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10-1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晨昏线 主角:陈青 吴砚之
俯瞰浮川市夕景,城市万家灯火通明。沿江葳蕤的草木丛在风中摇摆,铁丝网漏出学校里的欢声笑语,更远处,工业园区的大烟囱腾着滚滚白烟,唯独陈青获脚下这栋三十层高的擎天大楼了无生息。原本是商圈中心兼写字楼,六年前房地产行业寒冬,便弃置至今。
陈青获双手插兜,站在天台护栏外不足二十公分的平台上,江风阵阵,鼓动他宽松的黑色风衣,起伏他淡色长发扎起的低尾长髻。
他天生一副微笑唇,脸上总带着玩味的笑意。不过,他现在烦得很:“编号653.13.5......”虽说西沉的绛紫晚霞只把他唇角上翘的弧度勾得更鲜。
城市街景川流不息,晚高峰行人步履匆匆,陈青获扶稳右眼的金丝单边眼镜,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界。”
男人沿着摩天大厦自由落体,而遮天漫地的结界徐徐展开。直到陈青获单膝支撑,稳稳落在斑驳的大理石地面。
陈青获徐徐起身,信手拂去风衣上的尘埃,身后七条蓬松的狐尾泛着灼眼的桃夭色晖光,仿佛染了一层结界外夕阳的光影。
这里,废弃的百货商店内部。地砖缝隙杂草丛生,橱窗玻璃支离破碎,沿街商铺垂挂的招牌也早已褪色,各个陈列架上空无一物,曾经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如今只剩残缺的支架。
灰尘与寂静交织,空旷的市内步行街却回荡着商家忙碌的吆喝声:“大丰收喊您吃鱼啦——”、“A88海底捞请您用餐。”...
还有购物者聚集的欢笑声:“妈妈我要买这个!”、“老公,你看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这里是结界。
执念的倒映。
陈青获信步走在杂草丛生的地砖上,金丝单边眼镜下纤长的狐眼微微眯起:“以前有个人爱说我听力不行。”
在结界里,那双模仿人类外壳变化的耳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颅顶毛茸茸的狐耳闻声翕动,陈青获猛地向侧闪身,避开从后冲出的一记擒拿。
“和他比确实不行。”
陈青获勾唇笑起,眼前的人体模型自以为接近得悄无声息,可“咔哒...咔哒...”的塑料关节声早被他收进耳里。
他耸耸肩,原谅了来者的不自量力:“不过用来对付‘祟’,还是绰绰有余的好吧。”
一千多年前陈青获还是只在雪山打滚的白狐狸团子,不过他就是运气好,在合适的时候碰上前代九尾狐暴毙,便(鸡犬)升天成了新生的九尾狐妖。他是妖,而对面这只接连不断挥舞着塑料长腿朝他砸去的,是“祟”。
请记住,动物都能成精,死物又何尝不行?吸纳了足够的执念,哪怕是橱窗后的服装模特,也有作祟的妖力。
而陈青获的工作,是将“祟”一匹不落地关回监狱。
狐狸行动一向迅疾,一跃向后拉开距离,纤长的低马尾随他动作飘飞,显得他得是游刃有余。他朝着那张画着浮夸彩绘的面孔笑道:“抱歉。美丽的女士。”
人体模特机械地转动关节,握紧五指,瞬间逼到面门,甩出一道飞拳。
陈青获偏首避开,竟一把握住服装模特纤细冰凉的塑料手腕,将它整具身体带进怀里:“今天是我先生忌日。”
另一手攀上她的腰肢,顺着模特挣扎的力度,以右腿为支点与她共转一圈华尔兹起步式。陈青获阖上双目,音质陈旧的交响乐凭空响起。
《Por Una Cabeza》。陈青获很喜欢。他领着人体模型向前迈出左脚,右脚紧随其后,他们步伐交错,身体旋转,手腕转动......尘埃阵阵扬起,在七道狐尾的晖光中如光点般弥散。
一曲终了。陈青获手臂高举,身体微微弯曲,垂首靠近模特动弹不得的耳边:“所以我要稍微...粗暴一些。”
“咔嚓。”
随手扭断了人体模特的脖子。
陈青获垂眼睨地上一滩散架的人形偶具:
“放心。狱典已经给你占好了位置。”
“编号653.13.5。妒火中烧的人体模型。”
他掏出手铐,正要收编入库,却寻思不大对劲,“脑袋呢?”
远远一看,人体模型的脑袋竟骨碌碌往商场深处转去了。
“喂!”陈青获向前追去一步,抬起手,又放下:“得。过段日子再找你算账。”
轻打响指,结界应声散去,狐尾狐耳也随之消失隐匿。人间已是深夜,而他要奔赴一场盛大的葬礼。
*
是夜,浮川市,近郊老城工业区。
工人们早早下班,厂房各是一片漆黑,只剩空气中浮着远处钢铁工厂的重金属味,而郊区方圆八百里唯一一家酒馆灯火通明。虽然门口的狐狸画板写着不正经的卡通字体:今日歇业。
酒吧门口的立式霓虹灯尚在运行,仿佛是从年代电影里偷来的产品,蒙尘,破旧,电流声吱吱呀呀,灯管扭成两个字:令吾。
陈青获默默走近,抬腿狠踹一脚角落的电箱,“咚!”
行将就木的霓虹灯艰难亮起两个方框:囹圄。
这还差不多。
大概是听到声响,囹圄双开大门忽然敞开,从中探出一个金发脑袋,汪亦白,是囹圄的看门狗,《山海经》里称之为:狡。
原身是条狗,化形也有一双诚恳的小狗眼,全囹圄就属他最老实,见到陈青获还会殷勤问好:“获老板好!获老板回来了!”
可上下一扫陈青获:“老板没抓到编号653.13.5?”
陈青获耸耸肩,推开挡路狗,走进囹圄:“不急。葬礼要紧。”
囹圄是由工业仓库改建,陈青获监禁“祟”的牢狱。不过陈青获时常在囹圄大办酒会,久而久之就成了妖怪们喝酒的好去处。某天误入一群人类,小伙子对陈青获的调酒技术啧啧称奇,陈青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人间工商局给囹圄注册了营业资格证,真成了一家开门营业的酒吧。
今日囹圄在人间歇业,所以酒池里攒动的人头,其实都是妖怪化形,见到典狱长大人出警归来,纷纷让出一条通往吧台的小路。
一束聚光灯扑簌簌打在尽头吧台,粗糙工业风的吧台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花圈,花圈簇拥着一张黑白遗照。陈青获定睛一看,遗照拍的是只盘旋身体的凶神恶煞大黑蟒,正朝着镜头吐出丝丝蛇信。
再定睛往上看,遗照上方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超长横幅,写着:沉痛哀悼前任典狱长暴毙一千周年暨热烈庆祝现任典狱长上任一千周年派对。
此情此景,陈青获相当满意:“不错。”毕竟场馆布置都是他一手策划,甚至遗照都是他亲自在《动物世界》里截的1080p高清版。
接过汪亦白递来的三支高香,陈青获对着高清黑白遗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起身凝望遗照上与故人(蛇)有七分相似的黑蟒,陈青获难免泛起陈旧的回忆。想起某年某月他还是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枕在故人臂弯里撒欢,还任性求,以后在你怀里安窝,行不行?
却又想起某年某月他得一道晴天霹雳大噩耗,手忙脚乱奔到洞庭湖,却为时已晚,只见满地肉块,粘连着蛇鳞。天旋地转,肝肠寸断,都说九尾狐一尾抵一命,他扯断两条狐尾,痛得昏迷,故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而如今,他连一张可缅怀故人的遗照都无。好在前几年看《动物世界》,看到一部雨林黑蟒写真视频,陈青获拍案而起:“我靠,太像了!”当即截图,印刷放进相框当遗像。
此时此刻他手持高香,轻声道:“涅涅,你安心地去吧。”
虽然音响大播哀乐,不过狌狌和鹿蜀听力好,闻声大笑:
“哈哈哈...获老板真会装!”
“是啊,要不是早认识你,真以为你有多深情。”
“骗哥们可以,别把自己也骗到了。”
陈青获闭了闭眼,苦笑扯开,成一道夸张的讪笑。更挤出两滴虚情假意的眼泪,高呼:“前任典狱长大人!您就安心地去吧!您留下的监狱我管得特别好!虽然今天没抓到犯人,还让犯人逃了!”
虽然是囹圄典狱长,但比起酒吧老板,他觉得自己更像脱口秀演员,引得身后妖群爆笑连连。陈青获抹去眼角泪花,转身朝在场来开追悼会的妖怪朋友们宣布:“开始吧。狂欢。”
前任典狱长死后第一千年,他生前竭尽所能维护的囹圄酒香浓郁,灯火通明。不知来路的妖怪们在迪斯科音乐节奏下尽情摇摆,歌颂明天又是单调无趣的一天。
不过现在的日子总比一千年前好过多了。一千年前妖怪们可绝不能进入人间,更别提化形为人融入人类社会。只能隐居深山老林,靠数树叶打发日子。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九尾狐陈青获。
所以大多妖怪,都是尊重他的...吧。
“获老板!今天我带新朋友来玩,来杯忘仔奶酒。”狸力一挥手,在吧台边坐下。他原身是头猪,人身也人高马大。邻着他坐下的小个子矮胖男人是旋龟,刚刚学会化形,说话还不利索:“获老板。好。”
吧台后的陈青获微微一笑表示欢迎,他脱了风衣,内里一套紧身的西式燕尾服。回转一圈,左手已经取下酒柜里的伏特加,右手则不知从哪摸出一盒旺仔牛奶,双双按囹圄特调浓度入杯。冰块、两滴苏打水,陈青获合上摇酒器,凭借娴熟的手法上下摇动,上臂肌肉线条在格子衬衫下若隐若现。
旋龟目瞪口呆:“获老板厉害。”
狸力大笑:“要是巴蛇还活着,知道九尾狐把他的宝贝监狱开成酒吧,非得把他剥皮不成。”
旋龟:“巴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巴蛇!就是前任典狱长?”
“是啊。我告诉你啊,那条蛇...他心肠歹毒,手段狠辣,还好死了,不然我们到现在都得住在深山里。”
“这么可怕?”
“是啊。”
“难怪要在他忌日开趴。”
“忌日开趴哈哈哈。”一直在默默摇酒的陈青获也被逗笑,垂下眼,这一次,没有人听见:“因为他怕寂寞。”
右手一推,玻璃盏划过一道利落的直线,停在旋龟面前:“喝了这杯酒,忘了那个仔。请。”
旋龟:“谢谢获老板!”
陈青获勾唇笑得轻佻:“失陪。”
狸力在身后喊:“又去猎艳啊?!”
陈青获一笑而过,擦去手上水汽,走进酒池。身边不断有男男女女推搡而过,也有人挽住他手臂,在耳边吹气:“获老板...你对我用那招了吗?不许哦。”而他的视线在彩灯下逐渐阑珊,不知不觉已无法聚焦。
旋龟饮了一口忘仔奶酒,啧啧称奇:“获老板,好手艺!是好妖怪。”
狸力拍桌朗笑:“呵呵。我告诉你,九尾狐才是那个最危险的。他那双狐狸眼睛你千万别对视,有百分百让你入迷的招数,当年巴蛇就是这样中了招...被骗身骗心骗事业,自己也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旋龟刚想说话,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哐——!!”
地动山摇,吧台震颤,循声回头一看,囹圄大门竟被整个从外破开。
酒池里跃动的人群戛然而止,只剩那动次打次的音乐还在继续:“出卖我的爱,背着我离开...”陈青获脑壳一疼,每次都想问囹圄看门狗兼DJ,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汪亦白你到底什么口味。
再看门口,竟有一群黑衣男子鱼贯而入,明明大晚上,各个还带着深不可测的墨镜。
妖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干什么?”
“拍戏?”
“谁知道?”
虽然带着墨镜,可依旧能看出为首那男人气场尤其阴森,浑身散发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威严,只一看就是心肠歹毒,手段狠辣的角色。
旋龟:“这气质...不会就是你说的巴蛇吧。”
狸力:“你傻啊,他妥妥是人类啊。不是妖怪。”
男人双目在墨镜下锁定了陈青获,彼时九尾狐正被一男一女各挽住一边手臂。
“你,滚过来。”
“哈?”
被面对面挑衅的陈青获莫名其妙,这群闯进来的人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谁的地盘。现在满屋子可都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啊。
然而妖怪律法有两条规定,不得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不得对人类使用妖力。
这里是监狱,典狱长在众人面前知法犯法,还不至于。
不过陈青获也没有“滚”过去,从左拥右抱里挣脱开,理了理领口站定。“我是囹圄老板。你找谁。”
黑发男人语气里的温度比他刚刚经手的冰块好不了多少:“找你。”
“找我?”陈青获再度上下打量来者,漆黑的中分碎发散在额前,衬得肤色更是白皙,不知眼镜下有怎样一双刻薄的眼,鼻头小巧,嘴唇丰满,精致得仿佛手捏的人偶,倒是没有他这个人那么讨厌。
“我说,你到底是哪位?”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动真爱,把我哄回来...”
陈青获瞪了一眼DJ台后的傻狗,“你能不能换一首。”
“好的获老板!”汪亦白默默播了一首剑拔弩张的《十面埋伏》。
黑发男人身后忽然冒出个棕发墨镜男,轻轻咳嗽一声,介绍道:“这位是吴砚之。鸿舟岛的吴家人。”
“姓吴的?”“获老板怎么惹上了姓吴的?”在场妖怪窸窸窣窣。
吴氏一族是浮川市最大的名流望族,官场商界、学术业界都有布局,家族兴旺,富甲一方,据说背后还供着个老神仙,哪怕是妖怪也得忌惮姓吴的几分。
陈青获轻笑一声,他好歹也是囹圄典狱长,毫不退让:“所以吴少,有何贵干?”
吴砚之面无表情:“囹圄,由我接管。从今往后。”
“?”陈青获怀疑自己听错了,好气又好笑:“凭什么。”
吴砚之惜字如金,那个和他一伙的棕发墨镜男又出面了,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件:“吴先生已经将这一整条街的商铺都买下了,你们的酒吧也在合同范围内。”
“哈?”陈青获匪夷所思,“这条街上不就囹圄一家商铺吗?”
“嗯。”吴砚之淡淡道。
陈青获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逗傻了:嗯什么嗯啊。这个姓吴的该不会一开始就是冲着囹圄来的吧。
不过这下可麻烦大了。
因为囹圄确实是租住在这儿,如果吴砚之要他搬,他还真得搬。
搬是好搬,然而这块地非同一般,簌落山地脉支流众多交汇于他们脚下,对他关押妖祟、捉拿逃犯都行了大方便,算得上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
陈青获寻思还是搬不得:“请问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棕发墨镜男语气欢快:“我们打算盖一座殡仪馆。”
吴砚之:“嗯。”
“?”陈青获眼皮暴跳:风水宝地盖死人活儿,暴殄天物啊。
汪亦白的声音从识海里传来:「获老板,要动手吗!」
陈青获:「先等等。还不到关门放狗的时候。」
那个叫吴砚之的男人忽然扬起脸:“那儿,什么字。”
棕发墨镜男随他视线看去:“嗯...沉痛哀悼,前任典狱长暴毙一千周年,暨热烈庆祝,现任典狱长上任一千周年派对。”
吴砚之又放下脸,注意力终于被吧台上层层叠叠的花圈吸引。他手指一僵,大步冲到花圈前,一把摘下墨镜,仔细端详起那张黑白蛇遗照:“这、这..。”
陈青获默默走近,果然吴砚之墨镜下有一双绝非善类的眼,眼尾上挑,目光凛冽。此时盯着那张遗照,瞳仁震颤。
陈青获纳闷:“吴少你不是吧。我祭奠自家宠物蛇你也要管?”
吴砚之沉默半晌:“...宠物蛇?”
陈青获莫名其妙:“宠物蛇。”
吴砚之漆黑的眼珠子盯着他,默不作声,缓缓抬起右手,不经蓄力,一拳挥出。打碎了相框,打穿了遗照,打散了花圈。过程中他面不改色看着陈青获,用他的暴行诠释杀鸡儆猴。
鸦雀无声。并且在鸦雀无声中,吴砚之带着他的一班手下甩手走人,留下满地玻璃碎片和花圈残瓣。
人去楼空半分钟,棕发墨镜男又探头进来:“那个...明晚之前,把东西清空!”
在场妖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嗫嗫一句:“啊。前任典狱长的遗像...只剩个洞了。”
再看陈青获,已经默默往打印机重新打印了一张黑白高清1080p《动物世界》截图,放进打碎的相框:“你还是安心地去吧。”
虽然修好了遗像,不过这场追悼会算是办不下去了。闲杂人等道了一句“下次再喝”便各自退散,留下的只有囹圄核心骨干三位,典狱长九尾狐,陈青获:“这姓吴的搞什么鬼…”
看门狗狡,汪亦白:“获老板!我们真要搬吗!”
情报员婴勺,许小听……
“许小听呢。”左看右看不见人,陈青获无奈扶额,“又不来上班。”
许小听在《山海经》里的记载是婴勺,一只白羽红眼的鸟。在囹圄负责收集人间妖祟作乱的线索。只是隔三差五以寻找怪谈为借口拒绝上班。好在囹圄妖怪之间有一条交流内线,巴蛇当年取名为:链锁,方便典狱长随时随地逮住监狱里的囚犯问话。
“老公,多亏有你。下次多给你上几炷香。”陈青获抱着巴蛇的遗像左看右看,真是奇了怪了,先前觉得至少有七成相似,可忽然发现原来一点儿也不像。
该说不说,甚至...还不如吴砚之刚刚那一瞥恶毒的蔑视有味。
想起吴砚之,陈青获情不自禁“呃”了一声:想什么呢。吴砚之身上没有一点儿妖怪味,必定是人类。
想着想着,链锁接通。
陈青获:「许小听,帮我查个人。」
磨蹭半天,识海里才响起一道懒散无力的女音:「怎么又要上班啊……?不是昨天刚上完班吗……」
并不是所有妖怪都会说人类的语言。最初各个种族语言不通,妖怪们便缔结约束,让彼此可以通过神识直接交流,形成了许多类似“链锁”的电话内线,使用的是一套妖怪语。
陈青获抱着遗像向后靠在吧台桌沿:「告诉你个好消息。编号653.13.5没捉到。所以查完这个人,你就可以放假了。」
许小听支棱起来:「好耶!——所以,你要查谁。」
「鸿舟岛吴家的吴砚之。查查他的底细。」
「吴...砚...之。好蠢的名字。」
「许小听。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好听呢。」
「?神经病。」
「?某些鸟是不是忘了自己其实是囹圄囚犯来着。」
「呃...吴砚之...我查查。你等等啊……」说着许小听的语气又开始有气无力,半晌后道,「查到了。吴家族谱里确实有吴砚之这个人。不过啊...呃,他的生平,有点搞笑。」
「?」
许小听清了清嗓,她工作中会自动换上另一副机械的报幕腔:「吴砚之,早年在国外生活,回国后送了半年外卖,坐过一个月牢,不久前刚放出来。」
这...这生平未免也太跳脱了吧!吴家少爷都是这样体验人生的吗。陈青获想起吴砚之漠然无谓的臭脸:「他干嘛坐牢?」
「...砍人未遂。」
「?」更跳脱了。
*
一个月前。
吴砚之顶着蓝头盔,靠坐在自己的小电驴上,双目涣散看着蓝天飘过的云朵,试图连接自己一千年前创建的妖怪内线:链锁。
无数次尝试只有一个结果,连接失败。
连接失败也只有一个可能,陈青获已经丧尽天良到把他的一切遗物都归为己有的地步了。
至于他为什么想连接内线,内线有定位功能,只要接入陈青获,他就能杀之而后快。
且蛇与狐狸语言不通,不借助内线,他们就算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瞪眼。
现在他和天上白云干瞪眼,忽然耳机里响起:“叮咚。”
“饿了吗蓝骑士已为您自动接单啦。”
“现在为您自动寻路到商家。前方路口直行八百米...”
吴砚之放下头盔挡风,左腿一蹬地面,右手转动把手,沿着耳机里寻路导航驾车而去。
吴砚之是妖怪。最近在全职送外卖。
曾经有个道士煞有介事为他算过从事外卖行业的可行性,结论是大有可为!
根据有二:
其一、吴砚之不擅长说话。
吴砚之还不大会使用人的语言,而送外卖不需要太多沟通。
妖怪语与人类的语言有一套差异鲜明的逻辑,人类语言注重主语的地位,常常把主语放在句子开头。而妖怪语,由于内线需要定位说话人的特点,更加注重宾语。
吴砚之接触人间不久,还没适应这一整套逻辑,虽然目前能用词语拼凑短句,但往往是这个效果:
“外卖到了。你的。”
而对方会直呼:“到了哪儿啊,你说啊?”
吴砚之扬长而去。
二、吴砚之很擅长送外卖。
人间有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山海经》则说:巴蛇吞象,三岁食其骨。
都是形容吴砚之的原身。
巴蛇,传说中的仙蛇,身体本就是一座无止境的仓库,能够往里容纳无限器物。当年他还做典狱长的时候,就是靠这个花活一天逮捕上千只“祟”。
和现在他一口气接几百单外卖,同时丢进身体里是一个效果。
开始一个月,饿了吗总部都怀疑他作弊,派专员跟踪调查,最后发现他还真是纯靠自己,只是不知道外卖都藏在哪里。勤勤恳恳干了半年,今时今日,吴砚之是浮川市外卖爆单王。一人一天能送上千单,单单准时准点到达,连续五个月蝉联月度最佳员工。
“前方道路直行五百米后进入匝道。”
“前方右转进入工业北路。”
“前方三百米掉头。”
“前方...”
哪怕是什么远单偏单都接的吴砚之,也察觉了不对劲。今天的商家路途实在遥远,不知不觉他的小电驴已经从市中心行到了郊外工业区。
吴砚之靠边停车,掏出手机,点单人身在市中心,备注写:孩子失恋了,喝不到忘仔奶酒我要死了。没有跑腿小费,没有人愿意接单。于是派给了吴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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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步入尾声,夜色依旧滚烫,商家是个喝酒的地方,现在正当热闹时。门口立式霓虹灯又破又旧,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两个明灭不定的灯光字:令吾。映出狐狸画板写着不正经的卡通字体:营业中。
而吴砚之背着外卖箱站在门外,错愕难当。
不知是闷在头盔里的热汗,还是心悸的冷汗,咸腥的液珠沿着额角汩汩流下,落进嘴里。吴砚之往下艰难咽去,呼吸的力度骤然加剧,仿佛不若如此,他就要窒息而死。
这里是囹圄,他守了一万两千年的监狱。
就在这具工业仓库的外壳下,罩着数以千万计的邪祟,其中有数以千万计,吴砚之曾经每日都要清点一遍。
无数年,他被妖怪们暗地里嘲讽不知变通,不识抬举,古板无趣,残忍无情。
无数年,他独自走在囹圄深处,双肩披满尘埃,步履如行将就木,用青色的眼为库里每一只“祟”整理编码。
也有某些年,他被某只九尾狐抵在狱所铁架上,吻得双腿都无法维持人形,只好蛇尾温柔缠上对方大腿根,尾尖情不自禁挠他后腰窝。九尾狐喜欢用指尖挑弄他小腹的逆鳞,“你先学会忍住,我再继续教你——”
“囹圄...”
吴砚之陷在恍惚里,对耳边催单的消息充耳不闻。他失神落魄走到囹圄侧面橱窗,整个人贴在玻璃上,朝里看去。
囹圄里在举行什么仪式。他看不懂。
只知道与他记忆里的囹圄截然不同,LED彩灯五光十色,旖旎的亮点打在暗色而粗糙的墙壁。满墙喷漆涂鸦,原身工业仓库遗留的铁管钢筋穿插其中。吴砚之根本看不懂有什么含义。毕竟他连人类的文字都认不了太多。
“我的...”
他往橱窗贴得更紧,几乎要将眼睫都贴上。贴得越近,越是能听见玻璃对面的碰杯谈笑,音乐轰鸣。嘻嘻哈哈、咿咿呀呀,各色各样的声音在吴砚之脑子里稀里糊涂打转,转个不停。
妖怪,不止一只妖怪。
可他们都化作了人形,与酒池里真正的人类混在一起,看不出外壳下究竟是什么兽形。
吴砚之根本想不通,他的囹圄向来是妖怪不可涉足的禁地,为什么现在不仅妖怪横行,还有人类聚集。
也根本不明白,本该禁足在深山老林里的妖怪为什么可以在人间肆意玩闹。——虽然他也是如此。
吴砚之手心和玻璃贴得太紧,此刻出了薄薄的汗,挪都都不开劲。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光影迷离间,他看见了陈青获。
陈青获倒在酒池角落的长沙发里,左臂搂一个女人,右臂搂另一个女人,领口大开,衣衫不整,淡色长发垂在肩侧,蛊惑人心的狐眼似阖未阖,嘴边漾着轻佻笑意。
只有酒池灯光飞快闪过那个角落的瞬间,吴砚之能捕捉到他的影子。
可无疑是陈青获。还留着一千年前的那具吴砚之钟爱的身体、那张吴砚之钟爱的脸,可吴砚之呢?他的一切一切,都摔碎在了那场痴情作祟的黄粱梦里。
吴砚之看到玻璃倒映的自己的脸,已经扭曲成一副狰狞的模样。充斥着憎恨,暴怒,杀意。陈青获终究夺走了他的一切,包括囹圄。
而陈青获忽而朝他的方向,直勾勾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