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8-03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猛猪出闸 主角:叶星辞 叶星辞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一片芳菲,空气清凉透润。昨夜的小雨,令稻田边的野草又悄然窜高一截。
伴着声声蛙鸣,一头半大的黄牛犊,把脑袋探在草丛中扫动,舌头卷起旺盛脆嫩的野草送进嘴里。马兰头,小蓬草,狗尾草,开着小紫花的苜蓿……见它吃了锯子草,一旁的少年推开牛头,呵斥道:“去,去去!”
这种草不能多吃。猪吃多了就病殃殃的,因此人们也把这种野草叫做猪殃殃,牛也不敢让多吃。
“多吃草,长得壮壮的,就能帮你娘干活了,要是人吃草也能长膘就好了。”跟在后头的少女嘀咕。她单薄得像根枯草,发丝和面颊都发黄,正晃悠着一束狗尾草想心事。
仗打了两年,村里应征出去的,只回来七成。她大哥,和少年的二哥都战死了。不过里长说,今后就太平了。公主将嫁给北面的皇帝,刚结成亲家,怎么也会有几年太平光景。
当务之急,是要生孩子。
抚恤阵亡者的粮米陆续发下来了,十五石。国家将要改税法,取消人丁税,这对穷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如此大家才敢多生。母亲肚子里已经又揣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女娃。
只要他们比北边多生孩子,就能打赢对方。待妹妹落地,官府会奖给一头小猪。养大了,就能吃肉。想到这,她“咕噜”吞了一下口水,看向身边的少年。
等她及笄了,就会嫁给他,不然还能是谁呢?很快,她就会生下第一个孩子。她希望,这孩子能养得活,并且不用上战场。
“听,什么动静?有车队过来了!”黝黑的少年跑向官道,噌噌攀上一棵杏树,兴奋地说东边岔路口来了一队车马,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华美的车驾。
“是商队吗?”少女扶着树干,踮起脚翘首以盼,只看见人马扬起的尘烟。这是她一日日乏味重复的生活中,难得的新鲜事。
最先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飘扬的清道旗和绛引幡,重重叠叠的旌旗随风卷舒。然后,是支支楞楞的雕饰仪仗,红杖、戈、戟、仪刀、金钺等。
她怔怔地仰视这些高大的仪仗,如流水般从眼前经过,迎着阳光在脸颊投下连绵的阴影。她看见了四匹马拉的,只有皇帝能乘的玉辂。此刻设而不乘,里面是空的,只代表皇家的排场。
哈哈,这车四面透风,难怪没人坐,她想道。
更醒目的,是一驾巨大的华殿式马辇,仿佛移动的宫殿,四周缀有深红厚锦和珠翠美玉,车檐比官道还宽。四匹漆黑健硕的骏马在前拉动,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驾车的两人浑身锦绣,穿得比县太爷都好。
那坐车的人,该穿成什么样啊!肯定天天都能吃肉吧!
少女捉着自己枯黄的发梢浮想联翩,眼看巨大的马车愈来愈近。她难掩好奇,跳脚向侧壁的镂空雕花车窗巴望。微风拂起窗内的暗红锦帘,似乎就要看见里面的人了——
“公主銮驾,闲人回避!”头顶一声霹雳般的暴喝,惊得她缩起脖,呆呆看着马上的官兵。那人冷嘶一声,抡起马鞭就要劈头抽来:“低头!”
“慢!”一道声音制止了男人,清朗如泉。
说话的,是紧随车驾的白马少年。
他一袭黑色束袖劲装,双肩和胸口都有皮革鞣制的暗甲,衣衽、护腕点缀着金色刺绣的暗纹。佩有短剑的腰封之下,窄窄的腰身劲瘦挺拔,整个人宛如一支凌霜傲立的墨色梅花。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一半用银冠簪起,一半披散在肩。几缕发丝随风拂在斜提于身侧的一杆银枪,寒芒与青丝交织。
少女怔愣地看着他的脸,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简直不像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肤色冷白,俊美如绝顶巧匠雕刻的美玉,剑眉斜飞,犹带稚气的双眸深亮如寒星,秀挺的鼻下,是两片格外红润的嘴唇。
此刻,那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笑。他驱马靠近她,抬手折下一枝杏花,俯身递过去,轻声提醒:“你的牛儿跑了。”
少女“哎呀”一声,立即转身追牛。少年也跳下树来,跟着跑去,两道身影在此起彼伏的吆喝中跑远,隐入葱翠的春日美景。
好一幅太平光景,太子殿下也该出来转转,可惜政务繁忙。叶星辞笑了笑,扫一眼路旁稻田里绿莹莹的青苗,勒动缰绳回到车驾旁,紧紧相随。
他大意了,刚刚竟没发现树上躲着个人。他眼中闪过愧色,偷瞄左右,见似乎没人在意,于是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他头回出远门,在东宫之外的地方当差,最怕丢人现眼。
“叶小将军,怎么了?”车窗支起,纤纤素手自帘后探出。手的主人飞快朝外瞄了一下,又落下帘子。
“一个放牛的小丫头,殿下不必多虑。”
“她有多大?”玉川公主问。
“看不出来,十多岁吧。”
公主默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真想跟她换换,去田间走一走。”
叶星辞没搭腔,只是笑了笑。在宫里当差,当比你尊贵的人说了你不赞同的话,或者无言以对时,只要笑就可以了。当然,也不能一味地嘿嘿傻乐,那样会挨板子的。
叶星辞的沉默,成功终结了公主淡淡的抱怨。她又说道:“本宫有点忘了,你今年贵庚?”
“卑职有幸与殿下同一属相,也属兔,十七了。”
“哦,对,我们同岁。”公主轻柔婉转的声音从帷帘的缝隙飘出,敛去了幽怨,与他闲话家常:“北昌的皇帝,已经是天命之年了呢。”
“四十九,听说还差半个多月,才满五十。”叶星辞按辔徐行,晶亮的眸子警觉地转动扫视,留意四周的动静,“公主抵达顺都时,正赶上他们庆祝皇帝寿诞的千秋节。迎接公主的宴会,会和寿宴一起举行,双喜临门。”
“呵,也不怕喜冲喜。”公主喷出一声微冷的轻笑。
叶星辞明白,她是嫌北昌皇帝岁数大。不过,他没法展开评价,那样不合礼数。
虽然除了贴身护卫,他还负责陪她聊天解闷儿,但总不能跟她一起抱怨:哎呀,那老家伙,比咱圣上岁数还大呢!听说长得像一口圆溜溜的大缸,摔个跟头能骨碌出三丈远。
“子苓,拿过来,我再看看。”
叶星辞听见公主在吩咐随侍的侍婢,车里旋即响起画卷展开时的卷轴摩擦声。他知道,公主又在看未来夫君的画像——去年冬天确定亲事时,由双方使臣交换的。
公主用画卷挑起帷帘,轻轻摇了摇。叶星辞接过,松开缰绳,将画展开一小半。
其实,画像他早就看过,太子给他看的。他终日近卫太子左右,什么事总是最先知晓。当时,太子蹙着眉,用余光斜睨着画像,显然也对这位“妹夫”不太满意,午膳都没吃。
画中的男人,身着暗金色衮龙袍,头戴镶有金龙的乌纱翼善冠。一张门板似的四方大脸,五官局促地拥挤在一起,脸上留白极多。在画师的尽量美化之下,勉强显得庄重威严。
他未做评价,将画像收好递还,听公主问道:“叶小将军,你不觉得,他像一口大缸吗?尤其是穿上这身龙袍,活像宫里的鎏金大铜缸。”
哈哈!叶星辞抿起两片薄唇,拼命压抑上扬的嘴角。实在忍不住,只好用手指压住。
“抛开别的不谈,如果你是女人,你愿意嫁给他吗?”公主在车里轻声问,只有贴身婢女和叶星辞能听见。
哈,这问题可真是……他想了想,慎重地答道:“恕卑职是男儿身,实在没法设身处地。”
“那假如,你有个女儿,你会把她嫁给这个男人吗?”
“卑职万万不敢这样想象。”叶星辞哪敢将自己代入圣上,那是悖逆。他虽年少,但常年生活在东宫,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有何不敢?其实,谁的女儿去出嫁都一样。只要能带着身份和陪嫁品,敦睦邦仪。”公主稍稍掀开帷帘,瞥一眼路旁团团簇簇、宛如云霞的春花,轻轻丢出一句慨叹:“春天好啊!可惜,春风自是人间客。”
她似乎困乏了,尾音绵长。婢女识相地落下窗,叶星辞也很识趣地没再开口,静静策马跟随。
他眺望前方蜿蜒的仪仗旌旗,又回望后方扈从的车马。送亲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锦蛇,在土道上游走。
共有二百多人,本来要用八百人,是公主念在大战方歇、民生艰难,力求从简。服侍左右的,仅仅带了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她心地纯善,不愿让太多宫人背井离乡,同她一样受思乡之苦。
巨额陪嫁已经先一步送往北昌,仅丝绸就有二十万匹,还有骏马和无数的瓷器、漆器、茶叶、粮米等等,礼单有一丈长,耗费国帑甚巨。而和亲的主角,更是大齐的明珠,太子的胞妹,坊间传闻倾国倾城的玉川公主。
这便是战事失利,主动和谈的结果。
公主傍身体己的嫁妆,就在身后的车队。仅上等成色的赤金就有一万两,兼有奇珍异宝。这些,是公主在异国他乡立足的底气。
“叶内率。”前方逆着队伍驰来一匹马,马上的礼部官员朝叶星辞拱了拱手,道:“卢侍郎向公主殿下问安。打前站的飞马回报,义安县已做好接驾准备,本府的知府、义安知县和全县官员正在郊外迎候。”
车里传来宫女的代答,嗓音脆生生的:“公主殿下叫他们回去呆着,晚上才到呢,别耽误了公务。”
此番送公主远嫁北昌,带队的是礼部侍郎、鸿胪寺卿和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少卿,负责防卫的则是皇城守备军的崔统领。叶星辞和东宫内率府的四名属下,只管贴身护卫公主。
他司职左内率,六品的武官。父亲是大将军,他自己又有正五品上云麾将军的散阶,所以相熟的人都叫他“叶小将军”。其实,他从没上过战场。这次,他竭力向太子争取到护送公主的差事,是头一次出远门。
上路一月有余,新鲜感冲淡了对太子和家里的思念。叶星辞拍拍身下的白马,说句“辛苦了”,饶有兴致地数着路旁一方方稻田。阳光打在水上,琉璃瓦似的明晃晃。
突然,路旁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抖动,斜刺里冒出个黑脸汉子!叶星辞的坐骑受惊,猛一摆头,险些撞上公主的车驾。护卫在四周的属下神色一凛,立即拍马过来。
“干什么的!”叶星辞修眉紧蹙,厉声喝问。
黑大汉收紧肩上的包袱,恶声恶气道:“打,打,打——”
打劫?叶星辞心头一喜,这么多天终于遇见劫匪了,该老子露脸了!他一踏马镫飞身下马,寒芒乍现,枪出如龙!
明晃晃的枪尖,逼出了黑大汉余下的话,结结巴巴:“打听一下,李,李家庄怎,怎么走?”显然,他没看出这是公主的銮驾,误以为是过路行商。
“不知道!”叶星辞怏怏地提枪上马,叫对方去别处打听。再敢惊扰公主,就一枪挑了他。黑脸汉子惊恐地跑了。
“叶小将军,又怎么了?”车里传出公主带着睡意的询问。
“一个问路的汉子,殿下不必多虑。”
“真想跟他换换,到他要去的地方走一走。”公主又叹了口气,最近她常叹气,“再有问路的,别赶走,命他跟随,聊一聊乡野异闻也能解闷儿。”
“是,殿下继续休息吧。”危机解除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施展一招一式的叶家枪法,叶星辞颇有点失落。都摆好护驾的姿势了,结果只是问路的。
他暗自渴望发生一些不寻常又不大危险的事,让他可以展露锋芒。传到父亲耳中时,能被淡淡赞许一句:嗯,干得不错。
十七年里,父亲从没夸过他,一次也没有。
对此,娘安慰他:“夸过的,只是那是你还没记事。”当时,他开心地问:“夸的什么?”娘说:“呦呵,好小子,尿的真远!”听罢,他沉默了很久。
“等在驿馆安顿下来了,再陪本宫骑骑马吧。以后,就没机会了。”车里的公主语气惆怅,打断了叶星辞的思绪。
“是。”他干脆地回应。是啊,以后公主就要生活在异国深宫,再也没机会了。
酉时末,天边烟霞如画,被点燃了一般,绚烂的夕照涌入眼帘。送亲车队和郊迎的一众官员,停在义安县位于城外的驿馆。
叶星辞下马,仰望高大的门楣。这里显然刚落成不久,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外观如同庄园,新漆的朱色大门不见一丝瑕疵裂痕。
上路以来,这是他们入住的第二座新建驿馆。眼前这处,比二十天前住过的另一处更加豪华。其余的驿馆,大多只是精心打扫、修缮而已。
“好漂亮的园子。”叶星辞喃喃自语。
一旁的知县耳尖,立即恭谨地俯首:“回将军的话,新修的,还没人住过,只等公主殿下这位贵客。”
公主的华辇停稳,自后车下来两个清秀的小太监,每人怀里都抱着脚凳。二人一溜小跑而来,麻利地在车旁码成阶梯。先走出的,是四个容貌秀美的宫女,穿着同样的青色罗裙,发髻和佩饰也相似。宫女分列两旁,抬手搀扶最后下车的人。
玉川公主将手轻轻搭在最近宫女的手臂,轻盈几无声息地步下车驾。她戴着帷帽,帽檐挺括,淡紫的覆纱垂于四周,直到腰际。她身材颀长,几乎与寻常男子相当。夕阳斜照,刺透轻纱,隐现倾城绝色之姿。
一众官吏和仆从都纳头跪拜,山呼“公主千岁”。叶星辞也持枪单膝跪拜,听见公主轻轻道:“免礼。”又悠悠感叹:“都说了,一切从简。又是新修的驿馆,过于铺张了。”
“殿下是金枝玉叶,下官不敢怠慢。”知府起身,依旧弓着腰,不敢直视公主的玉容,“这座庄园,是巡抚大人遵皓王爷钧令,命下官督造的。王爷叮嘱,再有几日的路程,公主就要出关了,务必招待周到。现已备好素宴,请殿下移驾‘翠堤雅筑’。”
“王兄费心了。”公主淡淡道,步入庄园,换乘抬舆。
叶星辞想:原来是皓王命人造的,也是有心了。虽然他与太子不大和睦,但对公主没得说,临行前送了许多珍宝,哭成了泪人。
叶星辞斜提长枪,跟在宫女身后。庄园清幽秀丽,佳木葱茏,庭院里所有甬路都由浑圆的白色鹅卵石铺就。
公主用膳歇宿的“翠堤雅筑”旁,有一座高大峥嵘的假山,山上牵藤引蔓,叶子被昨夜的小雨洗得发亮。山下一带清澈的水池,硕大的红鲤悠然游弋。
叶星辞暗自讶异,亲事是去年秋冬之际定下的,现在是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就抢修了这么大的园子。
陪公主用罢晚膳,叶星辞才去吃饭。本来,公主留他一起吃,他婉拒了。公主茹素,他则无肉不欢。一顿一个蹄髈,才有力气护驾啊。
不远的厢房里,四名属下已经吃完饭了。
屋里弥散着淡淡酒香,四颗脑袋正挤在桌旁,不时发出嗤嗤窃笑:“这个带劲儿,还是宫外自在啊。”“什么时候买的?”“我看过比这好的”。
“琢磨什么呢?”叶星辞也凑过去,透过脑袋的缝隙看见了一本画册。细腻的工笔线条,勾勒出一对正在摔跤的男女。战况激烈,全都龇牙咧嘴,鞋都打飞了。
见他来了,四人讪讪地收起画册。平日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于章远打开食盒,将预留的饭菜一一摆上桌:“还热着,快吃吧。”
“刚才在看什么,武学秘籍吗?”叶星辞将长枪立于门旁,在铜盆里净了手,抄起一个大鸡腿撕咬,又端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痛饮。他实在饿了,眼前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拘礼的。
“咱们叶小将军一点都不懂。”“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呦,哈哈。”另外三人低声调笑,接着笑成一团。
“说什么呢,我可做过太子的伴读,读过的书比你们多。”叶星辞只顾填饱肚子,没搭理他们。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私下里一直这样闹哄哄的。
啃完一个鸡腿,他抹抹嘴,吩咐了值夜安排:“阿远、宋卓,你们值一更二更。郑昆、司贤,昨晚你们睡得多,今天辛苦点,值三更四更,五更起我独自值守。”
“遵命。”四人不再嬉笑,肃然点头。
饱餐之后,叶星辞回到驿丞专门为他准备的另一间厢房。家具器皿一尘不染,床上叠放着崭新的被褥,书案上纸砚俱全。他端坐案旁,研墨提笔,转着清亮的眸子想了片刻,恭楷写道:“父亲大人膝下,多日未晤,至以为念……”
写了几句,他摇摇头,五指一收,将信笺团成一团。光是想象父亲看信时皱眉的样子,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去年他写过信,父亲在回信中叫他精进书法,亏他曾是太子伴读,字写得像野狗扒过的篱笆。练好字前,勿再写信。
还是写给四哥吧!也不知他受伤的左臂是否痊愈了。叶星辞另拿一张空白信笺,写道:“兄长惠鉴,如无意外,弟将于五日后护送玉川公主殿下抵达重云关,盼与父兄一聚……”
封好信,他出门找到驿丞,托对方派驿使递送重云,交给驻军在那的叶四将军。驿丞说稍后就派人送信,叶星辞道了谢,又要了些新鲜蔬果来到马厩。
他的白马傲立于马群,通体雪白格外醒目。见主人来了,愉快地喷着鼻。
“雪球儿,一路辛苦了,吃吧。”叶星辞把蔬果倒进马槽,喂给爱驹。另一槽的黑马见了,羡慕地往过凑。
和他一样,这也是雪球儿第一次出远门,肯定累坏了。它是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十分疼爱,每天都要开小灶。
“过几天,就要见到父亲了,还挺紧张的。其实,我也像哥哥们一样英勇,只是没机会展示罢了。如今仗打完了,更没机会了。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叶星辞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正给雪球儿刷毛,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
对方一身赭色劲装,黑发高束,腰悬精致的佩刀,乍看倒像自己的某个属下。看清对方刻意涂了深色妆粉的绝美脸庞,他大吃一惊:“公——”
“嘘——”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娇俏一笑,粗声粗气道:“走,叶小将军,骑马兜风去。”
叶星辞怔了怔,看看将黑未黑的天色,牵出雪球儿和另一匹黑马,命马夫备好鞍具,与男装打扮的公主从角门出了驿馆。一路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走在他身边的就是公主。
这也不奇怪,公主是何等的金贵,除了贴身侍婢和他们几个在东宫当差的,没人清楚她的容貌。
长路漫漫,近几日公主觉得烦闷,于是常喊他一起骑马。不过,她以男装抛头露面,还是首次。叶星辞道出疑问,公主飒爽一笑:“怎么,我想试试当男人的感觉,不行吗?”
“自然可以,反正没人认识殿下。”
二人上了马,沿官道向东骑行。天边,最后一抹金红隐入路的尽头,天色彻底暗了。
他们望到一片栽了果树的山坡,便下了官道,策马扬鞭一口气驰骋过去。公主骑雪球儿,叶星辞骑属下的马,自然赛不过,勒住缰绳夸道:“几天下来,公主的骑术真是大大的精进了。”
公主却只是四下环顾,又眺望山坡下炊烟缕缕的村落,似乎在规划什么。须臾,她回过神来,莞尔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可是不用马鞍就能骑马。可是母后说,女人该有女人的样子,收走了我的枣红小马。”
“那时,我们还常在一起玩呢。”叶星辞淡淡附和,同时警惕地留意四周。
“还记得吗,大概六七年前吧,北昌使臣来谈互市的事。我们在园子里玩,把他们随行的一个小子踹进湖里去了!”公主回忆道。
“记得,那时候可真自在啊,哈哈。”
他笑声刚落,公主也罕见地大笑起来,脆朗的笑声和初现的月光一齐洒满山坡。她忽而哽住,抬起攥着马鞭的右手,用手臂挡住眼睛,双肩轻轻颤抖。
糟了,我把公主惹哭了!叶星辞慌忙在身上摸索,从腰间拽出一块皱巴巴的棉帕,擦枪用的。公主嫌弃地瞥一眼,没有接。
他明白她为何而流泪,为一去不返的快意时光。对于这种小女儿家的作态,他难以感同身受,也不敢随便安慰,怕她哭得更凶。
“抱歉,我失态了。”她迅速平复波动的心绪,驱策白马在山坡漫步,平静地闲聊道,“叶小将军,我哥哥送你的马,真是匹良驹。”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
“假如它被人偷了,会不会硬是找回家去?所谓老马识途嘛。”公主随意地问。
“它才不到五岁,还年轻着呢。认不认得路,卑职也不清楚。”叶星辞全然没留意话中蕴藏的即将到来的空前危机,紧随公主身侧,自顾自道:“等从北昌回来,我就求太子殿下准许我骑着它从军,到父兄身边历练。”
“我劝你别提,他不会放你走的。”公主淡淡道,“提了,走不了,还惹他难过。”
叶星辞一愣,倒没想过会有“不准”的情况。他望着亮起几点微弱灯火的村子,道:“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像公主殿下,就该锦衣玉食、荣华一生。而我,该去征战四方、报效朝廷。”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公主猛地一勒缰绳,驻在原地,喃喃重复他的话。她精致的面庞闪过动容,眼睫一垂陷入沉默,同时整理松掉的腰带。
叶星辞立即背过脸,又因疾速远去的马蹄声而扭过头,见一骑白影在视野中愈来愈小。
“殿下小心,慢点骑!”他用靴上马刺一夹马肚,扬鞭急追。可雪球儿异常矫健,四蹄如飞,眼看距离逐渐拉远!一个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般钻出心底,该不会……
这时,公主放慢速度,调转马头俏皮一笑。好像在说:害怕了吧?叶星辞松了口气,旋即为自己的臆测而羞愧。
“天黑透了,回吧。”公主望一眼缀着繁星的夜幕,与他并马而行,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身边那四个丫头怎么样?”
叶星辞有点摸不着头脑,简短地答:“很好。”
“你一路护卫我辛苦了,我把她们赏给你做侍妾吧。”公主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她们服侍我多年,我想了想,还是不忍心让她们背井离乡。回头,再从宫里送来几人就好。”
“四个?”叶星辞倏然冒了一身冷汗,“我父亲会杀了我的,他位极人臣,也只有我娘一个侧室而已。”
“哈哈,瞧你吓的,真不禁逗。”
不知怎么,今天公主的话格外多,也格外爱开玩笑。回到驿馆,叶星辞在房里擦洗一下,就睡下了。刚敲过五更,他被来换岗的郑昆叫醒,穿衣提枪问:“司贤呢?”
“他去找厨房的烧火丫头了,说这叫露水情缘。”
“情个头缘个屁,我抽死他!他怎么敢……你去把他揪回来!我们都是太子的近侍,代表东宫的脸面,不能出一点差池。”叶星辞咬牙切齿,愤愤地吩咐下去,随后来到公主歇息的正房门前,开始值守。
值夜的太监福全恭敬地唤了声“叶小将军”,继续半阖着眼打瞌睡。叶星辞憋住一个哈欠,将银枪扛在肩上踱步巡视。
春夜静谧,微风清润芬芳。院外不时掠过整齐的脚步声,甲胄铮铮,是崔统领的兵士在夜巡。池塘里,鲤鱼嬉戏摆尾,偶尔溅起水花。
“父亲要是问我,辛不辛苦。我就先说:仰赖天恩,一路随公主起居,不曾劳累。”叶星辞用极低的声音嘀咕,“然后再说:每日鞍前马后,夜晚值守,不敢怠惰。暗示他,我挺累的。”
正演练着,雕花房门“吱呀”轻响。他扭过头,见公主玉立门前,一身轻薄的白色睡袍,青丝随意绾着。他恪守礼数,立即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