陛下已经很久不来夏岚宫了。”
“那就是听桃贵妃说的,不然就是皇后。”夏颉道,“你也知道,我这儿经常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想听,奈何她们非要说。”
“……”
夏颉拇指食指捏起那小巧的钥匙,左右看看,道:“做工是不错,但打磨的手艺还差点,还有这模具……师弟,你若觉得是我做的,那你倒是说说,我上哪儿做去?模具又上哪儿去找?宫里有这些东西吗?”
夏颉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是‘宫’,就这么小一个院落,连外头的五进院都比不上。旁边是厨房,右边是书房,待客的地方就这一个,要不你自己搜搜看?”
云野行当真站了起来,仿佛就等他这句话,推开窗,对外道:“来人!”
守在院门口的黑衣侍卫们立刻转了过来:“大人!”
“分两队人,一队搜厨房,一队搜书房,有任何可疑物品都要拿来给我。”
“是!”
夏颉:“……”
云野行径直开始搜夏颉的房间,床榻下,衣柜里,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匣子,还有多宝阁里各色能装东西的容器摆设。
角落里随意扔着的花瓶也没被放过。
那花瓶里干干的,没装水,象征性地插了几只干花。云野行从里头倒出几只木雕,简单的有小鸟、青蛙,难一些的有猴子、仙鹤。看得出猴子雕得不太好,雕刻人的手艺很有限。
这些东西云野行很熟悉,他看着木雕许久,道:“还以为你早就扔了。”
夏颉走过来,一缕发丝落在肩前,修饰了他侧脸的轮廓,将他的锋利全都收敛起来,显得温顺无害:“师弟送的,怎么可能扔掉?我在你心里,是那么无情的人?”
云野行闻言,似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将木雕扔回花瓶里。
窗外响起回禀声:“大人,什么也没找到。”
云野行看了夏颉一眼,夏颉仍是一副无奈模样,似拿这个严肃较真的师弟毫无办法。云野行转身往外走,随手拿了放在桌上的斗篷,挂在臂弯里:“走!”
院里,众下属列队,跟在云野行身后,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了。
夏颉靠在门边,目送师弟远去,直到那身影看不见了,才皱起眉,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即那咳嗽似乎忍不住般,越来越厉害。他弯下腰,顺着门框滑下,坐在地上,咳得眼泪出来了,咳得头疼欲裂,才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殿下!”小太监满面惊恐,端了茶水来,夏颉摆摆手没接,只被搀扶着站了起来。
“别对任何人说。”
“……是。”
“若是传出去,夏岚宫所有人都别想活了。我说到做到。”
“是!小的知道!”
夏颉深呼吸了几下,手指擦过眼角咳出来的泪花,淡色嘴唇勾起。
当天夜里,天子和云野行就都收到了消息——夏颉的疯病又犯了。
夏颉的疯病已很多年了,好的时候完全正常,看不出丝毫问题,发病时就稀里糊涂,记忆混乱,整个人时而变回孩童时期般,幼稚可笑,时而又郁郁寡欢,将不知道谁的故事安在自己身上,唱戏似的,还要把脸涂个五颜六色。
而这场疯病是如何得来,仅天子、云野行、皇后三人心知肚明。
天子听到消息时,正准备在皇后处歇下,皇后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天子脸色变了几变,道:“已经有半年没发作了,太医也说这次调养得很好,怎的又发病了?”
“这……”传话太监也不清楚所以然,只得深深磕头,“陛下恕罪,小的,小的也不知。只是这些天殿下心情不太好,前些日子桃贵妃去过夏岚宫,两人还吵过一架……”
“为何不早说?!”天子站起身,立刻有丫鬟上来重新替他穿好衣服。大冷天的,外面又下起了雪,皇后迟疑片刻,还是劝道,“有太医在,陛下明日再去吧,若是着凉了……”
天子居高临下,斜睨了坐在榻上的皇后一眼,不冷不热道:“是谁害的呢?”
皇后:“……”
天子懒得再说,往外走去:“移驾夏岚宫。”
“是!”
云野行得到消息时,刚好今夜当值,便从“麒麟阁”赶过来了。走到半道,发现了帝王銮驾,他一闪身躲在了假山后,夜深寒意重,无人注意,銮驾很快往夏岚宫去了,云野行沉沉看着,手在身侧缓缓握拳。
当年夏颉出事,皆因有人下毒暗害,虽命保住了,却时而发作疯病。天子和云野行都知道是皇后干的,然而偏偏没有证据。彼时皇帝刚大婚不久,需要皇后父族扶持,最终没有追究。
少时,还不是皇帝的太子、云野行、夏颉三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情意很深。哪料太子继位后,性格大变,强娶了夏颉锁进后宫不提,连明知是谁人下毒暗害,令夏颉差点命丧黄泉,他却也放弃追究。
云野行在殿外跪了三天,只求得一纸警告——若再坚持,天子也保不住他。
想起前事,云野行站在雪地里,仰头望天,长长呼出口浊气。
“阿颉?”天子已许久不来夏岚宫,进了院门,就听里头正传来唱曲儿声。
夏颉果然将脸涂得面目全非,红的红,黄的黄,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着一身单薄戏服,黑发凌乱披散,站在院中亭内婉转唱来——声是好声,曲是好曲,奈何五音不全,再好听的声音也唱得如断琴乱拨,令人耳朵疼。
“殿下!殿下!回去唱吧!”小太监快哭了,声声喊着,又不敢随意上手拉扯,“外头冷啊!您看这、这都下雪了!冷啊!”
夏颉聪耳不闻,听到下雪,还从亭里出来了,仰头看着雪花,面带微笑,看起来诡异可怕。
天子走到近前,大太监在身侧高举着伞,喊:“夏贵妃?还不来参见陛下?”
“贵妃是谁?”夏颉终于停了曲儿,转头看来,发丝黏在脸侧,那凤眼画得极丑,让人不忍直视。
天子皱了皱眉,心下不舒服,道:“阿颉,是我,明渊。不记得了吗?你能记得什么?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夏颉想了想,打了个喷嚏,鼻水流了下来,神情恍惚,“明渊?明渊……我是谁?我是谁……?”
一旁太医跪地回禀:“陛下,夏颉殿下仍是之前的疯病,脑子糊涂,分不清您是谁,还请恕罪。”
“之前不是说养好了吗?!”
“臣无能!陛下息怒!”
天子咬了咬牙,一挥手,便冲出来几个侍卫将夏颉扛了起来,不顾夏颉的叫喊挣扎,直接送回了屋内,再拿软绳将人绑在了床上。
小太监和丫鬟慌忙为其裹上被子,让地龙燃得更大,屋内一时憋闷燥热。
天子站在床前,看着那张鬼画符般的脸,什么兴趣也没了。
他语意不明道:“治不好就继续治,广发告示,寻江湖神医。”
“是!”
“照顾好他,寒冬腊月的,别让人病上加病。必要时,捆着他也行。”
“是!”
夏颉大哭不止,手腕挣扎出血痕来,喊:“放开我!你这老贼!”
大太监:“大胆——!”
“哎。”天子摆手,挡住了大太监的呵斥,幽幽道,“他病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陛下……”
“叫云野行来。”天子想起什么,勾了勾嘴角,“他俩不是兄弟情深吗?让他也来看看师兄的惨状,教他知道师兄活得不易,他当好生侍奉。”
大太监迟疑地看了眼面色晦暗的天子,低头行礼:“遵旨。”
还未来得及教人通传,外面回禀:“陛下,云大人来了。”
“朕该想到的。”天子微微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得到消息,又怎会不来。”
大太监胆颤心惊,低着头不敢看天子神色,轻声道:“毕竟是……师兄弟。”
“师兄弟。”天子摩挲了一下手指,又看了绑在床上挣扎的夏颉一眼,转身往外走,语气毫无波澜,“传。”
“是。”
云野行进门单膝跪地行礼,口称:“陛下万岁。”
“万岁不了。”天子自嘲,“阿颉这个样子,让朕如何万岁?”
登时满屋满院的人都跪下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云野行余光瞄着天子龙袍一角,沉稳道:“师兄有陛下庇佑,必能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这话却不知是什么意思,明明害夏颉如此的人就是天子——若不是他强娶男妾,令天下不容,令皇后丢了颜面,夏颉也不会被针对至此。
可天子万不能承认,便只作没听懂,语气不明道:“你去看看他吧。”
云野行出去查案半年多,上一次见夏颉发作,还是去年底。
那时候却也发作得不严重,因此他毫无心理准备,绕过屏风,掀开珠帘,便看见了被捆在床上,衣不蔽体,狼狈不堪的夏颉。
云野行瞳孔微缩,手指下意识攥紧了珠帘,差点一把将帘子拽下来。
珠帘晃荡,叮叮咚咚,脆响声引起了床上人的注意。
少年画了个大花脸,加上哭,此时更不能看了。他见了来人,只是喊:“老贼!老贼!”
云野行先是懵了一瞬,随即耳朵里嗡嗡闷响。见他久立门口不动,天子端茶慢慢喝着,在后头催促:“怎么了?”
云野行忙道:“……没什么。”
他大步走了进去,天子看着那晃动珠帘,眼底满是嘲讽。
地龙烧得太热,云野行出了一身的汗——却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他坐在塌边,目光扫过夏颉挣扎出血的手腕,抿了下薄唇:“师兄?”
夏颉只不理他,嘴里又低低哼起什么曲来。
云野行手有些抖,想拂开黏在少年脸侧的发丝,转瞬却又想起了那只令他产生怀疑的钥匙。
他伸出去的手一顿,改为缓缓俯下身,仔细查看夏颉的面部神情。
恍惚的眼神、扭曲的面容,因为哭泣而鼻水横流的样子,统统都极尽丑陋。云野行很难将此人眼下的样子,同白日无辜烂漫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你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云野行仿佛喃喃自语,他挨得近,那话便又像是说给对方听的。
“你夏家祖辈是岳山岚嘉真人关门弟子,花家、程家的祖辈则是岚嘉真人最得意的两名弟子。你祖辈怯懦胆小,不喜张扬,只习得真人一些机关术、占星术等旁门左道的东西,真人的真本事,你们却是一窍不通。”
“师兄啊……虽然只是那点机关之术,已足够让你名冠天下。可你却一直藏着掖着,自小便不愿为人所知。如今花家、程家死的死,灭门的灭门,你也被锁在后宫不得离开,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活该。”一直不吭声的夏颉终于开口,嘻嘻笑着,“老贼活该。”
云野行微微眯眼,探究许久,没能试探出端倪,只得帮夏颉弄好头发,又替他解了绳索,道:“你乖乖的,我去替你求情。否则你今晚别想睡个好觉了。”
“活该。”夏颉只是道,“活该。”
多年前。
彼时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同云野行、夏颉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
太子那时最大的对手,是被皇帝疼爱的三皇子,其母为贵妃,深受宠爱。而皇后的寝宫,皇帝已多年未曾踏入了。
外头都传帝后恩爱,实则帝后不合多年,皇后将自己关在寝宫里整日吃斋念佛,早不过问俗世。
太子明渊,因此种种而身份尴尬。对内,他不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对外,他也不是众人看好的太子。
只因明渊幼时长得矮个,看起来身子也单薄,总生病,便常有人生出担忧——自然,这些担忧的人,都是三皇子母族的人。
“卦象大好。”幼年夏颉,长得白白胖胖,脸圆得似年底在厨房里滚来滚去的元宵。他拿着几支草杆,旁边摆着书,对照着看来看去,说得有模有样,“你们看,眼下的路虽不明,但未来却是很清晰的。太子哥哥必将顺利继位,旁人都不是对手。”
“快收起来!”太子明渊,着急道,“光天化日你卜这个,当心被人看见,你我人头不保!”
夏颉不太在意,嘟嘟嘴,将草杆拨乱了,把书塞给一旁寡言少语的云野行:“有人问起,就说问问老天爷,今天想吃什么,不就行了?”
明渊哭笑不得:“尽会胡说八道!”
待明渊被大太监叫走了,云野行才问:“太子当真能继位?”
“嗯呐。”
“你才学了多久,便有这等本事了?”
“小看你师兄?”夏颉不满,“当心我回去告你一状。”
云野行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只同师兄夏颉会多说几句,闻言便又不开口了,只眼神表示不太相信。
夏颉不乐意了,拉着他道:“来来来,师兄这就为你卜一次,这可是很难得的,别不识好歹!”
云野行瞧着对方那不服输的劲儿,倒也没泼冷水,跟着绕去了假山后。两人一起蹲在后面,夏颉嘴里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又替云野行起了一卦。
“唔……奇怪?”
“嗯?”
“看不到啊?”
“什么?”
夏颉却推开云野行凑近的脑袋:“去去去,挡着我光了,我再看看。”
“……”
“近日有大凶。”夏颉皱眉,“未来……看不见?”
云野行嗤笑一声,不当回事,夏颉反复查看数次,确实看不清,真真是奇了怪了。回家后,夏颉询问任职宫中司天监的爷爷,爷爷只是笑,并不回答。
当夜,爷爷带他看星图,漫天繁星,让他找属于自己的星宫。
夏颉对星图还不熟,想了半天,胡乱指了指,爷爷道:“占卜最重要的,不是看清谁人的命运,而是看清对方到底要什么。我们看的是人心。”
夏颉似懂非懂。
“当一个人问你卦象何解,他问的是他自己。”爷爷仰头看天,道,“他心里早已有答案,只是想听你说出来。你要学会的是读懂人心,看懂对方所想,顺势而为。”
此后,却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夏颉所卜全都中了,能耐超过了爷爷。
三皇子犯下大错,被皇帝厌弃,太子名望上涨。
云野行所在的暗卫训练严苛,九死一生,他身为孤儿,虽拜师夏家,却任职在宫中,做一个小小侍从。
转眼几人长大,太子顺利继位,皇太后却不愿待在宫中,自去出家看守皇陵。
这对一个儿子、一个新帝来说,可谓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令他颜面尽失。他挽留不住,也认清了母后从未爱过自己的事实,登基大婚后不久,他性格大变,强娶夏颉为男妾,令朝堂震动,司天监夏之淮自请有罪,死在府中。
云野行松开软绳后替夏颉端了杯茶。
夏颉没接,缩在角落里委屈地揉自己的手腕。云野行想给他上药,他却不让碰。
“去给陛下道歉。”云野行耐心道,“我陪你去。”
“老贼!”夏颉却只是呸了声,拿被子裹住自己,满脸粉末蹭在衣服、被子、枕头上,头发也乱成了一团,看着邋遢极了。
“……先把你自己收拾一下。”云野行起身,往外走,“我替你跟陛下求情,不要再闹了,适可而止。”
他掀起珠帘,幽幽往床榻方向看了眼,夏颉已将床帐扯下,只隐约能看到缩成一团的影子。
“怎么样?”天子明渊,随手拿了小点心吃着,“你感觉他还好吗?”
这话自然是废话,然而云野行必须回答。
他恭敬道:“师兄意识不清,冲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朕不会怪他。”天子视线落在地上,似不经意般道,“说来说去,都是朕对不起他。不过有你在,他应该能安心些,不会那样防备。你还记得吗?当年洞房,他宁死不从,你从外头闯进来,差点死在朕的剑下。”
云野行料到天子会提起旧账,这事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臣罪该万死!”
“你们一个个呀,都说朕是仁君。”天子起身,拍了拍衣摆,“朕初登基,太后不愿陪在朕的身边;朕要娶阿颉,让他安安心心过日子,他为了他爷爷恨上了朕;你呢?自小拜入夏家,又在宫里训练这么多年,为得是做天子身边一把刀,结果居然把刀尖指向了朕。”
“如此说来,朕确实是仁君啊。”天子意味不明,“放了太后,好好养着阿颉,如今也把你视为重臣。换谁,不夸朕是仁君?”
满院众人又都齐刷刷跪下了,云野行大声道:“臣罪该万死!”
天子面无表情,看了外头细小的雪花一会儿,掀袍走人:“走了。”
大太监扯开嗓子,正要说移驾皇后娘娘处,天子却跨出院门,道:“回正合殿。”
“……是!”
正合殿,乃皇帝寝宫。
这意思,今天天子哪里也不去了。
天子銮驾被抬起,后头跟着麒麟阁的暗卫。
云野行恭敬站在一侧,道:“臣,恭送陛下。”
“好好看着你家师兄。”天子目不斜视,手心缓慢摩挲一块白玉佩,“有任何情况,及时差人禀报。”
“是!”
“他若发疯哭闹,该捆上就捆上。当心他伤了自己。”
“……是。”
“不要咳咳咳——!”
銮驾刚走,云野行就听见卧房内传来哭叫。
云野行冲进屋内,就见小太监正带人压着夏颉手脚,捏着他下巴,强行灌姜汤。
汤水流了夏颉一脸、一身,夏颉猛烈咳嗽。旁边已有丫鬟在帮着抬水,准备伺候夏颉沐浴更衣。
“滚开!”云野行提起小太监衣领,将人直接丢了出去,又一脚踹飞一个压着夏颉手腕的侍从,“你们就是这么照顾殿下的吗?!”
“是、是陛下的指令。”小太监爬不起来,吃痛道,“若、若再让殿下病上加病,小的、小的人头不保啊……”
“都滚!”云野行眼神冰冷,搂了夏颉的腰,夏颉躲进他怀里呜呜哭泣。
云野行只觉对方似乎又瘦了很多,待人都退下,才道:“把姜汤喝了,若是感冒,又要吃许多药。”
夏颉哆哆嗦嗦的:“不吃,不吃药。”
“不想吃就把汤喝了,喝了就暖和了。”
夏颉和云野行对视,这时候又乖巧得很了,小孩子般,跟人讨价还价:“喝了汤就睡了。”
“还要沐浴。”
“……就睡了。”
云野行看着他一点点喝了姜汤,苍白的脸色总算泛起了一点红晕,道:“去泡一会儿,我帮你收拾被单,泡好了就睡觉。”
隔着屏风,夏颉沐浴,云野行收拾枕头被子,重新换上新的。
帐帘上吊着安神的香囊,带出淡淡的香气,屏风后是哗啦啦的水声,令人心痒。
云野行面无表情,似无动于衷,按在膝头的手却冒起青筋。
他想起了“洞房”那晚的事。
天子纳男妾,天理难容,然而太后先伤天子自尊,言官死谏又伤天子威严,天子震怒,清理朝堂,升云野行为“麒麟阁”之首,暗查百官。百官自顾不暇,慑于麒麟阁之威,再不敢言。
洞房那晚,云野行带暗卫就守在外头,他面沉如水,额头青筋暴起,下颚线绷得似要断裂。满院的人都不敢和他对视,也不敢和他搭话。
屋内红烛摇曳,屋外落针可闻。
直到一声凄厉哭叫传出,云野行才动了,一手紧紧按在佩刀上,冲进门内。夜风席卷,呼啦一下,红烛熄灭,红帐飞起,显出内里二人——
天子明渊赤身跪在夏颉身上,双手掐住夏颉脖子。夏颉面色渐渐发紫,如鱼儿离水,大张着嘴无法呼吸。
“谁允许你进来的!”天子抽下帐边长剑,直指云野行咽喉。
云野行避也不避,双眼只紧紧盯着夏颉。夏颉艰难侧头,伸出手来,云野行下意识抬起手,又被赶来的其他暗卫拉开。
天子剑尖堪堪避过云野行颈侧,划出一道细细血口。
“陛下、陛下息怒!”副指挥使恨不能把眼睛挖了,不敢朝榻上看一眼,“云指挥使是太过担心夏颉殿下,毕竟是师兄弟……”
“放肆——!”
天子捡起地上衣衫,裹住身体,蜜色健壮的身躯被怒气涨满,长发被风扯起,一双犀利眼眸盯住云野行:“别忘了是谁让你们从那暗无天日的厮杀里解脱的,这就是你们报恩的方式吗?!”
“臣罪该万死!”副指挥狠狠一掐云野行。
云野行终于回神,僵硬低头,双眸血红:“臣……有罪,陛下息怒。”
“云野行,按军法处置!暂时不要让他出现在朕的面前!”
“是!”
夏颉的洞房没能成行,之后天子也没再去过夏岚宫。
云野行那之后在床上躺了近半年,骨头伤了,动弹不得。
水声停了,云野行回神。
夏颉从屏风后走出来,浑身滴水,丫鬟忙着拿毛毯去裹。云野行转过身,毫无防备撞进了那双澄澈湿润的黑眸里。
沐浴过的夏颉,脏兮兮的脸洗净了,苍白的皮肤染上一层绯色,整个人冒着柔软的气息。
云野行没有多看夏颉,他立刻垂下眸子,冷硬道:“师兄睡吧,我回去了。”
夏颉往前走,毛毯滑落,露出清瘦却健康的身体。云野行绷着张严肃认真的脸,脚步却是落荒而逃。
云野行走后,夏颉那无辜迷茫的神情缓缓收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等着人帮他擦干身体,擦拭头发,又喝了碗姜汤,才单独留下随侍的小太监,让其他人退下。
小太监跪下,惊恐道:“殿下恕罪!”
“你做得很好。”夏颉坐在榻上,慢慢晾干头发,“之后也继续这样,该绑就绑,不用手下留情。”
“……是。”
“我的信,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按殿下的意思,送到长桂街从右往左起第一家卖豆腐的店里,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哥接了信。”
“做得好,当赏。”
小太监深深弯腰:“谢殿下。”
往后几日,天子来探望了两回,见夏颉还是稀里糊涂的,便没再过来。
麒麟阁事务繁冗,还要梳理花、程两家的案子,云野行很忙,但每天哪怕很晚也会来看夏颉一眼,偶尔带点外面买的小点心,就能将师兄哄得开开心心。
这一日,云野行刚离开夏岚宫不久,想起来忘记问夏颉身边人,最近大夫怎么吩咐饮食的、要注意些什么,于是返了回去。离院门不远,就见那眼熟的小太监鬼鬼祟祟从侧门出来,左右张望一下,跟侍卫打过招呼,朝远处去了。
那方向,是离宫的方向。
已要关宫门了,他是去哪里?
云野行皱眉,担心小太监阳奉阴违,便悄悄尾随上去。小太监熟门熟路,绕过去往宫门的大路走了一条偏僻小道,尚没到宫门前,路口处,便有人在等着。小太监上去跟对方说了两句,往对方手里塞了银子,又将一封信递给了对方。
两人接触的时间很短,对方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给了小太监。小太监立刻揣起来,又拍了拍对方胳膊,二人这才分开。
云野行眯起眼,怀疑小太监趁主子糊涂,偷了宫里东西去卖。
他目送小太监返回,又跟上了接东西的人,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专门运送各宫“夜香”的“粪夫”。
他果然顺利出了宫门,云野行直接走了另一条路,在远离宫门后才堵住了他。
“东西拿出来。”他抱着佩剑,冷冷道,“做这种事多久了?还有谁让你帮着运送东西?”
那“粪夫”吓得脸色青白,忙跪下磕头:“没、没多久!大人饶命!我、我只是帮忙传信,没别的!真没有!”
传信?
“粪夫”已将薄薄信封拿了出来,摆在脚下,生怕被牵连,一口气全招了:“这是夏岚宫里的小公公让帮忙给家人带的书信,报平安的,真没有别的。他家里人的回信我也会带来,只是顺手帮个忙……大人饶命啊!”
“无论是什么,私带东西出宫,都是死罪。”云野行冷声道,一边捡起信,拆开草草看了眼。
转瞬间,他脸色大变。
“粪夫”并不敢私自拆信,宫里都是贵人,哪怕只是个小太监,也难保其后面还有什么关系。“粪夫”做这个工作多年了,知道底线在哪里,换做平日他是不敢帮人运送东西的,若是被抓住,轻则赶出宫去,重则便是死罪。
然而“夏岚宫”太出名了,大乾历史上第一位男妾,传闻其主子又深受宠爱,其宫里的随侍太监,“粪夫”不敢轻易得罪。
不过是送封家书,“粪夫”料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算被逮住,有夏岚宫那位说情,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哪料这才几天,便被麒麟阁的大人逮住了,粪夫哆哆嗦嗦,还想提一嘴“夏岚宫”让对方掂量,却见男人看着信纸脸色大变,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
“……你看过这封信吗?”云野行牙关紧咬,语气却显得云淡风轻,问。
他越是这般,粪夫越是害怕,吓得面如土色:“没、没看过!小的哪里敢看?绝没看过!若有一句欺瞒,便罚小的、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死、死无葬身之地!”
云野行长久地盯着粪夫的脑袋顶,片刻后才问:“信是送去哪里的?如实招来,便不追究。”
粪夫心惊胆颤,舌头打结道:“长、长桂街从右往左数第一家豆腐店,只要说是邶家来信,自有人来接。”
“回信呢?”
“回、回信是对方送来我家,拿石头压在母鸡窝下面,小的自去取。”
“没别的了?那小太监可有嘱咐什么?回信时对方可有提过什么?”
“真、真没了!”粪夫不敢抬头,道,“小公公只是给我跑腿费,别的什么也没说,回信则是藏在母鸡窝下面,小的、小的连对方面都没见着!”
云野行抬头,看向远处的宫门,许久后才低声道:“此后的信你照拿,我会在这里等你。若敢说出去一个字,杀无赦。”
粪夫苦了脸色,哪料自己居然卷入了这等危险事里,可他毫无办法,只得道:“小的不敢,任凭大人吩咐!”
信里全是暗码,其他人可能看不懂,但云野行拜入过夏家,能看懂其中一部分。
内容大致是让谁去跟踪花、程两家后人,知晓其行踪,其余的没有多提。信的末尾有云野行看不懂的暗码,不知是何意,然而这字迹云野行绝不会认错——是夏颉的字迹。
他果然在撒谎。
他根本没疯,也许以前的疯傻也是装出来的。
云野行将信装好,交回给粪夫,道:“按时送去,若拿到回信,先来找我。我会在宫门派人等着,你不用做什么,对方自会来找你。”
“小、小的明白了。”
又几天后,云野行派出去的下属回来禀报。
“指挥使,那豆腐店里的人就没出去过,平日好好做生意,看不出问题。”
“什么端倪都没发现?”
“硬要说的话……只一点。”对方想了想,道,“每三日他们会去城外收豆子,只有那时候会长时间接触到外人。城外遮蔽物不多,属下不便跟太近,故此没有什么线索。”
“知道了,再探。”
“是。”
片刻后,又有人来禀报:“指挥使,外头有人找。”
“何人?”
“夏岚宫的小太监,那个叫什么……小凳子还是小椅子的?”
“小邓,邓肖。”云野行垂下眸,语气沉下去,“他来做什么?”
“说是今天夏颉殿下清醒了很多,问您为何这么久没去见他。”
在麒麟阁,没有秘密可言。洞房之事所有人都知道,私底下自然有人猜测其中关系,只是明面上所有人都装得很好,似乎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
云野行看着桌案上的花、程两家案子,许久后才道:“告诉他,晚膳后我会去。”
“是。”
云野行吃过饭才去了夏岚宫。
夏颉坐在窗下椅子里画风筝,弄得手指、脸颊上都是墨,笑容灿烂。
“来啦!”夏颉双脚盘着,要下来时才发现脚麻了,哎哟哎哟的,道,“这么久不来,做什么去了?很忙吗?”
“嗯。”云野行扫他一眼,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小太监已端了热茶来,“大冬天的,做什么风筝?”
“春天就可以用了啊。”夏颉喜滋滋地,期盼着,“快过年了,今年也来我这儿?”
“……再说吧。”
“你一个人孤伶伶的,我也一个人,为何不一起过年?”夏颉身子摇来晃去,将棉线搓成一股,道,“还得给你师父,我爷爷上香呢。”
“……嗯。再说吧。”云野行垂眸看茶,“太忙了,今年未必能过个安生年。”
夏颉看他一眼:“还是花家的案子?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
“你又知道了?”
夏颉低下头,将棉线绑好:“桃贵妃过来说起过,花家暗害程家,勾结朝廷想一统武林。对外是江湖老大,对内是朝廷放在外头的眼睛,也支持陛下的缴刀令,结果被识破后,程家后人……叫什么来着?”
“程千述。”
“对,程千述,被他识破了真相,联合麒麟阁收拾了对方。”夏颉一脸八卦的样子,问,“我听说他和花家的幺子还是一对儿?真的假的?花家害了程家灭门,程千述又报复回来,两人还能在一起呢?你见过他们吗?长什么模样?”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云野行道,“你想知道,何不自己起一卦看看?”
“问你就能知道的事,为何起卦?我说过多少次了,这是窥视天机,会折寿的,你看看爷爷最后,什么下场?还有我,以后也不得好……”
“死”字还未出口,夏颉眼前晃过一道黑影。
云野行一把抓过夏颉手腕,用力之大,夏颉吃痛的叫了一声。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提那个字?”
“你看看你,着什么急?”夏颉“嘶嘶嘶”地抽回手,揉着发红的手腕,“麒麟阁成天刀口舔血,你哪回出门办事不受个伤什么的?哦,到了我这儿你就不准提了?”
“闭嘴。”
夏颉:“……”
夏颉妥协道:“好好,不说。那你跟我说说,程千述长什么模样?当真能收拾了那武林第一大佬?”
“第一?”云野行冷笑,“是他自己封的吧?”
“你快说!”
“……你为何想知道?”云野行打量地看他,“知道了,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夏颉眨巴眨巴眼,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羽翼扇过,云野行心头烦躁,别开脸不再看他,“就是好玩。待在宫里多无聊啊。”
“可能过不久,他会进麒麟阁。”云野行沉默了片刻,才道,“到那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什么?!”
云野行暗中观察夏颉表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程家戍边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却被花家设计致满门惨死。如今真相大白,自然要替他洗清冤屈,恢复曾经荣光。不过边关已有新的将领,换将过于频繁于边关无利,程千述又还年轻,多历练几年总是好事。陛下特意恩典,许他进麒麟阁。”
夏颉看着云野行,片刻没说话,云野行双眸盯着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师兄是有什么不满?”
“……没有。”
“传闻岳山一派当年最得意的弟子就是花、程两家,世事难料啊,程家却被花家暗害。师兄,同为岳山后人,你作何评价?”
“……没什么评价。”夏颉低头弄风筝,眸光幽幽,“只能说,传言始终是传言,当不得真。”
“哦?”云野行放下茶杯,“师兄难道不认为,是因那花无琅品行不端,才导致这样的结果?为何听师兄的意思,却是早知两家不合?”
夏颉没说话,云野行微微倾身:“师兄?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吗?”
“师弟,此话何意?”
“麒麟阁正在梳理这件案子,我只是怕遗漏了什么关键线索。”
夏颉终于做好了风筝,从椅子上下来,拿在手里舞了舞。
他半张脸从风筝后露出来,看向云野行,笑着道:“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我确实不知。那么早以前的事了,爷爷都未必清楚,何况是我?”
“……我记得,夏家祖上,是姓邶的,对吧?”
“嗯。”
“因为效忠朝廷,才改了姓氏。”云野行手指摩挲椅子扶手,“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何要改名换姓啊?以前问师父,师父只会敷衍我。”
“听爷爷说,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岳山一派的人。”
“为何?”
夏颉摇头,随即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云野行面无表情,看着小太监进来,扶着夏颉回了榻上,又端来黑乎乎的药。
云野行的视线落在那碗汤药上,心情复杂:两人师兄弟这么多年,司天监夏之淮又是自己的师父,于公于私,夏颉都不该瞒着自己。
这偌大皇宫,难道还能有人比自己更值得他信赖吗?
到底是有什么事,不能让自己帮忙的?派个小太监就能把这么大的事办妥了?若不是自己发现,而是别人,他又该怎么办?
云野行沉着脸起身告辞,走到半途,又顿住了,低声道:“师兄,是药三分毒,若是好一些了,便当以食补,少吃药。”
云野行走后,那碗药就被倒掉了。
夏颉侧躺在榻上,以手撑头,若有所思:“你去送信时,确定没被人发现或者跟踪?”
“绝对没有!”小太监,邓肖,双手捧着空碗紧张道,“小的已经很小心了,每回都是快关宫门前,趁其他人在巡逻时找的那粪夫。”
“那人可靠吗?”
“那小子狡猾得很,经常帮人偷运东西出去的,这点殿下不用担心。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夏颉闭上眼,许久后才道:“以防万一,换个人送信,那粪夫不要用了。”
“这……是。”
“找个人,出宫去看看。”夏颉道,“注意他都有和谁接触过,事无大小,都要告诉我。”
“是。”
几天后,清晨,天还未亮。
宫门前。
麒麟阁的人拿到了回信,让粪夫在门口稍等,立刻将信送往了云野行手上。
云野行就在宫门附近的塔楼里,今日特别冷,大雪从昨晚下到现在,屋顶上是厚厚一层白雪,冷意从窗缝挤入,云野行着一身深色大氅,系着披风,接过信在油灯下打开。
同样的暗码,有一部分云野行看不懂,但联系上下文能做出推测。
回信里写:花家后人,老大接管花家已举家搬迁;老二经营酒楼,没有受太多牵连;老三躲去了偏僻野村;老四老五则结伴同行,游历山河去了。
花家已分崩离析,在江湖也名声扫地,不足为惧。
至于程家后人,只余一个程千述,麒麟阁有同其接触,想纳入麒麟阁中,程千述还未答应。程千述目前和花家老三在一起,若传言属实,花家长子、花家三子俱不会同女人成亲,花、程两家人丁单薄,几代后必衰。
岳山一派,已后继无人。
云野行将信看了三、四遍,才重新折好,交还给手下。
这些消息,根本不用靠外界,便是问他也能知道。
夏颉想打探的,到底是什么?
手下胆颤心惊,能感觉出老大的心情很不美妙,他脚步飞快将信送回给粪夫,前脚刚走,后脚小太监邓肖就打着哈欠来了。
粪夫推着车拐进小道,将信给了对方,却没拿到新的回信。
邓肖道:“之后都没有信了,这些日子多谢你,这是一点小心意,你拿着。”
邓肖递给粪夫几锭银子,这于粪夫来说,已是一大笔钱了。粪夫却连连道“不敢不敢”,大冷天的,后背生生出了汗,生怕之后事情败露,自己会遭殃。
不管邓肖怎么劝,粪夫都没敢收下银子,低着头推着车跑了。
邓肖“嗤”了声,拿了信回去,说起这事时,夏颉敏锐地抬起眼来:“他不愿意收钱?”
“是啊,胆小如鼠的家伙。”
夏颉却不这么想,他掂量手中薄薄的信纸,拿到鼻下,嗅了嗅。粪夫身上味道重,几乎把其他味道掩盖了个干净。
他皱起眉,似随意般道:“云野行,多少天没来了?”
“这……是有好些天了。”邓肖思索道,“不过年底了,麒麟阁忙,每年不都这样?”
夏颉却越想越不踏实,他起身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却碰上天子身边的大太监走了过来。
“殿下。”大太监笑眯眯的,道,“陛下在前头花园赏雪,听闻您最近好多了,邀您一起去走走。”
天子今日心情不错,夏颉来时,他正命人将花园里一株开得不错的梅花移栽去夏岚宫里。
“这花开得好。”天子明渊,笑着对夏颉道,“往年都没什么动静,只开几只小花苞,今年却开了满树。朕让他们移栽到你那边去,就你窗外的位置如何?一开窗就能看见。”
“陛下每年都盼,它自然不敢不开。”夏颉道,“多谢陛下。”
“看你今日气色,是比之前好多了。”天子上下打量夏颉,随即牵起对方的手,拉着在花园里慢慢散步,“这几日冷,出来时可有多穿几件?”
“陛下放心吧,这都穿了好几层了,路都要走不动了。”
“有这么夸张?”天子笑起来,伸手搂了夏颉的腰,“朕摸摸看。”
夏颉笑容微敛,却是没动,男人的手从他的肩滑到腰,又从腰往下滑了几寸,夏颉开口道:“陛下这几日忙吗?”
“……还好。”天子看他一眼,收回手,继续牵着他,“今年各地没有雪灾,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年初我就算过了。”夏颉道,“还是准的吧?”
“准!准!”天子眉开眼笑,伸手拂过夏颉落在脸侧的发丝,俯身凑近了些,低声道,“既然这么准,何不再起一卦,看看朕今日是去哪里就寝?”
“这还用算?”夏颉别开眼,不动声色,“不是皇后那里,就是桃贵妃那里。”
“别提贵妃。”天子捏了捏夏颉下巴,“她来跟你吵架,你还不告诉朕,害得你又病了一遭。”
“跟贵妃娘娘无关。”夏颉道,“是我身体不争气。”
“胡说八道。”
两人站在凉亭外,风里带着梅香,天子低头,想亲在夏颉嘴角,夏颉双手在袖里握拳。平日明渊是不喜欢这样的,他自尊心强,又是天子,这世上没人能越过他去,他要什么就有什么,因此夏颉当年誓死不从,他便再没勉强过。
今日是怎么了?
夏颉毫无防备,没能想好任何借口,嘴唇抖了抖,已做好了准备。
正此时,大太监低声道:“陛下,云大人来了。”
明渊侧头,眼神幽幽,就见云野行正大步过来,见了二人模样,神情未有任何变化,到了跟前从容下跪行礼:“臣云野行,参见陛下、殿下。”
夏颉被明渊捏着下巴,没法转头,因此将明渊变化的面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明渊的吻就当着云野行的面,落在了他唇上。
微凉的薄唇,没有继续深入,却让夏颉一颗心落入谷底。
云野行没抬头,身形一动不动。
天子贴了会儿夏颉才缓缓退开,拇指大力地、发泄什么般揉过夏颉嘴唇,夏颉吃痛的“嘶”了声,云野行下意识抬头的动作顿了下,随即僵住不动了。
“起来吧。”天子淡淡道,“朕有话问你。”
“是。”
“你派人监视你师兄,是什么意思?”
云野行:“!!!”
夏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