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9-1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念鲤 主角:江央格索 商刻羽
商刻羽透过椭圆形的窗户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白,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把遮光板拉了下来。
年纪一年一年涨上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年轻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山巅的白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如今,他已经无法像四十三年前那样眯着眼睛欣赏这样的美景了。
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拥挤的人潮,有的只是三三两两步履匆匆的行人。
商刻羽打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网上找到的地址,对方点了点头,操着带着些口音的普通话和他聊天:“你也是去江央老师家纪念他的吗?”
后座的人顿了几秒:“嗯。”
“真的是可惜。”司机打着方向盘摇头,“江央老师这些年真的为我们人民做了很大的贡献,没想到居然会病得这么严重。”
商刻羽没接话,但司机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地往下说,“但上天一定会让江央老师这样伟大的人去往阿里的。”他借着等待红绿灯的时间转头看了商刻羽一眼,“上天也会保佑你的,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商刻羽礼貌地回应了一句,将他人慷慨赠与的祝福回赠。
路边的场景早已和四十三年前的大相径庭,他看着车窗外划过的楼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机场离学校的距离并不近,车辆摇晃间,商刻羽昏昏欲睡,几乎要就这样倒在并不算柔软的车座里。
“到了!”司机的声音将他从朦胧中拉回现实,他拉了拉冲锋衣的拉链,推门下了车。
司机早就打开后备箱帮他把行李箱搬了出来,指着马路对面的那座学校:“江央老师平时就住在学校里,你和门卫说一声,他们应该会找人来带你进去的。”
“好,”快要十一月的高原即使有着离太阳最近的距离也还是有些冷,商刻羽将行李箱的拉杆提高,顺着门卫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抬起左手放在眼睛上方挡了阳光,“谢谢。”
商刻羽站在门口等门卫说的老师来接他。
不远处,似乎是到了体育课的时间,学生从教学楼里小跑出来,穿着统一的蓝白相间的校服,活力和朝气就这样扑了他满身。
“商老师?”
商刻羽闻声转头看去,不远处,一个穿着传统藏袍的中年人站在原地,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皱着眉看他。
“商老师,真的是你?”
白马次真从看到了商刻羽的侧脸时就想起了他。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地广人稀的高原,从来没有踏出去过一步,虽然这些年来西藏多了许多像商刻羽这样带着浓重欧洲人风格的脸,但商刻羽的样子却永远是他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
商刻羽愣了愣,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久,这才终于从脑海深处搜寻到了他的身影,他松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抵着太阳穴想了半天:“次真?!”
刹那间,衣袍翻飞,白马次真快步朝他走来,给了他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来了?”
“我,”商刻羽抬手重新挽了冲锋衣的衣袖,不知为何还是无法将江央格索的名字说出口,只好抬了抬手,“我回来看看。”
白马次真点了点头,随即半垂下眼叹了气:“可惜,江央不在了。”
即使早已在新闻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但猛然间听到多年前曾共同生活过的好友说出这句话,商刻羽还是难以克制住心头的那股拥塞:“这么多年了……”
“是啊,已经这么多年了。”白马次真眼角的皱纹堆叠,面上带着高原民族特有的红,早已在风吹日晒中苍老的肌肤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散发着活力,说起江央格索,他有着说不完的话,“这么多年,江央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从窝在小羊圈里开始一直到现在这座学校,他一辈子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这里面了。”他热情地替商刻羽拉了行李箱,带着他往里面走去,“正好这些天我在整理江央的房间,你想去看看你吗?如果不嫌弃的话。”
商刻羽抬眼去看前面那排低矮的平顶方屋:“我去的话,他的家人会介意吗?”
“江央没有结婚。他的阿爸阿妈也已经去世了。”白马次真的脚步慢了一些,“他整天和孩子们待在一起,除了我,和他最亲近的就是那些孩子们了。”
想到自己那间空空荡荡的屋子,商刻羽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没有再说话。
“江央的东西不算多。”白马次真将商刻羽的行李箱放在门口,小屋的门没有锁,他微微用了些力才将已经有些变形的铁门推了开来,“我已经基本整理好了。”
屋子很小,入门就能看见一张简单的单人床,还有旁边堆满的木箱和那张破旧的书桌。
商刻羽缓缓走了进去,却只站在屋子中央没有动。
“我想这个应该给你。”白马次真蹲在一只木箱边打开盖子,从最上面拿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递给商刻羽。
那是一本用牛皮做封面的笔记本,四十三年前江央格索作为他的向导的时候,商刻羽就曾经见过他用这样的一本本子。
白马次真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几番欲言又止:“商老师,你在这里住几天?”
买机票的时候商刻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被问住了,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只好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有住处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归期,没有预定住处,商刻羽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千里之外的世界屋脊来。
“我家还有空屋子。”白马次真搓了搓手,“孩子们都出去了。”
商刻羽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那这段时间就先麻烦你了。”
原本用石头堆叠起来的屋子换成了砖瓦砌成的平顶房,唯一不变的就是透过窗户还能看见面前的那座雪山。
四十三年前商刻羽刚到西藏的时候也住在这里,那时候接待他的是白马次真的父亲,商刻羽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只跟着白马次真和江央格索一道管他叫阿爸。
他坐在小屋的书桌边,扭开那盏带着年代感的老式台灯,昏黄的灯光打在泛黄的纸业上,他看到笔记本的第一页上被人用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工工整整地用繁体字写着日期:
——壹玖捌零年拾貳月陸日。
那是他第一天见到江央格索的日子。
那天,阿爸告诉他有个从大城市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娃娃可以来给他当向导。
他掀开屋子门口挂着的羊毛毡,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半山腰上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洁白干净的藏袍,面上带着青春活力的红晕,笑起来意气风发。
他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藏袍下摆在寒风的吹拂下飘摇着,露出被扎进靴子里的裤脚和紧实有力的双腿。
“你好,我叫江央格索,也可以叫我江央。”
他说。
江央格索见到商刻羽的第一面远比商刻羽以为的要先一步。
多吉阿爸早就把有一个建筑家要到西藏来的事告诉了他。多吉阿爸说,建筑家是大学问家,而且还是个外国人,他怕没人能好好接待建筑家,于是想让江央格索做建筑家的向导。
商刻羽联系当地政府的时候,这项任务安排给了多吉阿爸。
多吉阿爸不会说汉语,接机的时候江央格索又有些急事,直到多吉阿爸带着次真将商刻羽从机场接了回来,江央格索才从镇上回来。
他牵着马儿看见商刻羽跟在多吉阿爸身侧,看见那传闻中的建筑家扭头和白马次真说话。
高原明媚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和面前那座高大的雪山交相辉映。
那一瞬间,江央格索几乎要觉得面前的雪山被夕阳照亮,白雪反射出日光,在他眼前铺开一层金黄。
商刻羽继续读了下去。
日记的第一行,江央格索写:
“我看到了日照金山,也看到了你。”
那一顿晚饭究竟吃了些什么,商刻羽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和白马次真一家人还有江央格索一道围坐在一起,少年的肩膀宽厚,两人的身体无法避免地触碰到一起,即使在严寒中,都让他觉得有些热。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他了解到江央格索是开放后从这片地区走出去的第一名大学生。就在大家都认为他毕业之后就会留在大城市不再归来的时候,江央格索回来了。
商刻羽有些惊讶,问他为什么。毕竟大城市的繁荣是这里远远比不上的。江央格索笑了笑,他说他并不想在高楼大厦中生活,他想要的,是把自己学到的知识用在这片家乡的土地上,让以后的每一个孩子都能走出雪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爸笑着说了些什么,商刻羽听不懂,但他看见江央格索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商老师,”屋外一片漆黑,只剩下门口挂着的那盏刺眼的白炽灯,江央格索手里提着一盏油灯,从白马次真手里接过那匹小花马的缰绳。他身量很高,比商刻羽还要搞出一个额头来,看他的时候微微垂下眼,“明天早上九点,我来这里接你。”
“好的。”商刻羽点了头,凛冬的晚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谢谢。”
“不用客气,快回去吧。”江央格索朝他挥了挥手,转身的时候那半穿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牵着小花马慢慢走了。
藏区经度低,原本冬季的天就亮的晚,北京时间九点的时候门外依旧带着些黑,连带着那座雪山都在朦胧的亮光中显得黑压压的,看起来有些可怕。
“商老师。”商刻羽推门出去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江央格索,与昨日不同,少年并没有背对着他站在斜坡上,而是牵着马站在门前,朝着他挥了挥手。
商刻羽将青稞面做的窝窝头叼在嘴里,提了提背包的肩带,小跑着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花马和江央格索一般高,在商刻羽靠近时低头闻了闻他嘴里的窝头。
商刻羽微微向后仰了仰头,同时,江央格索拉了缰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小花马的侧脸。
“它想吃?”商刻羽咬了一口窝头,将剩下的递到小花马面前。
马儿翕动着鼻翼,偏过头去喷出鼻息,没有动。
江央格索怕马的鼻息喷到窝头上,连忙拉紧了缰绳将马往后拉了拉:“你不吃了?”
“给它吃吧。”商刻羽将手中的窝头又往前递了几分,凑到了小花马的嘴边。
江央格索笑了笑,摸了摸马儿的侧脸,用藏语和它低声说了些什么,马儿便伸出舌头卷了窝头吞进了嘴里。
“这么聪明!”商刻羽忍不住感叹道。
江央格索没说话,只是牵着马带着他慢慢往前走了起来,一边抬手指了指他背后的书包:“给我吧,让小花帮你背着走。”
“小花?”商刻羽将包从背上卸下来,“她是女孩吗?”
马儿顺从地跟在江央格索身边,似乎是知道他们在聊它,侧过头蹭了蹭江央格索的肩膀。
“她是个女孩。”江央格索顺势摸了摸小花的鼻梁,“刚出生的时候她是那一批小马驹里面最娇小柔弱的,我阿爸当时都准备放弃她了,但我把她捡了回来,就这样一直养大。”
他颇有些骄傲地拍了拍小花结实的脖子:“她现在一岁多了,养得比一些公马还要强壮。”
商刻羽默默地从前面绕到小花的另一边,抬起手的时候略带期待地看向江央格索:“那我能摸摸她吗?”
得到允许之后,他轻缓地放下手,在小花的脖子上摸了摸。
马儿的毛薄薄一层覆盖在身上,摸上去的时候带着些温热的体温,很舒服。
收回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阿爸对江央格索的介绍——从大城市接受过高等教育回来的娃娃。
“所以,你养小花是想向大家证明,你能教好孩子吗?”
“算是吧。”江央格索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的一望无际,“我阿爸总觉得我不该回来,但我想回来,努努力,让这里的孩子们早一步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布达拉宫像一座盘踞在高大巍峨雪山脚下的神殿,商刻羽抬头,站在空地上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宫殿。
惊为天人。
在报刊或是与他人的对话中,商刻羽时常听见这样的评价。但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八年间,他从未亲眼见到过这样一座几乎人人见了都会感叹的宫殿。
“太美,太壮观了……”他半张着嘴,仰着头,花了半天时间才组织了语言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江央格索牵着小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巍峨的雪山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布达拉宫红白黄相间的颜色在这样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圣洁,年轻的建筑家就这样站在一千多年前的宫殿面前,仰着头感叹它的壮观与美丽。
高原的风吹过商刻羽的脸庞,将他那头微卷的栗色头发吹得凌乱。
或许是实在抵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冷风,商刻羽抬手挡在眼前,微微偏过脑袋。
视线随之转向一边,他看见了一排正在缓慢移动的小黑点,三三两两聚成一堆。
“那是什么?”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晰,只能转过身去求助江央格索。
“朝圣者。”江央格索盯着那排正在缓慢前进的黑点看了片刻,抬手,双手在胸前合十,对着布达拉宫虔诚地闭上眼。
朝圣,每个信仰者都想要找到那个具有特殊灵力的场地,在那个地方虔诚无比地完成自己的心愿。
江央格索带着商刻羽往前走去。
布达拉宫前的那片场地上,四五位朝圣者带着护膝,站在山脚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向前跨出一步;又在面前合十,再向前行一步;双手在胸前继续合十,迈出第三步;最后,双手在胸前伸直,掌心朝下,全身前倾,商刻羽听见膝盖触地的声音,他看见他们全身俯地,额头轻轻叩了下去;最后不断重复……
商刻羽被这样虔诚真挚的情绪所震撼,久久没有向前跨出一步。
后来,江央格索看到他学着他和他们的样子将双手举到面前合十,朝着宫殿和雪山鞠了个躬。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四十三年后,某一个十一月的清晨,商刻羽像多年前那样来到这座宫殿前,凭着模糊的记忆,将双手放在胸前合十,片刻后缓缓举起,拇指触碰到冰凉的鼻尖,并拢的食指与中指触到额头,就这样在寒风中站立了良久。
没有人知道在那十几分钟的时间内商刻羽究竟祷告了些什么,只有白马次真站在他身后,身边没有健壮的马儿,身前的那个人也早已白了头发。
最后,雪山和宫殿垂眸看见面前这个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在行业中名声鼎赫的老人将手举过头顶,又缓缓放下,在胸前伸直,跪了下去,全身俯地,额头轻轻叩在灰色的地面上。
商刻羽盘腿坐在布达拉宫的露天廊台上,画板搁在腿间,他手中夹着铅笔,原处是一片草原和石屋,面前也是一片简单的黑白色彩交相辉映而出的草原和石屋。
江央格索从走上廊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模样。
那样简单的一张画纸、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就能在纸上重现眼前的美景。
他走到商刻羽身边盘腿坐下,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他,借机靠过去看着面前的半成品:“画的真好。”
商刻羽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热水:“可惜手边没有彩笔,只能用铅笔画了。”
江央格索点了点头,好像想到什么一样笑了起来,“那商老师什么时候能不能给我画一张?”
“这里没有照相馆,我还挺想留个纪念的。”他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以。”商刻羽朝着江央格索摊开手。
“怎么了?”
“给我一张纸。”他将铅笔夹在手里,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江央格索有些迟疑着从怀里摸出一本笔记本来,从中撕了一页递给他。
商刻羽转过身来朝着江央格索坐着,微微往后挪了一些,向后仰了身子,拿着笔对着他的脸比比划划,随后低头在纸上不断涂画着,没过多久,三两下就将手里的那张纸递还给了对方。
笔画简单,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江央格索来。他认真端详着画上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什么方法,好厉害。”
“速写。”商刻羽将铅笔随意地夹在耳朵上,“等我把数据都测量完以后给你认认真真画一幅素描。”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商刻羽向后翻了一页,一张纸摇摇晃晃着掉了出来。
纸张被对折折了两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有些薄脆泛黄的纸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那幅四十三年前的速写。
少年盘腿坐在地上,面上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