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10-17 来源:常读非 分类:现代 作者:夜灬冰澜 主角:封谕 云铮
“属下云铮,叩见主上。”
云铮跪在寝殿正中,一丝不苟的叩拜行礼。
云翼连忙从外侧小心翼翼的将殿门关紧,故意隔绝了所有人窥探的目光。
封谕静静打量着云铮。
这个愿意用身体为他挡住所有伤害,承诺要生生世世守护自己的男人,此刻却满身是伤的跪在自己面前。
面色冷峻,态度卑微。
紧绷着的脊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如果不去注意他那藏在面具下的惨白脸色,还有微弱到几乎无法接续的内息。
封谕可能真的无法发现跪在眼前的竟是一个重伤之人。
一种熟悉的怜惜之情再次涌上心头……
可是望着男人眼中显而易见的敬畏,封谕却突然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半靠在榻间,对着寝殿一侧的雕花交椅微微扬了扬下巴,刻意放缓了语气道:
“你有伤在身,坐下回话吧。”
“……属……属下不敢!”
云铮明显怔愣了一下,急急的俯身叩拜下去。
此刻,他并不觉得这是主上对他的关怀,反而有种意料之外的惶恐。
对于一个失职之人。
主上从来都是狠绝寡恩的。
他绝不可能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说出如此关怀的话来。
除非……
云铮忽然打了个冷战。
主上莫不是在昨夜昏迷时……伤到了头吧?!!
他忍不住悄悄向封谕打量过去,却意外的对上了那人如水的目光。
云铮心中一凛。
连忙重新低下头去,忐忑的向封谕请罪道:
“昨夜扶光殿出现刺客,属下护主不力致使主上受伤,还请主上责罚。”
封谕看着他因为自己一句温言软语就变得满脸惶惑的样子,竟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怀疑,若是直接开口赦免了他的罪,这个死心眼的小影卫会不会被他给吓坏了??
“所以……”
封谕收敛目光,好看的睫毛在脸上悄然遮出一片暗影,
“你自己说说看,本座应当如何罚你?”
云铮知道自己伤得很重。
可是主上既然让他自己量刑,却也不能敷衍了事。
他跪在地上,望着眼前华丽的驼绒地毯思考了许久,才重新看向封谕。
认真回答道:
“罚重鞭二百,断指,碎骨,加水牢三日。”
云铮说得一丝不苟。
封谕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本想借机探一探云铮前世大概受了哪些刑罚。
如今听着,他却像是故意要把自己往死里整???
看着男人满脸郑重的样子,封谕气极反笑。
他抬手摁着因为一时激动开始隐隐作痛的伤口,故意不悦的讽刺道:
“怕不是太轻了些?!”
“主……主上恕罪!!”
谁知小影卫连忙满脸惊恐的叩拜下去。
身体伏在暗金色的地毯间。
不知是因为不安还是疼痛,脊背微微有些颤抖:
“属下愚钝,一切还请主上定夺。”
他方才所说的刑罚,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若是再要加重量刑的话……
云铮咬了咬牙。
这一次,只怕是很难熬过去了……
“既然由本座定夺……”
封谕突然话锋一转,故意扬了扬嘴角道:
“轻雪死了,本座身边缺个服侍的。”
“本座便罚你……代替她到扶光殿来伺候吧。”
“!!!”
云铮猛的抬起头。
睛眼里却写满了不可思议。
“主?主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被封谕故意打断了。
“过来。”
男人眉眼含笑的对他点了点头。
那倾国倾城的笑容映入眼帘时,云铮当即就忘记了呼吸……
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笑容。
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主上。
当那个男人堪称绝美的面庞化去冰雪时,仅仅是浮在嘴角的一抹笑意,都如同雕窗外醉人的阳光,仿佛能照进心底一样。
“是……”
云铮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努力跪起身体,膝行着挪到了封谕榻前。
面色看似平静。
可心中却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主上要他到扶光殿伺候,是要将他当做宠侍吗??
云铮低下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可是睫毛却在不经意间微微颤动。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无比茫然,甚至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去……
侍殿里那些宠侍个个身姿若柳,貌比春桃,端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动人模样。
可主上,为何偏偏看上自己??
看上他性子冷,脾气硬,还有一身难看的伤疤??
封谕半靠在榻边,见云铮跪在身旁一动不动的出神,索性伸手一挑,就解下了他戴在脸上的银制面具。
上辈子来不及。
此刻他很想将这男人仔细看个清楚。
面具骤然落在指间,银制花纹带着一抹淡淡凉意。
跪在身前的男人惊喘了一声,顿时大睁着双眼向他看了过来。
封谕也跟着怔愣了一下。
此刻的云铮,脸上并没有前世那条骇人的伤疤。
反而和他苏醒之前那炽热的梦境重叠起来……
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
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好似月光下的湖泊,潜藏着点点莹光。
还有那颜色浅淡的薄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
看着有些呆,却又美得让人难忘……
“属,属下失礼!!”
面具突然被摘落,云铮慌忙伏在地面上,试图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身为影卫,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面具不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如今就这么突然被主子摘掉,让常年藏身于黑暗中的云铮瞬间慌乱起来。
封谕勾唇。
明明是自己故意扯掉了他的面具,这个傻影卫竟然还要反过来向自己请罪失礼。
啧……
乖得让人心疼。
“以后在本座身边,这个就不要戴了。”
封谕随手将那银色面具扔在榻边的矮桌上,垂眸望着云铮,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比之前好看多了!”
“……是。”
云铮双手撑在地面上,不安的摩挲着指节。
他虽然领了命,心中却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涩。
影殿十年,他就像是活在人间地狱。
他吃过世间最多的苦,熬过暗牢最重的刑。
他不得不泯灭七情六欲,亲手杀掉相处多年的同伴、朋友,最终踩着他们的尸体一步步爬向顶点。
残忍决绝,满手血腥……
直到成为一名云姓影卫,来到主上身边。
可是他的主人却只需要短短几句话,就能将自己用生命换来的一切毁灭殆尽。
云铮无法反抗,但是心有不甘。
他不怕死。
却不想作为一个玩物活着。
可惜在主上面前,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有遵从那个男人的所有决定。
毫无悖逆的可能……
封谕望着云铮沉静如常的脸,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但却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用纤长的手指勾起云铮下颌,微微上挑,强迫他看向自己。
目光摹着他如画的眉眼。
无论是上一世的心痛,还是梦境中的欲念,都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
重活一世。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就连这份喜悦,也同样来源于这个男人……
云铮被迫仰着头。
满脸震惊的望着封谕。
静谧的寝殿中,他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主上绝美的面庞,如果抛开他愈演愈烈的心跳声,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
主上的眼睛很美,狭长的凤眸清澈潋滟,王者气度浑然天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然从主上深邃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种欲望……
一种引人遐想的欲望……
“主上,属下云翼。”
伴随着恭敬的叩拜声,殿门外突然传来云翼浑厚低沉的嗓音,
“药煎好了,钟殿主特意嘱咐您要趁热服用。”
殿内的二人同时回过神来,场面瞬间有些尴尬……
“送进来吧。”
封谕掩唇轻咳了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神情。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要怀疑刚才的温言细语不过都是一场梦。
云铮没有起身,只是用跪立的姿势向旁边退开少许,恭敬的低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绣满暗花的驼绒地毯间。
“是。”
云翼领了命,快步走进内殿,又反手将大门紧紧关好。
封谕斜眸看了云翼一眼。
只见男人手中端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中的青瓷小碗里盛了半盏深褐色的药汁。热气从碗间蒸腾而起,几缕苦涩味道也随之缓缓飘来。
“主上,钟殿主送来的汤药已经被属下暗中换掉,送到云殇那里去了。”
云翼跪在榻边,双手将托盘送到封谕面前,压低声音道,
“这碗里的是云殇的方子,主上可以放心服用。”
“嗯。”
封谕取来装着汤药的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云翼性子沉稳,办事妥帖。
自幼年时便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也是他在接任碧落宫主时钦点的影卫首领。
他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直觉告诉他,钟忘葶那个老狐狸已然失手一次,应该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做什么手脚了:
“告诉云殇,查验清楚后立刻来回。”
“是。”云翼沉声应了。
转头看见云铮面色惨白的跪在一旁,不知是不是身体受不住了,只好试探着向封谕请示道,
“主上,云铮昨夜受了重伤,行动起来恐有不便,能否允许属下护送他去刑殿领罚?”
封谕知道,他要送云铮是其次,想让自己知道云铮有伤才是主要目的。
便冷冷的剜了他一眼,开口道:
“本座已经罚了云铮代替轻雪到扶光殿伺候,刑殿就不必去了,你暂且送他回云影阁养伤吧。”
“还有,通知云殇,碧落宫的药材随他取用。不管用什么办法,七日之后,我要他将云铮毫发无损的送到本座面前来。”
听到封谕这番话,即使沉稳如云翼,眼中也露出一丝惊讶神色。
他侧头看看云铮。
只见他的影卫面具已经被主上取下扔在榻边,英俊的面庞上神色沉沉。
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主上的用意。
这……
显然是主上见色起意,想要将云铮收归枕侧啊?!!
封谕冷眼望着云翼,一言不发。
云铮也垂眸不语。
云翼只觉得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连忙收回视线,叩拜着应了一声“是”。
便将云铮打横抱起,脚步匆匆的向着殿外走去。
啧……
居然用抱的?!
封谕颦眉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不知为何,总觉得云翼此刻……
有那么点碍眼……
……
子夜时分的扶光殿,夜深人静,灯影孤寒。
明月悄然穿过云层,将几点霜华静静洒落在熟睡的人枕边。
封谕蜷缩在锦被中,额头挂满了薄汗。
梦境里,五大门派的人马即将冲破九天谷的防御。
一情一景,都真实到令人胆寒!!
“主上!五大门派的人已经攻到了九天谷外了,请允许属下护送您离开!”
云风跃下骏马,从殿门外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满脸焦急的对着封谕叩拜下去。
根据他探得的消息。
五大门派共联合了十几万人一同攻打碧落宫,而此刻的碧落宫内,却只有两万余人可以应战。
以一敌八,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几乎已经锁定了战局。
“不必了,你带上云启云飞,先护送夫人离开!”
封谕纵身跃上扶光殿雕刻精美的翘角飞檐,抬眸向远方望去。
碧落宫外的寒竹林里似乎有人影攒动。
九天谷外的重重机关已被突破,数千名先锋弟子的殊死抵抗也早已被一望无际的人潮吞没。
现在留在碧落宫里的,就是他最后的力量。
“主上!我们如今人手不足,护送夫人的任务请允许属下独自完成。”
云风心里清楚。
如今敌众我寡,依着主上骄傲的性子,他一定会冲在最前面。
云姓影卫能够以一当千,每少一个,封谕面对的危险就会增加几分。
“按我的命令去做。”
封谕低低的训斥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云风。
他从没想过要弃宫而逃,就算死,也要战死在这碧落宫里,用那些来犯之人的鲜血为自己祭奠!!
但是他的人……
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好,让她能在碧落宫陷落之前安然离开。
可惜封谕并不知道。
那个女人将会在不久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将自己送入黄泉的最大功臣!
仅仅两天之前,封谕还在担心苏亦瑶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承受蛊毒之苦。
没想到那个早已尝尽万蚁噬心之痛的人,却是云铮……
“和你一起中了‘同生共死’的人并不是我!”
“正是你这个丑陋的贴身影卫呀~”
苏亦瑶刺耳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梦境开始变得混乱。
那尖锐的嘲笑,就如同恶魔的诅咒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断的在身边盘旋。
封谕痛苦的用双手捂住耳朵,却阻挡不了整个世界变得涣散。
就像有千万张嘴正对着他开开合合,却始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整个人都徘徊在崩溃边缘……
就在此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让他的心里骤然刺痛!
云铮正紧握着一把断剑,倔强的站在冰封万里的祭月山顶。
封谕想要呼唤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身体也被某种看不见的枷锁禁锢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模糊的视线中。
云铮身旁突然凭空出现了无数利刃。
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同时狠狠穿透了男人的胸膛……
鲜血喷溅在封谕脸上,与泪水胡乱交汇在一起。
血与泪之间,是云铮诀别的笑脸。
夕阳西下,染着血的利刃从云铮的后背上穿透。
在那殷红惨淡的暮色下闪耀着凛凛寒光……
……
夜深露重。
就连空气都变得冷冽了几分。
封谕骤然从梦中惊醒,汗水却沿着发丝滑落在枕边。
他扶着床柱,吃力的坐起身来。
望着桌前摇曳不停的白烛,在夜色中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直到此刻,他依然能感受到阵阵窒息般的痛苦。
就如同梦中那刺目的殷红汇聚成惊涛骇浪,将自己骤然吞噬,然后卷入无穷无尽的血色深渊之中……
“同生共死。”
封谕仰望着窗外冷夜,薄唇微动。
这种蛊,原是南疆邪教女子用来控制男人的情蛊。
她们将蛊虫偷偷下在男子的饭食里,再诱其交合,自此便可结成一对,终生无药可解。
之后每隔百天,二人都需要通过交媾或者服用对方的鲜血相互供养。
若是其中一人死去,蛊毒便开始每隔百日发作一次。
直到九次之后,蛊死人亡……
上一世。
自己中了“同生共死”两年有余。
细细算来,云铮体内的蛊毒竟至少发作过七次。
自己曾因为蛊虫对苏亦瑶百般迁就,在这两年时间内几乎处处被她要挟拿捏。
可是谁又知道……
那个男人却独自蜷缩在黑暗中,默默为自己承受了七次万蚁噬心之痛。
蛊毒发作的痛,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所以通常失去伴侣的中蛊之人都会选择立即自杀,而不是去面对那种痛苦。
此刻想来。
竟不知这两年时间,云铮是如何熬过来的……
封谕将双手覆在脸上。
抑制着难以名状的心痛。
对于云铮所有的亏欠,都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将他一刀一刀割得血肉模糊,却永远无法解脱……
昏黄的烛光从指缝间映入眼帘。
照在封谕半睁开的双眸中,凝成一层寒霜。
还有不足两年……
距离琼华阁主苏重山的艾寿之宴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封谕忽然松开双手。
将目光投向红木镂刻的窗棱之间。
此刻,窗外正是一片夜幕低垂,淡淡的月华透过窗纸倾洒在床前。
封谕望着那被月光驱散的夜色,双眸里染着骇人的冷冽。
他相信。
祭月山的寒风朔雪总会褪去。
往生崖顶的鲜血也不会白流。
至于苏亦瑶。
让她血债血偿的时候
就要到了……
……
云影阁。
碧落宫里专供云姓影卫居住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影卫们习惯隐匿于黑暗,这里不仅位置偏僻,光线昏沉,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仄。
在中原江湖,影卫是一种不可缺少,却又地位卑微的存在。
他们大多是孤儿,又或者是穷苦人家卖掉的孩子。
这些幼童被一些江湖门派买去之后,经过十几年的残酷训练,层层筛选,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被泯灭掉人性的杀人利器。
碧落宫的影卫,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守护着碧落宫主的十三个云姓影卫,更是站在影卫顶端无可撼动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
他们也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一件工具。
称手时使用,不称手就销毁,没有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便没有做人的权利。
就如同这昏暗简陋的居室中,竟看不到一样像样的家具。
陈旧的木制床榻,简单的桌椅摆设,只有放在桌面上的那把雕刻着优昙婆罗的精铁长剑看起来依然崭新。
剑身和剑鞘分开放置,剑身光可鉴人,剑鞘一尘不染,足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云翼将云铮安顿在榻上,短暂的对视过后,竟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主上的用意二人心知肚明,却都默契的不愿提起。
到了最后。
云翼只好俯下身,一边替云铮仔细掩好棉被,一边低声安慰道:
“先不要多想,好好养伤要紧。”
“我去烧些热水替你清理一下伤口,云殇一会儿就到。”
云铮木然的点了点头。
云翼便推开房门快步向外走去。
随着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后,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房间内的光线很暗,却似乎会让思绪变得更加活跃。
云铮静静凝望着眼前那片斑驳的房顶,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
甚至让他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面对自己这个待罪之人,主上的态度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面对救治有功的钟殿主,他却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一种猜忌……
所有人都知道主上极其厌恶被人碰触。
除了与他青梅竹马的琼华阁大小姐苏亦瑶,和轻雪微雨两个丫鬟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近身。
所以直到现在,无论侍殿送去多少绝色貌美的宠侍宠姬,主上不是冷言斥退便是怒而赐死。
活着从扶光殿离开的,竟始终只有炎序阁的那位……
而自己。
在影殿多年,他学过百般兵器,学过隐匿追踪,学过机关阵法,学过医毒之术,却单单没有学过如何承欢侍奉,如何讨好主子……
云铮默默叹了口气。
此刻他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比起那些温软美人,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入了主上的眼??
如此冷硬无趣的自己,待到主上烦了、腻了的时候,只怕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
连续几日做着同样的噩梦,封谕直到凌晨才微微有了睡意。
待到再次醒来时已是晨光满地。
微雨端了热水,小心的伺候着封谕梳洗,重新更换伤口处的绑布。
虽然他胸前的伤已经大有好转,可是此刻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
“云殇今日来为主上请脉,已经在偏厅候着了,主上可要宣他?”
微雨一边打开食盒,端出几碟清粥小点,一边嗓音柔和的向着封谕询问道,
“奴婢见您夜里睡不安稳,不如顺便让他开一副安眠的方子来?”
正是初秋的天气,微风中夹杂着寒意。
封谕畏冷,扶光殿里早早就燃起了地龙,四处温暖如春。
他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缎常服走到桌前,靠坐在红木交椅上,神色似乎有些疲倦。
“让他去暖阁等着。”
封谕单手支头,用指腹轻轻揉着额角。
泼墨般的长发简单挽了髻,发尾一缕缕从肩侧垂落下来,带着一种懒倦的美。
“是。”
微雨见封谕不愿多言,便识趣的应声退下。
屋子里的男人拿起筷子。
望着满桌的精致餐点,却始终有些食不知味。
这些天闷在寝殿养伤,终日里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顾上去过问云铮的伤情。
今天云殇既然来了,倒是省去了自己特意传唤他的麻烦。
才一想到云铮。
封谕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望了望窗外和煦的阳光。
索性从龙门架上取下一件槿紫色的厚缎披风裹在身上,径直向着暖阁而去。
殿外秋风萧瑟,将封谕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从寝殿到暖阁,只隔着一段回廊,满打满算不过数十步路。
这边人还未到,沿途侍卫齐刷刷的叩拜声便已传进了云殇耳中。
暖阁外。
两个丫鬟小心翼翼的为封谕掀开门帘。
便看到云殇正恭敬的跪在屋子里,向自己叩拜道:
“云殇参见主上。”
“嗯。”
封谕从他身边走过。
轻撩衣袍,懒懒的靠坐在主位上,然后将手臂搭在扶手间闭目养神起来。
云殇膝行着来到封谕身旁。
从药箱中取出一条薄绢盖在他的手腕上,才仔细为他诊起脉来。
“主上的伤已经大好了,日后注意休息即可。”
云殇收回手,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钟殿主送来的汤药,属下连续查看了几日,只是寻常调理的药方,并无异样。”
封谕颔了颔首。
他原本就对此事没抱什么希望。
若是这么容易被自己抓到把柄,他就不是那个有本事让自己深信不疑一辈子的钟忘葶了。
“云铮伤势如何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封谕淡淡的看向云殇,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冷厉。
云殇立刻跪直身体,认真回答道:
“回主上,云铮底子好,这些天又给他用了宫里最好的伤药,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若是三日之后来扶光殿,他的身体吃得消吗?”
封谕当初为了让云殇尽全力医治云铮,才故意定了一个七日之期。
可现在想来。
云铮那日伤的十分严重,任他再怎么尽心尽力,也不是短短几天的治疗就能够痊愈的。
若是他的伤还没养好,就因为自己之前的那句话被人强行送到扶光殿来,反倒弄巧成拙了……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话到了云殇耳中,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虽说……也不至于吃不消……”
云殇踌躇了半晌,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没有对主上撒谎的胆量,但是关于主上要收云铮做宠侍这件事,他却始终有所怀疑。
到最后,只好抱着一丝侥幸的试探道:
“云铮他……他……没有过侍奉人的经验,恳请主上念在他有伤在身,对他……多多怜惜些……”
一席话落。
云殇小心翼翼的掀起眼皮,偷偷看向封谕。
想要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些许端倪。
可是封谕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只是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一声:“嗯。”
云殇:“……”
什么都没看出来……
但是从主上的反应来看,至少这件事是主上的意思应该不会错了……
碧落宫数百年的规矩之一。
就是有功夫在身的侍卫和影卫,若是被主子宠幸了,就要卸去一切职务收归侍殿。
到那时,他们不仅要接受侍殿的教导。
为了安全起见,还要将他们的手脚筋脉全部挑断,再废去武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物……
可是这样的一切。
云铮真的能够承受吗?!
……
翌日傍晚。
绚丽的夕阳落在群山之巅,封谕独自站在栖夜湖畔静静远眺。
湖面上一片烟波浩渺,微凉的秋风悄然掠过,掀起几点碎金般的波涛。
“主上。”
远处黑影一闪,云风灵巧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封谕身边。
他身穿一袭黑色劲装,脸上覆着银制面具。
在封谕面前利索的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简单的影卫礼道:
“属下查到钟殿主和苏大小姐之间的关系了……”
钟忘葶……
居然真的和苏亦瑶有关?!
封谕挑眉看向云风。
之前的一切猜想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上一世,这两个最信任的人狼狈为奸,将自己一步一步推入万丈深渊。
到最后,失踪的失踪,背叛的背叛。
只有自己始终蒙在鼓里,像个可笑的跳梁小丑一般……
“说下去……”
封谕藏在袖间的手指悄悄攥紧,脸上却依然冷漠无比。
云风向他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
“钟殿主,正是苏大小姐的亲舅舅。”
“亲舅舅?”
封谕有些讶异。
如此至亲的血缘关系为何不为人知?
“正是……”
“苏大小姐的生母钟氏,是钟殿主的亲妹妹。”
云风点点头,继续解释道,
“因为他是钟家次子,又自小体弱。就被直接送到了灵犀谷学习医毒之术。”
“之后他机缘巧合救了老宫主的命,所以才转投到碧落宫麾下。”
封谕闻言,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
“这些年,他与琼华阁可有什么来往?”
云风摇头:“暂时没有查到来往的证据。”
“多年前,琼华阁主苏重山罔顾尊卑偏宠侧室,冷落正妻钟氏,导致钟夫人一气之下投河自尽。”
“自此以后,两家便结了怨,也就慢慢断了联系。”
“但若是苏亦瑶有求于他呢……”
封谕将目光重新落回金光荡漾的湖面,冷哼了一声,
“就算看在亲妹妹的面子上,钟忘葶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上一世,这两个他最信任的人究竟如何暗中勾结,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已经是无法破解的谜团。
而如今的他只能不断抽丝剥茧。
沿着残留在记忆中的几点脉络慢慢追查下去,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
这辈子,他就是要逆天改命。
要让所有曾经亏欠过他的人。
以命来清
以血来还!
想到这里,封谕本就深邃的眸子越发幽暗了几分,隐隐绽开几分厉色:
“这个钟忘葶,怕是留不得了。”
男人的瞳眸里映着天际最后一抹残红。
一群归巢的倦鸟在暮色中匆匆而过,向着远方的山林掠去。
“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
封谕勾唇,宛若喃喃自语一般,
“有个人,值得我们去费些功夫……”
华灯初上,碧落宫里一片炊烟袅袅。
值守在各殿的人们回到住处,一边闲谈,一边到膳房领取晚餐,繁华宫苑里,四处都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只有扶光殿,依旧像平常一样空旷寂寥。
摇曳的灯烛能够驱散黑暗,却带不走身在高位者刻在骨子里的孤独……
餐桌上。
几样精致的菜肴已经渐渐冷去。
白玉茶盏中名贵的岳山云雾也早已没有了余温。
微雨再次踏进殿门,看了看桌面上仍然一口未动的晚膳,叹了口气道:
“饭菜凉了,奴婢拿下去重新热热,主上您好歹吃一点罢。”
封谕正半倚在桌案旁的小榻上看书。
听到微雨的话,才垂下手中书卷,懒懒的看了她一眼:
“不必了,撤下去吧。”
“主上……”
微雨张了张嘴,本想再多说上两句。
可直到对上封谕那带着几分不悦的冰冷目光时,就突然噤了声,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她瞬间没有了再说的胆量……
“是。”
她恭敬的敛了眸,将饭菜收进一个红木鎏金的食盒里。
见封谕又把视线重新落回了书卷上,并没有理睬她的意思,才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仿佛生怕打扰了周围的寂静,触怒到那个面色不虞的男人……
殿门从外侧关起。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不知为何,封谕竟忽然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殿外传来阵阵喧闹声,勾得他有些心痒。
干脆丢了书卷,推开木窗,静静看碧落宫内一片灯火辉煌。
那场大战之前,这里也同样是这般热闹景象。
可是经历过十几万人的践踏,碧落宫里几乎寸草不生……
五大门派联合起来,掀起了中原江湖从未有过的一场恶战。
两天两夜……
十几万人的残酷厮杀。
直到此刻,记忆中的血色还未褪去,尸横遍野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一宫二阁三教五派。
整个中原江湖实力最强的十一个教派,竟同时集结了五个。
封谕返回桌案前,原本深邃的目光里悄然染上一抹血色。
他随手取过一张梅纹纸。
提起批阅呈报用的玉笔,饱蘸朱墨,一笔一划的将那五大门派的名字写在了纸上:
“琼华阁,毒蝶教,明心教,无极剑派,赤阳道派。”
朱砂似血,每一笔都像是九天谷外遍地流淌的腥红。
沿着他的记忆……
缓缓漫过心底。
墨迹还未干透,封谕便将那张纸提了起来,静静端看了很久。
每一个名字,都意味着一场怨结。
又或者说,都是一场苏亦瑶和那个男人精心策划的阴谋。
如今回想起来。
短短不过两年时间,碧落宫还真是得罪了不少人呢!
封谕在心底默默嗤笑了一声。
琼华阁的大小姐,果然好手段!
……
夜风漫过窗棱,悄悄带来几丝冷意。
待到封谕再回过神时,窗外已是一片月色阑珊。
他刚要回寝殿,却听见书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短暂的停留之后,影卫首领低沉的嗓音就从殿门外传了进来:
“主上,属下云翼。”
“进来吧。”
封谕应了一声,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
云翼常年协助他处理日常事务,若是寻常小事,绝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打搅。
难不成……
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紧急情况??
“是。”
云翼躬身进了殿门,走到书房正中叩拜下去,试探着询问道,
“主上,云铮已在寝殿候着了……”
“您要不要早些回去歇息?”
云铮??
封谕挑眉。
他这个时间来扶光殿做什么?
就算是当初要了他来扶光殿伺候,也用不着这么赶时间,大晚上的来走马上任吧?!
封谕走到云翼面前,满脸疑惑的凝视着男人。
槿紫色的锦缎衣摆垂落下来,带着说不出的清冷矜贵。
云翼欲言又止的和他对视了片刻,到最后,却还是紧抿着双唇将头低了下去。
“罢了。”
封谕索性也不在这和他打哑迷,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回寝殿。”
“是。”
云翼连忙站起身,到龙门架旁取了一件锦缎披风为封谕披好。
又接过门外小丫鬟递来的琉璃灯笼。
一路护送着封谕向寝殿走去。
……
寝殿里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棱投射在庭院中,洒下一片细碎的光晕。
封谕挥退身后侍从,独自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只觉得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隐隐的,还夹杂着几缕檀香味道。
寝殿中,柔和的烛光正映照着安静跪在地毯上的男人。
云铮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侍人寝衣,近乎完美的身材在其间若隐若现。
此刻,他正满脸漠然的望着地面发呆,如墨的黑眸半垂着,看不出丝毫情绪。
封谕愣了愣。
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误会……
自己明明是让云铮代替轻雪来扶光殿伺候。
轻雪又不是自己的帐中人,他们偏要将云铮送到自己榻上来做什么??
“主上……”
云铮猛然回过神来,见到封谕已经进了门,连忙紧张的轻唤了一声。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冷硬无比,此刻看着,竟与身上那件柔软的丝绸寝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封谕淡淡的“嗯”了一声,继续沿着金丝绒毯向殿内走去。
厚重的大门被守门侍卫从外侧关起,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云铮身上明显僵了僵。
他抬起头,望着封谕渐渐靠近的身影,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随着他的脚步紧绷起来。
封谕走到云铮身前。
修长的身影恰好挡住了不远处的烛光,将男人笼罩在一片暗影之中。
“主上……”
云铮嗫嚅着张了张嘴。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就连覆在地面的手指都在不经意间紧攥在了一起。
主上与他靠得这样近。
近到几乎触手可及……
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人极为清浅的呼吸,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
“属下……”
云铮见主上始终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只好重新伏在地面上,哑声道:
“属下……侍奉主上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