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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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弘广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谢元换了身一品形制的绯红蟒袍,海水江牙在漫天飞雪里灿烂生辉。府中奴婢们于是前呼后拥,穿一方寂寞中庭,游鱼般涌出门去。

因昨夜天色已晚,收拾不及,许多杂物仍堆在西厢廊下。管家祥安于是命人今日来取,因此忙忙碌碌,摩肩接踵。王简见此情形,唯有放下笔管,垂手站在门外。

他见谢元从庭中走过,袍裾翻飞如牡丹怒放,开在堆银砌玉的大地上。便忽然想起八年前彼此初见,似乎也是这样衣袂飘转,带来他一生难解的痴念。

谢元自然也见到王简,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与那目光对视。他步履匆匆的走出门外,仿佛只要多待一刻,便会为那目光点燃心中埋葬多年的死灰。

倘若八年前,平波院里王简所作所为是冒渎师长。那念念不忘的自己,全然宽恕的自己,又是安了怎样心思?

“督主,飞龙卫泠官回令。”

谢元正出神想着,却听门外属下禀告。一封简短奏报便越过风雪,双手呈递在他面前。他于是顺着十指,望向单膝跪地的半大青年。

这名叫泠官的青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生了副绝妙皮相。他眉眼如画,唇红齿白,腰挂鎏金宝剑。一身铁灰箭袖下,露出截玄色织金的海水飞龙内里,映着雪光煞是好看。

“知道了。”

谢元随口回应,尔后袍服一拂,将飞龙卫奏报卷入怀中。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八抬银顶官轿,于是抱着手炉,低头走入轿帘。

八个轿夫见状,扛起柳木镶金抬杆,一路脚步轻捷,雪声嘈嘈,往南面五凤楼去。五凤楼中的班房太监也早已闻讯,于是将一顶二人抬舆放在拱券门下,专等谢元落轿换乘之用。

少一时,那顶人人妒羡的八抬大轿便踏雪而来,从中走下位锦衣玉带的盖世权臣。班房太监立刻迎上前去,为他打起盏琉璃宫灯。幽蓝色的朝雾于是顷刻飞散,现出朱门碧瓦,威严宫禁。

谢元乘着抬舆,穿几条青砖过道,几扇铜钉大门。那栋先帝起居议事,雕梁画栋的恢弘殿宇便转入眼前。他父亲谢邕亲笔所写的,“静安虑得”四个大字挂在殿外,映一水儿生漆栏杆,一面刺绣暖帘。

几十个太监忙忙碌碌,将廊下擦得一丝雪花也无。一位瘦高身量的锦袍太监便站在其中,手执白玉拂尘,来来回回的巡视。

他一见那大红抬舆,旋即背过身去,又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他是弘广当怀王时侍奉的总管太监,因而对从前支持穆王的谢元多有怨恨。

更何况,太监死了主子便是丧家之犬,这些朝臣实然也并不例外。穆王死后,仰赖先帝呵护,谢元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今隆景驾崩,改弦更张,凭什么整日花枝招展,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他念及此处,面上寒意更甚,只等背后有人说话,方回过头来,堆起笑脸逢迎。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谢兵部好早。”

谢元闻言,垂眼似有若无的一瞥,认出是从前怀王身边的总管太监汪兴隆。又看他细眉细眼间虽貌似殷勤,却隐含刻毒之意,于是笑道:

“吹什么风,竟单留你当差?”

汪兴隆听他说话,想谢元是笑自己不配,便一阵恼羞成怒,又眯着眼腹诽,

“生得妖冶狐媚,不知这件蟒袍是用了何种伎俩。”

但碍于飞龙卫权势,碍于辅政大臣之威,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敢真同谢元发作,只得勉强答道:

“近日里风雪交加,老祖宗咳嗽的毛病总不见好,因而命奴婢当值。”

汪兴隆这样说着,内心却好不情愿。所谓老祖宗,便是隆景朝的总管太监潘岳。在他看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同样适用宫禁。既然弘广即位,那大内总管太监的位子,似乎也应该由他来坐。

谢元却仿佛看穿他心中犹豫,看穿他话里许多小人得志嘴脸,于是笑得愈发妩媚。他一双凤眼颠来倒去,打量行货似的将汪兴隆看了又看,忽然双唇一启,笑得愈发妩媚,

“那便劳烦通禀,就说谢元有要事相商。”

汪兴隆闻言,唯有咬牙应允,转身向殿内而去。片刻以后,两扇雕花漆金的高大房门为内侍缓缓开启,霍然现出灯火辉煌间昭昭烁烁的天子明堂。

弘广穿着件明黄色的蟠龙锦袍,系珍珠发冠,双手按膝,端坐在九龙座上。虽说天下至尊,可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眼怯怯的,举止却很温柔。

他望向阶下跪拜的辅政大臣,看一袭绯红蟒袍铺陈在地,便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慨然心思。倘若隆景并非那样绝情,那样极力置韦慎于万劫不复,或许今时今日,这些锦衣玉带将是别样主人。

毕竟在弘广眼里,在一个孩子眼里,舅父总是亲的。更何况生母韦贵妃早亡,养母陈太后是穆王亲生母亲。茫茫深宫里照拂他,呵护他,替他周旋之人也唯有韦慎而已。

“臣谢元恭叩圣安。”

一声呼喊召回了弘广思绪,令他伸手为谢元赐座,注视着阶下的清冷眉眼,凛冽襟怀。他顿了顿,拿起一副庄重模样,对谢元说:

“太傅近来可好,朝中诸事可还顺遂?”

“承蒙陛下过问。”

谢元说着,又向前倾了倾脊背,拢着那串先帝御赐的十四无畏念珠。他将心中条陈,飞快理过一遍,尔后温声奏对道:

“昨夜飞龙卫来报,言保定河间二府连日大雪,致使房屋毁塌,春耕不克。一众灾民徘徊城外,亟待朝廷赈救。”

弘广闻言一怔,不料登基之初便有如此大事,立刻将目光投向谢元,企盼这辅政大臣说出个万全之策。谢元与那目光触碰,于是多了几分胜券在握。他想,只要小皇帝愿倚仗自己,许多事便可徐徐图之,许多人也可兵不血刃,杀之后快。

他念及此处,又露出那种妩媚多情,欲说还休的笑容。而弘广年间惊天动地的巨变,山雨欲来危风满楼的气息,便在这笑容里缓缓拉开序幕。

《大学》有云,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静安殿之名于是由此而来。然朝廷百官,世人碌碌,为声名斗米,终日冥思苦想,又究竟获得了什么?

似乎无人能解,唯有苍天漠视。

静安殿上的君臣也同样,为社稷江山思索,为生民百姓立命。可到头来连是非之论都那样蒙昧,连芥子之躯都那样糊涂。

弘广垂眼,不解谢元神色,亦不解此中真意。他攥着龙袍衣袖,任凭金线微冷砟硌的触感遍布掌心。他是仁慈的,为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一点闪念痛苦心惊。如此暗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忙询问说:

“兹事体大,二府官员竟不闻不问,一封奏疏也无?”

“臣要禀奏的正是这点。”

谢元点头,见弘广已顺着他的思路去想,于是更多了几分把握。他计划将赈灾一事引到二府官员身上,再利用飞龙卫职权弹压韦慎余党,好斩草除根,贯彻父亲“君臣父子,社稷江山”的遗言,兑现隆景当日弥留之际的嘱托。

他念及此处,攥紧那串象牙珊瑚的十四无畏念珠,缓缓将胸中弥天大计和盘托出,说:

“两府官员无非趁这节骨眼,见风使舵,互相推诿,以为隐瞒不报便能息事宁人。然陛下明鉴,微察秋毫,致使此间阴谋溃败。”

谢元话音刚落,又缀连起先前飞龙卫呈上的,京中府库的余粮奏表,

“臣冒昧直言。以二府中人两百万计,六成灾民就是一百二十万,每人每天二两米,共计粮食一千石,不过勉强果腹。况且,仍有房屋修缮,灾民遣返,春耕农事,处处都要银子。臣先前已命飞龙卫去户部衙门核实国库盈余,实在捉襟见肘,不可仰赖。京城各仓现存粮食不足五万石,倘若悉数押解保定河间二府,也仅能维持五十日左右。”

“五十日,只有五万石?”

他一笔账算得好明白,却让弘广大惊失色,冷汗涔涔。从前穆王在世,因嫡长子之故,众人从风而靡。他也因此自馁,从未将国事放在心上。直至命数作弄,穆王身死,方不由担起天降大任。如今眼见事态迫在眉睫却无计可施,唯有急切望向谢元。

“京畿大雪致使漕运不通,府库盈余皆为去年秋粮,霉败无数,不堪过问。”

谢元本无恫吓之意,此时见弘广面色惊惧,便温声解释了其中缘由。他今日既决意将灾情挑明,就是内心早有定计,因而对答流利,

“臣以为,首要还是供给粮食,稳定民心;其次是整理户籍,遣散还乡;再次是查办两府官员,肃清吏治。如此一来,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长叹一声,又掐着念珠思忖片刻,接言道:

“可惜京中存粮不足,势必要向当地大户借粮。臣只担心二府官商勾结,哄抬粮价,阻挠赈灾方略,则以上三计皆不可为之。”

弘广听他字字句句,密针细缕,将偌大之事拆得一清二楚,于是心中叹服,感佩不已,

“太傅所言极是,但倘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

谢元闻言面色如常,内心却腾起一丝诡计得逞的欣然快意。他将双手按在膝上,推了弘广最后一步,

“臣斗胆谏言,指派飞龙卫押粮,赶赴保定河间二府,督促当地官吏向大户借粮,以解燃眉之急。依微臣所见,二府官员再如何放肆,也毕竟是天子朝臣,不敢同宫里作对。”

这话实然并未说完,所谓“有借有还”,督促二府官员借粮是一码事,谁来还,用什么还又是另一码事。他话一出口,便已定下过河拆桥之计,怀着查办一干人等后,将抄没家财抵作借粮款项以平账目的险峻用心。

然弘广终究未曾料到此处,只是长舒一口气来。想谢元雷霆手段,纵冷酷无情,当此境遇却大有作用,因而对这先帝委任的托孤之臣生出些由衷好感。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说:

“那便有劳太傅。”

谢元见事情顺遂,于是含笑回礼,正要起身叩拜,却忽然想起另外一事。他垂眼拢起念珠,右手食指向前轻轻一点,说:

“此外,臣已召隆景四十二年,连中三元的苏州王简进京。不日后将在宫中讲学,望陛下亲之信之。”

弘广听得王简二字,又想宫中风传,八年前平波院里是谢元设计盗走联名本章,致使王简戴罪出京,因而不解其中用意。但他感念王简为人亲切,又无推拒之理,于是点头应允道:

“全凭太傅安排。”

谢元闻言,又说了几句让弘广勤政爱民之类的嘱托,尔后俯身一拜。含着冷笑,袍袖翻飞步履如云间走出门去。

门外的抬舆依旧在。泠官眼见刺绣暖帘打起,便快步走上前去,将一个亮银错金手炉交给谢元,又抖开狐毛大氅,披在那辅佐大臣肩上。

谢元偏着头看他,发觉这一手带大的飞龙卫青年,不知何时竟也与自己一般高了,霎那间生出些油然感慨。他念及此处,眉眼间凛然妩媚的笑容消退下去,含着温柔沉默的幽玄目光,轻声道:

“去见见老祖宗罢。”

“是。”

泠官闻言点头,立刻命那二人抬舆降下,向南出五凤楼,换八抬银顶大轿,又一路往玄武门外司礼监而去。众人行出约半个时辰,便见两盏绢纸灯笼高挂,一面黑漆牌匾悬在门上。

风雪未停,司礼监衙门只几个当值太监,一见那银顶官轿便知谢元来访,纷纷跪在地上行礼。大雪落在他们肩上,茫茫的,如横亘一幅弥天纱幔。

从纱幔里疾步走出位蓝袍太监,不及泠官吩咐,便立刻伸出手来,打起把上好桐油雪伞。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元身旁,指使预备茶水点心,又细声细气道:

“谢大人好神算,老祖宗正念叨着,您可就来了。”

谢元闻言一笑,依言道:

“总惦记着,如何不来呢?”

司礼监衙门上首,坐着位绯红衣袍,须发皆白的苍苍老者。面上满是皱纹,眼睑低垂,嘴唇紧抿,现出副极尽忍耐,极尽肃穆恭顺的模样。这便是十万奴婢们的老祖宗,服侍隆景五十余年的大内总管潘岳。

潘岳已年过七旬,坐在堂上只觉昏然欲睡。但一听门外禀告,还是极力站起身来,一面干咳着,一面向谢元行礼。

谢元不敢受他叩拜,立刻搀起那瘦骨嶙峋的臂膀,因见这老人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一时心中疼痛难当。他挥退一旁侍立的蓝袍太监,亲自将潘岳扶回座椅,又斟出一盏热茶,双手奉在案上。

潘岳见状,抬起一双浑浊眼来,将谢元上上下下打量,眼中闪出些许泪光。他用手托着茶盏,十指颤颤,半晌方哽咽道:

“您是要折老奴的寿,让老奴不堪愧怍……”

“这是什么话?父亲早亡,谢元在宫里长大,仰赖您照拂,从来当您如长辈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

潘岳凝着目光长叹一声,又将茶盏放回案上。尔后皱起眉头,似乎话里有话,说:

“您如今是当朝太傅,辅政大臣。天底下多少眼睛看着,怎能与奴婢论辈?”

谢元听他话里意思,想是担忧近臣结交内侍,引人捕风捉影,无端议论。便觉好歹有人替他着想,心中涣然如释,因而掐着念珠展颜一笑,宽慰道:

“不言此亦言彼.人心难测,鸭肫难剥,让他们说罢。”

他言及此处,忽顿了顿,面上现出些妩媚笑容,

“来日方长,谢元自有杀人钢刀。”

殊不知,潘岳也正是忧心此处。他知谢元多智,行事果决,能下狠手。但俗话有云慧极必伤,此等工于心计,得罪无数,只怕到头来毫无下场。他这样一想,又望向谢元那多年不改的清俊眉眼,苦口规劝道:

“谢大人,就算不为社稷图谋,也要替自己想想。”

潘岳言罢,缓缓合起眼来,故人身影便在脑海闪烁,遮掩他的目光,刺痛他的魂魄,

“你们父子二人,都一般模样。”

闻及谢邕,谢元心中一沉,想起父亲为西北平叛耗尽心血,三十六岁年纪久病而亡。他彼时跪在榻前,那样惶然无措,那样为人生百年困惑。

但二十年后的如今,即便惶然与困惑依旧缠绕,他也能捧出一腔热血,将其托付给生命中另一个人。他们做臣子的,做奴婢的,本就是历史漫漫长阶上的无名砖瓦,本就徒劳无功的死,前仆后继的生。

他于是苦笑,拍了拍身上的锦绣蟒袍,又说:

“这副担子,谢元从未想过能活着还回去。”

潘岳听他说话,一双眼霍然睁开,定定的望向对方。千言万语,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似乎不必再提。他想明白了,倘若谢元没有如此决念,辅政大任也不会交由他来承担,于是顺着话追问:

“所以将王简召上京来?”

提起王简,谢元的心里更沉,几乎喘不过一口气来。他掐着念珠,半晌方吞下所有苦闷,哀叹道:

“可恨他忤逆我,是个痴人。”

谢元与王简之间,那欲说还休的无头纠葛,潘岳心里十分明白。因此竟闻言反笑,因王简在意谢元,愿同赴刀山火海而宽慰。痴人也好,忤逆也罢,总胜过一介孤臣。他于是哑声笑道:

“看来他对你很好。”

“也都是欠我的……”

谢元喃喃,又将手中念珠拢回袖里,另起话头,

“汪兴隆什么意思?”

这天外飞仙似的一问,倒教潘岳收敛神色,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他冥冥想着,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沉声道:

“老奴进宫五十余载,要说苦,也都尝遍了,只是……”

他一语未尽,便凝着目光与谢元对视,似乎此中真意,已无法用言语说出。谢元顿了顿,堪破那尽管苍老却深邃如海的目光,思及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

“他们仍不肯放过世子?”

所谓“世子”即穆王遗孤。七年前穆王身故时不满百日,在怀王即位当下,便是韦慎一党眼中之钉。谢元本意穆王世子幼冲,似乎与朝廷无关,不想此间风雨从不避老弱妇孺。

潘岳闻言并不作声,似乎默认了他的说法,尔后将茶盏放回桌上,轻轻咳嗽起来。谢元见了,不由站起身替他抚背,又顺着动作,冷面耳语道:

“都有什么人?”

“许多事,飞龙卫并非知情,谢大人也不必再问。”

潘岳说着,反手向谢元重重一握,尔后瞪起双眼托付道:

“宫里的事,老奴自有办法。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大人且静观其变,放宽心去。”

谢元被他抓着手腕,纵然口中应允,心里却想潘岳实然与自己同样,都担着无人能解的千钧重担。他们各有各的路要走,绝非旁人所能干预。

他于是点了点头,又让潘岳保重,尔后便向老人辞行。谢元转身走出司礼监大门,因见漫天大雪,忽然停下脚步,试图看清其中无数零落的雪花。雪是公允的,那样冰冷的埋葬,又那样殷切的抚育。

“泠官,传令京中所有飞龙卫千户,立刻到葫芦巷子见我。”

一片茫然洁白刺得他眼痛,使他垂下眼睑发令,又低头坐进银顶的八抬大轿之中。谢元摘下头上的凤翅乌纱,将一根挽发玉簪捏在手里,及膝长的如瀑青丝便垂在他肩上。

他倚着轿厢,一颗心夙夜盘算,仿佛跋涉过大山大河。他忽然有些倦了,轻轻合上眼,却又在一片昏冥中,蓦然想起潘岳所说的话来。

“看来他对你很好。”

王简,他的学生,很好?

却又似乎的确很好。

毕竟爱恨交错,悲喜纠缠,生生死死变幻如风,他也依然记得八年前平波院里彼此为烈酒催发的深情——

只是今时今日,一切都终究不同了。

《史记》有云,毛遂于楚一言九鼎,谢元下令虽不至于此,但也相差无几。那顶银顶八抬大轿自司礼监衙门起驾,穿北安门,到钟鼓楼南面葫芦巷子,也不过十里之遥,一刻工夫。

但当谢元走下官轿之时,偌大府邸门前已聚满了飞龙卫骏马,一干仆役于是来来去去,手脚利落的逢迎。雪花依旧漫漫的,落在众人身上,抛向无边无际的浩然天地。

管家祥安今日换了身湛蓝棉袍,外罩蟹壳青反毛长衫,腰系一条酱色衣带。头发梳得干净油亮,露出宽阔天庭和一双忠厚眉眼。他照例打起雪伞,因见那八抬大轿走近,便快步趱来,顺下眼殷勤道:

“老爷,京中十二位千户都来了,正跪在书斋里等候。”

谢元闻言,不置可否的沉吟一声,又将手中凤翅乌纱递过,抄起绯红蟒袍衣摆,大步流星的走入庭中。祥安于是放下雪伞,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一面向谢元汇报府中杂务,一面用眼色招来四位捧盘侍女。

为首名叫雨婵,生得纤细俏丽,是谢元身边最得用的侍奉奴婢。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为人稳重,又对此间诸事十分熟习。她见祥安东攀西扯,三句不得要领,便将那漆盘里奉着的,雪青色绣冷梅花缎袍抖开,尔后温声道:

“西厢王教喻已用过饭了,倒未说有何不周,奴婢且再留意着。”

谢元听她说话,字字句句严丝合缝,轻轻落在心里。暗道此间心思绵密,连朝中大臣也自愧弗如。他因而转身露出些温柔笑意,又回应说:

“如此便好。”

言罢,将双手一举,任凭侍女们解开身上的官服衣饰,脚步却仍往内堂书斋而去。他一面走,奴婢们一面伺候,穿垂花门时便露出蟒袍里穿着的,白云野鹤绣面,万字不到头绣里的藏蓝夹衣来。

雨婵见状,立刻将手中冷梅花缎袍披在他身上,又递过一个瓜瓞连绵的错金银手炉,并一条素色狐狸毛围领。众人于是行动如飞,又静默如寒蝉,在谢府廊下轻轻捷捷的侍奉更衣。

待盏茶工夫以后,谢元行至书斋门前,一身锦绣燕服也穿戴停当。早已跪在地上等候的泠官于是推开大门,现出门后倒伏如山的条条脊背。书斋内的青纱帷幔后,摆着套镶金嵌蚌的紫檀桌椅。桌椅后方,是谢邕亲笔所写的八面《破阵子》行草联屏,掩着存放百官记述的,四个丈余高的精铁书架。

飞龙卫众人俯首,只觉有一阵风,夹着雪片自门外吹来,捎带春寒料峭。一双脚步便在面前闪过,尔后庄重威严,伫立在上首紫檀圈椅近旁。

因在座都是心腹,亦都是多年下属,谢元也不端那身位极人臣的架子。他抬起凤眼一扫,便垂下眼睑,架腿坐在紫檀圈椅上,缓缓啜了口茶。

泠官跟从谢元走入书斋,见他落座,于是也同众人一并跪了下去,又按集会旧例,慢声禀告道:

“京中飞龙卫千户十二人,悉数叩见督主,请督主示下。”

“不为别的……”

谢元闻言,五指拢着茶碗,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叮当一声。他那目光如雾,凝在众人头顶,又仿佛随呼吸潜入肺腑,窥见其中不为人知的心意。他神色晦暗的看了半晌,忽然说:

“只是许久未见,又有些事要仰赖你们出力。”

一双柔软薄唇间吐出的并非号令,却也如号令同样,鞭策着飞龙卫的举动,使堂上众人山呼而拜:

“属下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们能有这份心,便是本督之幸。”

他顿了顿,暗忖到底是心腹,到底不会背叛自己。于是抬起眼来,望向十二人中泠官身旁的高大青年,因对他说:

“淳成,押粮出京,巡视二府一事,似乎圣上已无顾虑。你尽快准备,一旦旨意下达便立刻启程。”

“属下领命。”

淳成是泠官好友,武艺超群,常在外走动替飞龙卫办事。他此时含着双英俊眉眼,闻言重重点头,又听谢元接着吩咐道:

“宾鸿,今日老祖宗教诲,延寿宫情形每况愈下。你要多听多看,不得有误。”

“是。”

这名叫宾鸿的飞龙卫,专司宫内消息,是谢元为庇护穆王遗孤刻意安排的暗桩。他为人谨慎,行事仗义,深得谢元器重。

“文放,羽归,京中官吏的动向依然要看。尤其督察二府之事,谭嗣等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通风报信,此间便大有可为。”

谢元言罢,又掐着那串十四无畏念珠,听取了一众飞龙卫汇报。他无言忖了片刻,便端起茶盏来,蓦的一仰脖喝了。尔后放下杯子,用千金难买的袍袖揩了揩嘴角,向众人剖白道:

“从前的路难走,今后的路也许更难走。但只要本督掌权,你们头上的天就塌不下来——万里江山的天,也塌不下来。”

一番话掷地有声,落在众人心上,打得金铁铮铮。谢元说着,自紫檀圈椅上站起身来,一抖袍袖,大步走出门去。漫天风雪于是吹在他脸上,那样痛彻,又那样快意。他眼见属下们纷纷告退,乌云似的官服渐行渐远,竟忽然生出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悠悠怆然。

他从来只是一把刀,即便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只是一把寒冷无情,没有退路的刀。

刀是不会留在青史里的,

只会慢慢腐朽,

在无尽血泪里败落。

谢元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王简居住的西厢房门,目光便仿佛穿过素白窗纱,穿过桌椅陈设,落在那春风般温柔的胸臆间。

“你,只有你,一定要做英雄。”

他喃喃,兀自攥紧了手中念珠,如同攥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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