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炮灰的尊严

精彩段落

七月十五,扶苏塔异动。

子时便初现端倪,闷重似雷的妖魔叫声不绝于耳。叶鹤闲掐了诀,皱着眉继续睡觉,待捱到卯时起身,天色早已大变。

叶鹤闲自穿书来到这后,便一直在江池胥的身边,从未踏出过琉珦阁。

这一日黑云重重,不说是江家界内,就是再宽泛几方圆,也仍是压抑的。平日云层中氤氲着的紫气,此时也被闷重的血光代替,夹杂着飘绕的魔气,显得格外不详。

便是相隔甚远,叶鹤闲也能看见那通天白塔上显得诡谲的血气,妖魔躁动的叫声透过塔来,令人躁动烦闷。

江池胥难得的穿了一身白衣,眼中有浮动的血光,脸色却苍白如纸,似乎有些精神不佳。

叶鹤闲的手搭上竹子,面上尚有未褪去的震惊,他指着充斥血雾的扶苏塔问道,“这是里面的妖魔要出来了吗?”

“出不来的。”江池胥倚在柱上,黑发如缎,衣袍宽大,朱红色的漆衬得他眉眼更加苍白,含着一种冷冽的美感。

叶鹤闲:“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七月十五,赤渊火极弱,正是妖魔猖獗之时,”他笑着,“一年中不过就这一次机会能破出塔,自然要好好珍惜。”

“那……”

叶鹤闲正思索着昨日江氏那群弟子请江池胥出阁的事情,正欲出口想问,又觉不妥,只能猛然止住话音。

“想问什么,就问便是。”他懒懒地拨着发丝。

“昨日为何拒绝镇压扶苏塔?”叶鹤闲对上江池胥的目光,快速补充道,“你要不愿说,也不用拿昨天的借口来搪塞我。”

江池胥止住动作,侧头看向他,视线像是能透过皮囊,直击灵魂深处。晦涩的眸光里是掩藏不住的锋利和冷漠,如刀刃般,像能割裂神魂,搅得血肉模糊神智破散。

江池胥很少有这么冷静又癫狂的时候。

即使骨骼如同被打散,经脉如同被割断,他也很少有这样愉快过,他想,或许可以有个人来分享他的喜悦。

他突兀地笑了。

“随我来。”

叶鹤闲:?

江池胥只是伸出手,偏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就在扶苏塔下,你想知道的一切都有答案。”

“只要你愿意。”

他的声音很散漫,却含着巨大的诱惑。

叶鹤闲毫不否认他被蛊惑到了。

面对这样一番邀请,他自然不可能亲手关闭难得打开的大门,自然是要看的,哪怕是窥视一番。

就算江池胥是想要拖他入海的塞壬,面对这绝不次于海妖曼妙歌喉的惑人邀请,他的选择是也只能是像被迷惑的水手般走向大海。

即使结果是尸骨无存。

“走吧。”他的右手指尖触到了江池胥的手。

但还未彻底靠近扶苏塔,叶鹤闲就感到呼吸有些不畅,心脏像是被蓦地捏住般疼痛。

他指尖涌出些剑意,萦绕在他的心口,却在须臾间便消失了。

他轻轻喘出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原主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太上忘情道虽能保留叶鹤闲百年的修为,但这具身体窄小的经脉却牢牢地束缚住了他。

在琉珦阁的期间,他已经连续用剑气伐洗经脉一月有余,相比之前要拓宽了不少,但仍然是弱的。即使容纳修为的十分之一,都会不堪重负地破裂损伤。

鸿蒙剑法护心脉但不塑体脉的准则,对先前的叶鹤闲来说是正好,甚至算上是锦上添花,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却不能雪中送炭。

他现在缺一个机遇。

一个能彻底洗髓伐骨的机遇。

越是靠近扶苏塔,妖魔的叫声便越是清晰,摩擦拉扯甚至是撕咬锁链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令人不寒而栗。

叶鹤闲能感觉到江池胥在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到看见高高石阶上站立的女子时,手劲更是重到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变形折裂般。

她的身影有些虚幻,如在烟里雾中,衣摆连同眼上二指宽的白练垂下的缎都被猎猎的狂风追吹起,梳成盘桓髻的发中淡绿的精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

“江池胥,”她只是轻侧了侧头,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似在笑他的不自量力,“你不过是江家养的一条狗罢了。”

“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违背我的命令。”

“嗤。”江池胥松了左手指尖的力,垂下眼把玩着叶鹤闲的手指,像极了先前那副漫不经心地模样。

只是右手的骨扇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展开,血气与黑瘴缠绕着,犹如一把利剑,破开繁杂浓稠的雾气,直指向她的眉心。

“江枫惆,你这几十年,倒是没有半点长进——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骄傲自大。”

“你!”像是破开了什么虚幻似真的假象,江枫惆有些恼怒,随即眼中涌出如同野兽般残忍凶狠的神色,铺满地面的妖魔血液被罡风卷起,凝成水滴大小停滞在空中,其间蕴含着万千杀机,飞速地袭向了江池胥。

白色的裙袂染上殷红腥臭的血味,像是九天宫阙楼宇上高不可攀的仙人,突然带着恶意的笑容自甘堕魔。

“早听人说养狗可能会反噬,今日倒是幸得一见,”她丝毫没在意染着丹蔻的指甲上沾了血,笑意盈盈地一下一下拨弄着垂下的发丝,说出的话却残忍而胆寒,“小狗已经失去了全部价值,该杀。”

江池胥见此,嘴角溢出一丝极冷的笑来。

下一秒,万籁俱寂。

凝结的血珠瞬间化成流动的血,飞溅于地。

江池胥不知何时松开了握着叶鹤闲的手,转顺间,合起的骨扇就抵在了江枫惆的心口。

江枫惆无暇他顾,赤红着眼,握着骨扇顶端的手不断有血慢慢地渗下。

“你不是江池胥。”她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方敛起傲慢的神色,静静地观察江池胥的眉眼,“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颤抖细弱,透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你到底……是谁?”

压制,铺天盖地的压力如蜘蛛网丝般将她层层笼罩,令她同被扼住喉咙般难以呼吸。

江枫惆的瞳孔逐渐涣散无神,唇角溢出鲜血,大脑里那根紧绷住的弦彻底断开。她面色如纸般苍白,微微颤抖,本用力握住骨扇的手无力地垂下。

猎猎烈风中飘散着她的喃喃声。

“你……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的天赋是神给予的,能将它彻底压制并完全剥离的,自然也只有那位神明。

曾经陨落的神,又再次回到了人世间。

“是我天真了,”江枫惆自语道,“我曾认为世间万物都不懂您,只有我们……我们是懂得的。”

谁料,原来她也不曾懂过丝毫。

许久,她摘下白练,头磕着地,曲起身体作出完全臣服的姿态,低声道,“尊上。”

“嗯?我可不是你口中的尊上,”江池胥微微弯腰,指尖狠狠地掐住她的脸,面上却笑意吟吟地否认道,“我只是你在江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养的一条狗而已。”

“这难道不是你亲口说的吗,母亲?”

江枫惆插在发中的步摇断开,镶嵌其中的玉石猛然碎裂开来,弥漫出淡绿色的烟。

碎玉也如同点点星辉,洋洒在光尘中。

所有不甘、痛苦、抗拒、癫狂,都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被撕得粉碎了。

即便她此时跪坐在妖魔血污之中,藻色的头发黏着干涸的血贴在混着血痕的脸边,凌乱而狼狈。

但在这穷途末路之际,那扭曲中带着贪婪和恨意的面庞上却散去了所有的情绪。

又变得宛若初见一般圣洁平淡了。

江枫惆眼前已经有些模糊,脸颊逐渐生出有些钻骨的痒意。她没有触摸,也知道是那漆黑的鳞片时隔百年,又再一次生长在她的脸上。

这是魇魔衰老的征兆。

神明终是收回了所有的馈赠。

她的身子颤抖了片刻,又停顿下来,在恍惚中讽刺而尖锐的笑出声来。多狼狈,多可笑啊。她和林宥璇争斗了那么久,上百年尔虞我诈的缠斗,机关算尽后却是无望的深渊。

故事中的完满结局,向来与她们这种卑劣人物毫无关联。

她们罪不可恕。

因为她们是诛神的罪人。

江池胥俯下身,嘴角依旧勾着那微不可查的笑,“你知道林宥璇死前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江枫惆对上他的黑眸,登时所有的话语都无声地咽了下去,浑身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感。

错不了的,那是一双属于神明的眼。

“她说,江枫惆骨子刻着的,还是只低劣混血魇魔的品行,”他的手轻轻点在她额前张开的殷红裂纹上,“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不堪一击。”

“是个废物。”

本来涂了丹蔻的指甲已经翘起,混着殷红的血,江枫惆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只是跪在地上,垂下眼再没有抬起头来。

“您……恨我吗?”

“恨?我为什么要恨?”江池胥嗤笑道,“我的目的和你相同,理当感谢你才是。”

“真正该恨的那位神明已经陨落了。”

早在江池胥半含嘲讽的意味喊出“母亲”二字时,叶鹤闲就轻轻阖上了眼。

他最差的想法得到了彻底的验证。

他的记性不错,现在还很清晰的记得那几行文字。

——七月十五日,江池胥弑母,扶苏塔破。

妖魔横出,天下大乱。

《长生》下部的剧情正式拉开了序幕。

叶鹤闲苦笑,书中的寥寥数笔,亲眼目睹下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他在情急之下,似乎上了一艘更难保命的贼船。

江池胥轻轻用指腹拭去溅射在脸边的血,淡绿色的烟雾顺着扇缘流淌。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枫惆额前的纹路张裂到犹如一只血嘴,顷刻间吞噬了她,期间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冰冷淡漠的。

餍的血里有一股勾人的香气,但此时此刻混着妖魔血气,扭曲成一种更加腥臭的气味。

随着淡绿色烟雾被骨扇完全吸收,扶苏塔中传出再也抑制不住的嚎叫声。

带着森森恨意的血杀气。

千年扶苏塔倒,赤渊烈火熄灭。

被抑制的妖魔重新获得力量,崩断铁链,为祸人间。

叶鹤闲看了半天的闹剧,才开口道,“你不走吗?”

“为什么要走?这多有趣。”江池胥摇着扇子,挑着地走下有些迸裂的石阶,带着些稚童般好奇的语气奇道,“江枫惆死后,这世间再无他人能胜过我。”

“纵使——”

“纵使是那些虚伪的正道人士放下成见合力对我。”江池胥毫不犹豫地打断叶鹤闲的话语,收了扇揽住他的肩膀,嘴角勾起略显愉快的笑意,“倒是你……知道了我的一部分秘密,该杀。”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他侧头蹭在叶鹤闲的耳边,吐字携着温热的气,“跟我走或者死。”

“选一个。”

叶淮起身慢慢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目光犹疑地看向窗外。

刚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了小鸟振翅和轻啄窗柩的声音……

是幻听吗?

顾莫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怀中的人有些不安分的挪动,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搂住叶淮的腰,脸颊也轻轻蹭了下枕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叶淮低头安抚,顺手拨了拨顾莫有些凌乱的头发,他静静凝视了顾莫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道,“睡不太安稳,这几天频频出现异象,我总感觉……有什么变故要发生了。”

顾莫听到这话睁开眼,定定地注视着叶淮闪着不安的眼眸。似乎看穿了他隐藏在镇静外壳下的惶然,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叶淮的脸。

叶淮顺从地低下头,感受顾莫带着老茧的手指抚过他的脸庞,粗糙的指腹在白嫩的皮肤上微微摩挲,却让他过快的急促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没事的,小淮。”顾莫的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显得格外温柔和坚定。

“我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叶淮微微笑笑没说话,只是伸手反扣住顾莫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顾莫的手指轻轻蜷缩,他正欲说话,叶淮却在突然间放开了他的手,一脸凝重。

他急忙直起身,抬眼便看见叶淮披上里衣,支起窗户的上端伸出手去,一只有着青色羽翼的小鸟登时落在他的指尖。

叶淮凝出一点灵力,那鸟儿随即间便化成一张纸飘落在他的掌心。

他拿起信纸,粗略浏览了一遍,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将信纸展向顾莫。

顾莫定神一看,移开视线和叶淮两相对视,彼此都知道——

这是山雨欲来。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顾莫当即立断。

叶淮点头。

两人速度极快,转瞬间便整装出发。

屋内只剩下了支起上端的窗斜下的几分细雨,洇湿了信纸,晕开上面略显急促的潦草字迹。

“江氏女江池胥杀母入魔,致扶苏塔破,赤渊火灭,妖魔横行,现已携夫叶鹤闲叛逃。正剑阁一众商议决定,发布诛杀令剿杀江叶二人,并恳请诸位道友齐聚本阁,共同解决镇压妖魔一事,齐心恢复往日和平无恙。正剑阁敬上。”

叶鹤闲点燃念完信纸上的内容,轻轻啧了一声,随即指尖一点,新掐出的火焰就把它烧了一干二净。

他现在烧东西已经熟门熟路了。

想着刚刚截下的信,再看着身边此魔头悠哉悠哉的样子,叶鹤闲平日难起波澜的内心难得的生出几分无奈。

果然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确的。

决定和江池胥走,果然是跳进了一个了不得的陷阱里。

起码苟住了小命,叶鹤闲勉强安慰自己。毕竟以当时他的实力,要真打起来,可能都接不了江池胥几招。

但是这才短短几天,一路上的障碍也太多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叶鹤闲问道。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问。”江池胥展开骨扇,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扔,一声惨叫顿时划破寂静的树林,林梢的鸟群被惊掠飞起。

看着叶鹤闲有些无语的神情,他扣住反旋回来的骨扇,看着扇缘沾上的新鲜血迹轻笑出声,“江枫惆此人,大概也就炼器能拿得出手了。”

叶鹤闲没有接茬,而是锲而不舍地问道,“所以……”

江池胥的指尖抵上叶鹤闲微张的嘴,堵住了他的询问。

“去魔域。”

一个所谓入魔的叛逃者,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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