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7-14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迟归鹤 主角:裴玉戈 萧璨
京春二月,时下年节刚过了半月有余,齐国都城内仍存有一丝热闹佳节的余韵,街巷四处灯笼彩绸也在。
只是虽已过了立春,一早一晚若是穿得少了,仍会觉得寒风刺骨,非到了午后才稍稍暖和些。
年轻公子驻足一处沿街小摊前,那卖吃食的摊子不大,两个矮桌拼在一块、上面拢共就摆着五六个竹笊篱,生意却很好,来往路人十之二三总会停下买些回去。
摊主是对夫妇,刚卖了几块糕饼,抬头就见一位贵气公子立在自家摊前,摊主汉子忙出声招呼道:“郎君可要买些糕饼?我这小摊儿吃食虽比不上那些名家,左近也算小有名气,郎君若是给家中女眷捎带,可买几块芸豆饼尝尝!”
那汉子说着还掀开笊篱上盖着的棉布给年轻公子看,里面一块块不足巴掌大的白糕叠在一起,虽是普通人家的手意,糕饼模样瞧着倒是喜人。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也不问价,言道:“早就听友人说你这摊子上糕饼口味极佳,既如此便劳烦每样包上两块。”
那汉子干脆应下来,他媳妇取来油纸,夫妇俩又看向那贵公子。随行仆从取下腰间荷包,上前一步替代主子开口道:“包在一起便可,拢共多少银钱?”
有了准话,妇人忙将糕饼挑拣好包起,汉子则直接面向那仆从答道:“六十文。”
仆从付了钱从妇人手中接过装有糕饼的油纸包,唤了声少爷,青年应了声道:“走吧。”
沿街走了百余步,两人停在巷子口一处少有人踏足的书斋,书斋名为闲余。倒不是说这书斋不好,只是这一条街上多是食坊酒楼、布庄玉店,与其他铺子相比,书斋未免显得乏味了些。
其实书斋内倒还有不少人在,不过大多都是住在附近巷子里的穷学子。书斋老板并不图利,无论贫富贵贱,只需点上一壶十几文的茶,便可在书斋看上一日的书。久而久之,这处书斋便也出了名,真来买书的反而寥寥无几,自然也是这处往来贵客少的缘由之一。
整个书斋就一名掌柜一名沏茶的伙计在,每日来书斋的人也不过那些熟面孔。一主一仆踏入书斋,掌柜见青年进来便起身迎上,言语热络招呼道:“叶公子,东家已经到了,就在楼上雅间等您。”
“有劳白掌柜了。”
二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照面,贵公子客气点头应下,回身朝仆从伸出手。随行之人也早知自家少爷的习惯,便双手托着将糕饼包递了过去。
青年拎着油纸包一路走到书斋二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平日鲜少待客,尤其是东家在时,更是谁也不放上去。
二楼四周挂着厚厚的帘幔,将风挡得严严实实的,竟半点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不过青年本就较旁人体热,即便眼下时节,他早晚也只着一件单衣,到了这地方自然感觉有些闷热了。
最近一间的门是虚掩着的,青年推门而入,多日未见的友人手捧书卷正坐在临窗的桌前细读。雅间内摆了炭盆,是而门窗大开屋内却并不怎么冷。
“玉郎!”
青年唤了好友一声,走过去将装了糕饼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大开,一边伸手替对方拢了龙身上披着的大氅,关切道:“我听说你前几日才病了一场,怎么不带个人出来?我给你带了糕饼,就是你之前提过旁边巷子口的那家,你先多少吃些。”
被唤作玉郎的人面色苍白,即使是在内室也不曾将大氅脱下。脸上虽仍见病色,可柳眉凤目,姿容清雅,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用一根素色玉簪簪住。绝色之容,倒衬得上这声‘玉郎’的称呼。
听了好友的话,裴玉戈只请摇了摇头道:“正言随我来的,只是方才从窗口远远瞧见你,便打发他去取些东西来。还有…玉郎都是幼时的称呼了,在外还这么叫,重华不怕旁人笑话你?”
打趣之言并无半点嗔怪之意,原就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相处之时自然少些拘束。
挚友数月未见本该好好叙旧一番,只是有件事压在两人心头,寒暄过后两人脸上便不见了笑意。叶虞犹豫再三才开口道:“玉郎,姨母的事我知你不甘,母亲自从得知噩耗也在家中几次哭到晕厥。可裴伯伯如今赋闲在家,父亲昨日与我交谈时说今上…并不打算追查到底,恐怕只怕你我二人很难为姨母做什么。”
裴玉戈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直视好友说道:“我知。但授业知遇之恩重于山,如今恩师遭歹人暗算,我绝不能当做此事未曾发生!”
看着好友坚定的表情,叶虞不由攥紧了拳,似是想到什么愤怒之事,竟一拳重重锤了下桌子。
“只恨我身为武将,自文帝时朝中重文轻武,如今这官职也实无用武之地!”
碗中茶水被震得洒出来,裴玉戈只是默默取了干净帕子将手上沾的水珠擦拭干净,出言提醒道:“重华,有些话不可轻易宣之于口。叶将军如今在朝中处境也不好,若是被太师党羽听去了你这番话,只怕叶家也要遭祸。”
叶虞自然清楚这些,只是武人脾性使然,有些时候难免冲动些。
“光说我们父子如何,玉郎自己在朝中不也是举步维艰?今上本就不喜女子入朝为官,连带着师从姨母的你也一并忌讳着。姨母这一死,御史大夫的位子空了出来,往后你在御史台又该如何自处?”
裴玉戈听了却只摇头道:“若能为恩师求得公正,舍此残躯何足挂惜!”
“玉戈,别说胡话!”叶虞脸色凝重,直接唤了好友的名讳,可见是真的着急了。因为他很清楚,好友身子虽弱,性子却是执拗难劝,若真认真了,说出的话必会践行。
“即便不为你自己,也总得想想裴伯伯。我们这样的出身掺和进这些事里,哪个能完全将家里摘干净。即便你真要为姨母求个公平,总得细细琢磨合计一番,寻个稳妥可靠的路子来。”
叶虞嘴上这么劝,可他自己心里其实没底。
朝廷正三品大员、堂堂御史大夫死得蹊跷,却无人追究。
明面上说是出京办差返回时遭贼匪劫杀,可除了消息刚传回来时惹得朝野沸议一阵子,之后便再无音讯。
凶手尚未到案、此等大案未破,宫中便已传出了要揭过的意思来。惹人心寒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今上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忌讳这位朝中官阶最高的女官。
此种情形之下,他与裴玉戈若想要不牵连两人亲族还为姨母讨回公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裴玉戈心里清楚,所以在叶虞开口表示要同他一起时直接拒绝了对方的帮助。
“不,重华。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不成!我……”
未等叶虞说完,裴玉戈便用力咳了几声。叶虞见了也顾不上谈正事,赶忙起身走到裴玉戈身边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边劝道:“我听说你已为姨母的事奔波数日,又去宫外空守了好几日。先不提此事能不能成,即便是为了姨母的身后事,你也总得把自己照顾好了啊!”
“无妨…我这是娘胎里带的弱症,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幼时多少郎中都说我活不过弱冠之年,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裴玉戈清楚自己的身子是什么状况,他刚刚也不过是一时气血上涌才咳了几下,也是习以为常的病症了。
“可有药带在身上?”
“正言带着。”
见叶虞起身就要去寻自己的随从,裴玉戈急忙起身喊他,这一激动又惹得多咳了几声,叶虞只得折返回来扶住他,急得直跺脚。
裴玉戈却毫不在意道:“老毛病而已。我不让你掺和是因为恩师与你母亲是亲姊妹,总撇不开这层血脉,真做什么很容易被人揪着做文章。”
“玉郎不知,即便我们父子什么都不做,只这与温氏有姻亲一条,也足够遭人算计了。做不做,都是有人要赖到叶家头上的。”
叶虞没和裴玉戈说的是他方才所说那些都已成真,也因此这次休沐回来,父亲才会同他叮嘱姨母身故后朝中的种种蹊跷事。
“所以于公于私,我都是要出手的,总不能白让人算计。”
“重华你……”
裴玉戈还待说什么,临街突然传来嘈杂人声,之后便是巡街官兵的呼喊驱赶之声。
两人闻声结伴走回窗边向外看去,只见两队千牛卫轻骑正沿街驱赶街上商户百姓,似是有什么身份贵重的大人物要由此经过。裴玉戈这书斋正好在临着城门的街上,是而看得十分清楚。
旁人不知这般阵仗是何许人,可叶虞官拜左千牛卫中郎将,一眼便知缘故。可向好友解释此事时,言语却颇为不屑。
“这么大阵仗多半是雍王回京了,头十日京城守军便得了消息,幸得这几日我休沐,不必去阿谀奉承这‘庸王’!”
“雍王乃当今天子亲弟,听闻他们兄弟情深,重华还是要当心祸从口出。”
“不过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浪荡子。这些年说是代天子出巡,还不是出去风流潇洒,又办了几件正事?!”
两人正说话间,蹄声如雷传来,一队轻骑入城,为首的便是叶虞口中的雍王萧璨。
不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头束金冠、身着紫金劲装,胯下骑一匹枣红骏马,入城后并未勒马站下,而是策马一路朝皇宫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身后跟着的一队轻骑稍慢一些,也半点未曾慢下来。倒也怪不得千牛卫要提前巡街赶人。
叶虞对这等贵胄行径嗤之以鼻,可裴玉戈却在那一瞥后有了旁的心思。
“玉郎?在想什么?”见裴玉戈斜倚在窗边久久未动,似有些出身,叶虞不解便开口问了句。
此时裴玉戈方才回过神,开口问道:“听闻…雍亲王生性风流,最是贪恋美色?”
“京中传言虽不全为真,但他来者不拒应是确有其事,左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挚友虽为男儿身,可长相肖似其母,面若好女又兼身子病弱,少时就没少因长相过于柔美而遭同窗戏弄轻薄,只不过碍着其父襄阳侯的爵位并不敢做得太过。裴玉戈问及雍亲王好色之事,叶虞话出口才觉察出裴玉戈言下之意。
只是还不及劝阻什么,裴玉戈已先他一步开口道:“我并不打算舍身饲狼。雍亲王是否可用还需再试,重华不必过早为我担忧。”
“可……”叶虞欲言又止,却也心知好友已下了决断,非他三两句劝可以转圜心意的,便只能长叹了口气道,“罢了!我知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冒险。”
“好。”
御史大夫温燕燕死在了正月里,为着还未过十五,怕冲撞了国运,堂堂三品大员的身后事也是草草办的。
温燕燕一生未嫁,膝下也无子女,又因宫中的态度,连温氏的亲族也不敢为其主持丧仪,末了还是裴玉戈这个受温燕燕多年提携的学生替恩师全了身后事。
正月一过,朝中倒是定了负责追查血案的官员,只不过以皇帝对此都不上心,就更不指望底下人有多少尽心追查的了。裴玉戈为此事往返宫门数次,只是他官阶低微,纵是襄阳侯府的长公子,也未能求到皇帝跟前,还为此病了一场。
大理寺和京兆府接手了此案,却在节后派人把守温府不许任何人出入,至于此举是为查案还是为了在御史大夫家中翻出些什么东西来,那便不得而知了。
裴玉戈病愈后也曾去过,只是几次都被守门的官兵挡了回来。此时的他不过是御史台一个六品小官,并无号令旁人的权柄,因而并不得入内收拢恩师遗物,可今时今日再来却又有些几分不同。
“已经同你们说了!没有大理寺卿和京兆尹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视为贼匪同党!”
裴玉戈不是头次来了,守门的人虽不是同一拨人,可官兵私下里消息互通,早知晓襄阳侯府的病秧子经常来温府的事。也因为清楚这位侯府公子一碰就会病会晕,守门的官兵不敢得罪侯爷,便只能嘴上驱赶,并没有人敢上手推搡。
今日轮守大门的是头次来,他听其他同僚私下言语肖想过裴玉戈,当时只当是旁人馋女人了。可自己亲眼见了,也是忍不住眼睛落在这位侯府公子身上久久不忍挪开。
裴玉戈又在温府外站了一会儿,此刻天已渐渐阴了下来,有细密的毛毛雨落下,随行侍从见状忙撑起油纸伞为自家公子挡雨。
许是在外站得久了,裴玉戈身形有些摇晃,侍从喊了声公子,赶忙将人扶稳了。
那值守的官兵自然不敢放裴玉戈进去,见此情景不由‘怜香惜玉’起来,竟主动伸手去揽裴玉戈。看似帮忙,手却不怎么老实,即使知道扶着的人是个十足的男人,却忍不住又多瞧了那张倾国绝色之容。
“你这手不妨再往上几寸?”
突兀的男声传来,惊得那官兵立刻缩回手,左右摆头寻找说话之人,嘴里还不忘大喊‘何人在此’。
黑铁扇骨展开之时响声若雷,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紫袍青年站在马车旁,手执铁扇遮在头顶挡雨。随性之人很快撑伞而来,那人才收起那黑铁扇子。
裴玉戈见到来人时藏在宽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不过面上仍是一副平静模样,转过来面对着青年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值守的官兵虽不认得哪位王爷,却也没忘了跟着行礼,青年挥挥手,随行侍从道了声平身,一众人才站直身子。
府外这么大动静,原本在温府内偷闲的校尉得了消息忙整了盔甲出来,恭恭敬敬给青年行了礼才问道:“末将不知王爷驾临,敢问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本王听说温大人不久前遭贼匪毒手不幸身故。皇兄与本王少时都曾受温大人照拂,既未赶上发丧吊唁,便今日回了皇兄过来瞧一瞧,也算略表哀思。”
雍亲王萧璨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虽说京中的贵人多如牛毛,可如今没有哪一位的恩宠可与这位天子亲弟比肩。他说奉了天子之命,守门的校尉自是不敢拦、更不敢多问半句,忙侧身恭恭敬敬请人进去。
萧璨并未立刻进府,行至裴玉戈身旁时停下脚步,侧头含笑问道:“方才过来时便远远瞥见裴侍御站着。听闻裴侍御师从温大人,不妨一道入府悼念?”
裴玉戈从始至终都未通报自己名姓,可雍王却已清楚他是谁,不过目的之一既已达到,他自然不会拒绝。
“愿随王爷同往。”
人是萧璨要带进去的,那校尉就在旁边听着也不敢拦,可他想跟上去时却被雍王府的侍卫统领带人拦在了府门外。
走远些依稀还能听到三两句争执声,不过很快就听不到了,萧璨摇扇轻笑道:“好了,现在碍眼的人没有了。”
裴玉戈双手拢在袍袖中,听萧璨如是说也没有贸然接话,只微微垂着头,目光只到那位皇亲贵胄腰间玉带。待人轻哼一声转身提步继续向前走,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温燕燕的丧事草草了结后这温府便被封住不许人出入,平日便是有人来也只是大理寺或京兆府中查案的官吏,是而正厅中香烛白幔均未撤去。白日里这番光景到还好些,若是天色暗了再来温府,恐怕只有阴森之感。先帝朝,温燕燕官拜正三品御史大夫,是朝廷中官阶最高的女子官吏,虽说不上是什么风光事,却也在朝中自成一派。如今身后凄凉,牌位更是未能入得温氏宗祠,就这么摆在府中正堂之上,无人理会。
萧璨回身将铁扇交给随行侍从,一人双手接过恭敬退了几步捧着,另一人则默默上前收拾被弄乱的贡桌。取了火折子点燃两遍烛台,又拢了三根线香就着烛火点燃后回身递给自家王爷。
萧璨整了整衣冠后自侍从手中接过线香举至额前,正对堂上温燕燕的牌位默默鞠了三躬,插香时抬手挡下要代行的侍从,亲自奉至灵前。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却未见半点轻慢。
裴玉戈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着雍王主仆的一言一行,萧璨的举动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待回过神来抬头,忽然发觉祭拜完的萧璨已走至自己身前,一双眼正饶有兴趣打量着自己,裴玉戈本能向后退了半步。
“裴侍御难得进来一趟,不拜一拜你的老师?”
“多谢王爷提点,下官正要去……!”话音未落,萧璨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裴玉戈想抽回手却发觉自己的力气比不过对方,“王爷,还请放开下官。”
“本王替裴侍御取好了。”三根线香被塞在手中,萧璨话虽这么说,可手却未松开。借着递香的契机从手指摸到了手腕,“京中传言不假,裴侍御绝色姿容,连这双手也是指若细葱,教人瞧着可怜得紧啊…”
“王爷说笑了。”裴玉戈再一抽手才脱离了萧璨的掌握,自然也是因为对方摸够了。他忍下心中厌恶,梳理杂乱思绪,再面对恩师灵位时,心中默默许下承诺。
三拜之后,萧璨突然开口道:“裴侍御在温府外守了本王几日,现下可方便将话一一道明?”
裴玉戈捏着香的手一紧,可还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将香插好后,他转过身对随行侍从道:“正言,你先出去候着。”
“…是,大公子。”
萧璨也挥手令两名侍从退下,侍从退出时不忘将正堂的门掩上,如此这空荡荡的灵堂之中便只剩下裴玉戈与萧璨二人。
“咳、咳咳…”梁上掉下的灰有些呛到,裴玉戈掩面轻咳了几声。不成想今日做戏受了些寒气,这会儿勾起旧症竟是咳了一会儿也不见停。急得外面的正言顾不得里面人是皇亲国戚,喊了好几声大公子。
萧璨叹了口气走近问道:“身上可备了药?”
“在…咳在下官侍从、咳…”
“罢了…是本王疏忽。”
“?王爷?!咳、咳咳!”
裴玉戈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已被萧璨打横抱起。他虽年长萧璨七八岁有余,可因体弱多病,身量比萧璨还要矮上半头、人也不重,是而就算萧璨是京城贵胄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也能一把将人抱起。
正言原本在外焦急不安,忽然屋门被从内踹开,一转头便看到自家公子被雍王打横抱着往外走。正言慌忙想追上去,却始终被萧璨的侍从拦在后面不得靠近。
当然萧璨并非如正言乱想是要直接抢人,他抱着裴玉戈熟门熟路进了最近的院落,随便挑了间最近的屋子踹门进去,两名王府侍从提步快跑几步,在萧璨之前将卧房内落了灰的木榻清扫一番,又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将绣有蟠龙的大氅垫在下面。
“药!”
萧璨将裴玉戈安置在榻上,立刻就朝跟来的正言伸手。后者被吼得愣了下,回过神忙解下腰间布囊,从中取了一个白瓷瓶送了过去。见裴玉戈服了药缓了片刻不再咳嗽,几人才算松了口气。萧璨抬手示意,侍从立刻会意将正言带了出去。
起身倒了碗干净的白水放在榻上,萧璨才随便拉了个圆凳坐在一旁,等裴玉戈用水润了口后才正色道:“裴侍御不惜拿自己身子犯险,究竟是有何事非要见本王不可?”
裴玉戈缓过劲并未继续靠着,他站起身将身下垫着的亲王披风捞起叠放在手边,自己也正襟危坐面对萧璨,却并未回答雍王刚刚的问题,而是说道:“王爷似乎对恩师府邸颇为熟悉。”
萧璨愣了下,遂答道:“母妃去得早,幼时温姨母总来照看皇兄与我。后来的太子少师不喜欢本王,本王便时常跑去温姨母府上听她教诲。”
姨母二字由萧璨口中说出,裴玉戈一直悬着的心稍微定了定。
温燕燕与萧家兄弟并无血缘关系,而是与先褚王妃是手帕交。时隔多年,萧璨口中仍以姨母相称,再加上他祭拜之时的模样已让裴玉戈在转瞬之间下了决定。
“王爷念及旧情,只可惜陛下似乎不记得恩师与他的情分了。”
身为人臣,裴玉戈这话无异于妄议天子,传出去革职抄家也并非不可能。可即使知道眼前的雍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他还是决定赌一把。
“…哈!美人儿,你真敢说。”萧璨突兀一笑将僵局打破,他嘴上虽说着裴玉戈大胆,但并无怒意,可见并非计较。
“下官只是为恩师抱屈,一时失言,多谢王爷不与臣计较。”
笑了几声后,萧璨敛了笑意,把玩着手中的黑铁折扇,抬眼状似无意问道:“美人想让本王做什么?”
裴玉戈不答反问:“王爷难道不想查清家师之死,好宽慰她在天之灵么?”
“你出身襄阳侯府,不会不清楚皇兄心意已定。本王虽与天子一母同胞,可他是君、本王是臣…天子不想听的事,臣子即便查了又能如何?再者说,即便本王真的抛却与皇兄的手足之情,可本王虽为亲王,却不问朝政、文武不修,生死荣辱本就系于皇兄一念之间,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舍了兄弟情义、满身荣华去帮温姨母求一个公道?”
温燕燕一事皇帝已有了决断,面上虽下令让大理寺和京兆府全力追查,但贵胄皆知那不过是场面活,只待过些日子便没有人再追究温燕燕究竟死于谁手。明知皇帝心意却还要逆着来,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连温氏族人都放弃了温燕燕,旁人就更不必说了。
可裴玉戈不甘。
“王爷回京那日,下官恰好瞧见您,虽看得不真切,却隐约觉得王爷行色匆匆。有人告诉下官,说您原不该这个时候匆匆回京,京城守军也是头十日才得了您回京的消息,算算报丧的消息传到北境的时日,下官想……您是为了家师的死才匆匆由北境返回,不是么?”
萧璨原是边听边用铁扇轻敲另只手掌,裴玉戈憋着一口气将这一番话说完,他手中的折扇忽得停下。耗费心血陈词一番的裴玉戈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可头却坚持抬着,不肯放过萧璨脸上一丝变化。
良久后,萧璨才终于开口,他沉声道:“会有人为温姨母的死付出代价。不过你既来找我,想来也是不肯坐等这一切的。既如此,本王愿意施以援手,只是裴侍御你…准备拿出怎样的代价来与本王做这笔交易?”
“下官身无长物,不知王爷想要什么?”其实话未出口,裴玉戈心中便已隐隐有了准备,他找上萧璨,原也是打算全豁出去的。答案既已知晓,此刻由对方提起,裴玉戈倒也坦然。
“本王喜好风月,最怜美人。裴侍御倾城绝色,世间女子都罕有人及得上你半分,本王愿许以天子赐婚、三媒六聘,请裴侍御入府做这雍亲王妃!”
“…王爷若是钟爱下官这张皮相,下官不敢不予。只是婚嫁之事,还请王爷三思。”
换作寻常人忽然被一人之下的尊贵亲王许下正妃之诺,多半会喜不自胜,即刻便应下来。可裴玉戈对男女爱慕之情并无心思,他更不信能将他摸得这般清楚的雍王会一见钟情,至于这求亲的目的,多半要的不止是襄阳侯府,还可能是襄阳侯府背后的靖北王府。
出身皇族,没有哪个是心思单纯的,今日几番交谈下来他更确信萧璨并非面上那般庸碌无能,也因此,他更不能轻易以亲族安危许之。
萧璨也看出了裴玉戈的犹豫,他起身走到跟前,用铁扇挑起裴玉戈的下巴。
“美人莫要胡思乱想。本王一不谋朝二不篡位,皇兄继位也已快七年,如今朝纲已定,那劳什子兵权本王要来也无用。只是本王虽想查清姨母之死,却不愿与皇兄生出龃龉来,面上不好明着查。你既要为自己的老师求个公道,便接了这雍亲王正妃之位,旁人问及,本王也好推说是王妃胡闹。”
萧璨给了台阶,推出个王妃替自己查案遮掩,既弄清真相也不至于伤了皇家兄弟的情分。而当今天子继位数年,这皇位已坐稳,萧璨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他。
“如何?裴侍御可有决断了?”
裴玉戈攥了攥拳,让自己心定下来,他抬起头看向萧璨的眼神十分坚定。
“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