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舟

精彩段落

莫归回了回神,抬头望去。

只见重林遮掩下,隐隐约约的有一处幽深的山洞,洞口有一块石头,石头和洞口之间只有极窄的一条缝隙,仅容一男子侧身通过。洞口处萦绕着一层潮湿阴冷的气息。

程舟上前,单手轻松把足有他身形的两三倍的巨石推开:“进去。”他的动作流畅而轻盈,丝毫不见吃力。

莫归心下一惊,对着他瘦如麻杆一样的手臂沉默。洞口黑黢黢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情况,更增添了一层神秘感。

魔修贯以身体羸弱精神力强大称著,莫归小时候观过几次战,那些魔修都是坐在太师椅上或棺材上,和他的凶尸啊冤魂啊一起飘在空中,而他则在围成一个球形的尸鬼的中心,上下左右都有东西围着。时不时还要习以为常的咳几口血。

莫归时年十岁,那时望着飘落下来的沾血白巾,疑惑不解:“母亲,既然修了魔,随时有失控的危险,肉身还会无可避免的衰败下去,为何还有人修魔呢?”记忆中的场景历历在目。

六长老是一个悲天悯人诗情画意的女子,眉头微皱着叹了口气,说了一堆莫归听不懂的陈年经典:“人生在世,难免遇见百般苦楚,如一但深陷,便身不由己。”

她把这隔了几夜,说烂了的话重新炖了炖,加了句同样身为陈年经典的总结:“你往后......莫要如此。”

她说的话与莫归在四长老那里听过的不一样,莫归不禁问她:“他们害了那么多人,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吗?”

说话间,那边的战局情况已定。

那魔修面色苍白如纸,断了一臂,生机顺着呼吸流失。记忆中场景还历历在目。

若虚派的后起之秀,端的是一身清逸白衣,衣袖满风,衣袍翻飞,手中利刃寒光流潋,映出十七岁的少年的面容尚有一丝稚嫩,而眼中则是与年龄不匹配的沉稳。

他的长剑刺出,一剑挑破了重重煞气。

六长老遮住了莫归的眼睛:“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莫归压下回忆,调整好轻颤的呼吸。洞口阴冷的气息让他微微打了个哆嗦。

他已经做出选择了。

过了狭窄的洞口,只见除几丈之外,一片漆黑,大概是岩穴太过深邃的原因。洞内空旷幽深,让人有种莫名的不安。

潮气扑面而来,应是看不见的深处有水源。

莫归试探性的走了几步,被挪回石头的程舟一把推开。

“别挡道。”

程舟低声念了一句简短的决,周身煞气聚拢成线,渐渐凝实,一端悬在莫归的手边,一端被他握在手里。洞穴中凭空出现的煞气让莫归的手微微一颤。

“拿着,跟我走。”

莫归乖乖握住了,感觉程舟一贯以词组为主的声音里充满了嫌弃和不耐,但他无所谓久了,全盘接下,心态一片淡然。

两人这几天都是一前一后的走着,莫归的夜视能力实在一般,只能依稀看见这几天看熟了的后背。洞穴中漆黑一片,他只能紧紧握着煞气的细线,跟随程舟的步伐前行。

程舟这个人散发着一种“离我远点”的不近人情的气场,乍一看似乎凶猛得像食肉动物,实则不尽然,这几天下来,莫归肯定,至少心里尚是有点暖意的。

程舟的身体当然不算强壮,最多是精瘦,肩膀和腰部差不多能用单薄和纤细来形容,但全身上下充满力量感,如收敛凶性的雪豹,矜傲的前行。

刚刚一触即分的相撞时,那片皮肉也不似它展露出来的那般冰冷,仅仅是比正常体温低了些许而已。

表面唬人,内里却不似想的吓人。

莫归猛然遏制住了想法,如被彻彻底底的泼了一盆冷水,抿紧了唇。

程舟好似对他这一连串的心理变化无知无觉,穿行在幽深复杂的洞窟中,领着他往前走。

由于丹田破碎,功力全失,莫归看不见他浓重的煞气,但也感受到了阵阵发冷,这当然是受煞气的影响。洞穴中的阵阵寒意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想必看到了,一定是一层一层,深不见底的样子。

对于魔修来说,煞气是一种实力的体现。实力越强,煞气就会越重。但对于正道修士来说煞气是一个魔修做恶多少的体现。手上沾了多少血,背了多少罪,一看便知。

莫归手上的细线寒冷如冰,他面前的这个魔修不是善辈。

他是在为程舟开脱,还是在为自己的选择开脱?

莫归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失望,脚步再次慢了下来。洞穴中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心中涌起难言的孤独与彷徨。

程舟干脆停了下来,莫归及时止步,避免了两人撞上的可能。

“你到底受过什么旧伤?”程舟把留在客栈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照常来讲,丹田破碎后四肢百骸的功力依旧在体内,不会逸散,也不会增加,用一点少一点,你该不会都用光了吧?”

莫归说不出来话。心跳声突然间清晰可闻,他在一点点逆流的血液里不受控制的开始回忆和有关的记忆。洞穴中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似乎更加凝滞了几分。

洞穴中只听得水滴坠地的回响,好像敲击在莫归心上。

“无妨,你不想说就算了。”片刻后,程舟开口,“我们继续吧。”

他对莫归遮遮掩掩的样子不是很舒服,转身要向前走,莫归忽然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我来告诉你,我说出来也能好受一点……大概吧。”

程舟闻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

莫归神色复杂,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

那时,是三年半以前。

无名派修士以散修为主,与其说是个门派,倒不如说是公会比较合适,但那时还没有这个新颖的词汇。

据说开创者是个从下修界来的还俗的和尚,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奇遇,初来乍到就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大能,自称前世杀孽过重,今生甚感羞愧,为洗清一身屠戮血气决心多做善事。

最开始的无名派一如其名——松散又随意,能组建都是一个奇迹。

散修们或是根骨不佳,没有门派愿意收留的。或是脾性有所特立,为各门派所不容,只身飘零出去的。

前者大多数来自于下修界,全家人辛辛苦苦攒家底,供这个有"仙缘”的宝贝去上修界。然后昼夜期盼做梦,存着自家宝贝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然后风风光光的过来,把他们接到上头去过舒舒服服的神仙日子的念想。

下修界天灾常有,与魔族比邻,直面各种危险,且还是一群只能缚鸡的凡人,日子十分艰难。

这群如溺水一样的人,有一块浮木,就会忍不住迫不及待的死死扒上去。

而下修界的人,一百个人里都难出一个修士,每年涌向上修界的一笔客观人流量,大概全靠基数。比起修仙者如云的上修界,各位的天资水平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就导致了,他们宠坏的全家骄傲,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这些人,在名门看来,就是一群毫无用处的废物弱鸡,压根连人家及格标准都搭不上边,在诸如若虚派,无相门,药宗的名门看来,能客客气气的拒绝,而不是因为这种频繁的骚扰破口大骂,已经是莫大的教养了。

而每年真正加入门派的下修界来的修士,可谓人数惨淡,寥寥无几。

后者大多数来自于上修界,这些人都可以称为“脾性有所特立”了,怀有的孤芳自赏唯我独尊的品格或深或浅,总之有这种性格的特点惊人的相似。

他们连“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样被逐出门外的上修界修士都看不上,相遇冷笑以待,遑论从下边来的下修界散修了,根本不屑一顾。

下修界散修来到上修界,本来怀有一腔热血,可自以为莫名其妙的可怜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风餐露宿,下九流的功法,惶惶不可终日,如流落红尘的家中衰败了的千金大小姐,看这些上修界的修士也是满腔怨恨。

总之,这两者是两看两相厌。

突然来的还俗和尚大能叫寰尘,虽然不是和尚了,看起来还是有一颗普度众生的心。

在消声觅迹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突然出现,广招天下散修加入他的门派,会免费提供寰尘所拥有的可以公开的功法,在修炼前要立誓,不得泄露功法内容。且可以为散修可以修炼的子女充当托管所,只要交一定费用,就可以保证他们得到照顾。

但是,除功法外,不提供其他资源,因此门下常年弟子不全。

大家平日里都漂泊在外,各自为各自某取修炼的资源。

当时散修普遍日子过得不好,由于无名派的结构松散又有大能坐镇,逐渐吸引了一些人,后来一点点发展起来了。

这算是为散修建立一个容身之地。

门派要求门下修士一律平等,不论长老弟子,所以门派的名字好像谁起都不是很合适,一直都没有名字。

入派要的钱相比起去其他门派疏通关系,打点上下的钱来说,这点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少散修都很心动。

寰尘以自己过硬的实力直接靠武力解决了绝大多数唱反调的人,又靠武力暂时缓和了上修界散修和下修界散修的矛盾。在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个门派时,寰尘无声无息的己经把它撑起来了。

他将每年的入派费多数捐给下修界,留下一小部分用于门派的周转。

只有一点,本来他的天赋是最有可能飞升的,他却停留在一个让低等修士望而生畏,却又距离飞升相差甚远的位置,不再修炼了。

他临终前,看来也对自己的做法比较满意,留下一句:“我这一生,自认积德行善,无愧于天地。”

他死之后将很多遗产都留给了无名派。门派突然失了靠山,那时上修界有很多人都在打无名派的主意,门派上下就决定将门派搬入一处寰尘留下来的秘境。长老和掌门分别执掌开启秘境的法器的一部分。

秘境隔三差五自己换位置,每五年,成年的弟子下山才开一回。下来的修士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能性回去了,甚至被允许加入其他的门派,引荐弟子都只是告知一个地名,让那些想去无名派的人在固定的时间去找,有长老在那带他们走。

几百年下来,每五年招人的时间和地点离人尽皆知差不多了,但关于这无名派在哪,鲜有人能说清。只是偶尔会有一些活了数不清年岁的活化石想要归隐,会撕破空间强行找到秘境,不过这些人无名派也惹不起,只能井水不犯河水的供着。

寰尘留下的模式还在运作,但是整个门派却没有了真正的支柱,处境一时比较尴尬。

后来门派又收留可以修行,有一定根骨的孤儿,修士入派基本靠门派内的人引荐。

再后来,因为一直没有名字,门派干脆被叫做无名派。

但这一切,在安稳了几代后,突然急转直下。

寰尘的余威没有撑多长时间,所幸的是,这位显然不是个老眼昏花的,下一代选的掌门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孤儿,与他的思想基本相承。

无名派的存在方式与世无争,中间的油水也少得可怜,故而竟然在一片风雨飘摇中摇摇晃晃的支撑住了。

但是,这么大一块肥肉,被各种中小门派觊觎着,早晚会出事。

第七任掌门识人不清,他从小留在身边培养的孤儿野心勃勃,好大喜功,一上任就开始改制,到最后甚至找了外门合作,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打入了几个细作,他们发现这秘境真是个有灵气,有天材,地宝的好地方,歪心思更重。

“家母是不赞成改制的,但是掌门师伯呼声太大,大家也没有什么办法。”

莫归声音一顿,艰难的继续讲下去。

他把这些告诉程舟,是想要和过去做一个决裂。

大道早已把他驱逐,他一无所有,身无长物,本来以为能轻松点,未曾想到还是那么沉重。

提起过去,莫归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了颤抖,眼神黯淡而空洞。

“豺狼之辈,暗中觊觎着秘境,丈霞山上常年见不到几个人影,蚁虫围之,一日一日的蚕食,最终还是毁了。” 说到这里,莫归的喉咙似乎哽住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长老们大多陨落,我领着师弟师妹们逃了出去,但我......”

“我......苟且偷生,明明近在咫尺,却谁都没救下来。”

一提起逝去的师弟妹,莫归的眼中泛起悲痛的波澜。他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发不出下一句话来。

程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莫归手腕上的黑线顿时像充气一般膨胀,覆盖在他的身体上,化作无数细针,刺入他身体多处关壳。刺口不见血,只是周围的皮肉下立刻隐隐有黑气游走,在不见光明的洞窟中更添了几分诡谲。程舟皱眉操控着那些黑气,试图稳定莫归动荡的情绪。

另一边,莫归分明闭着眼睛,却好像看到了连篇的光影,令他头晕目眩,那是他刻在骨血里,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回忆。

“......呼......呼......呼......”

十六岁的莫归擦着风跑过去,眼晴越来越红,心越跳越快,耳边加速的心跳声异常清晰,一声声甚至震得他胸口有些发疼,如同讨债时的叩门声。

一下下的敲着,拿出了索命的势头。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脑袋里越来越空,只有热血上涌带来的眩晕和刺痛。

在这种缺氧感里,他终于看到了几个人影,他想要看个清楚,却被明晃晃的寒光晃到了眼。

刀光一瞬——

人头落地。

……

……

他原本微微红润的脸同指尖一起丧失温度,逐渐冰凉下去。

张应久那个臭小子他教了好久,也像个样子了;还有李师弟的酒,周师妹的剑,杜师妹的琴,他都买好了,就收在柜子第三个抽屉里。

现在也都成了无主之物。

他无法自这片尸山血海中脱身。

午夜的噩梦不能依仗凉透了的辛辣浊酒撑过去,天明时分残余的泪痕依旧可以刺痛人心。他毕生受困于此,离不开,也无力离开。

但这是他应得的,他活该。

热门章节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