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就废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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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纱帐外,小太监看着显然已经迫不及待的萧明矜,脸色有些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萧明矜自顾自穿好里衣,见小太监还站在原地没动静,蹙眉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给朕更衣?”

“啊?是,陛下。”小太监不敢多言,忙上前伺候,只是神色依旧惶恐,更衣的手也微微颤抖。

萧明矜皱眉,今天伺候的宫人怎么笨手笨脚的,明天得让刘春贤换个机灵点的。

他挥挥手:“行了行了,就这样。”说罢顺手披上一件大氅,转身快步往外走。

小太监大惊失色,忙追上去喊:“陛下!”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萧明矜推开殿门,半只脚才踏出门槛,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下一瞬,耳边传来利剑出鞘的争鸣声。

彼时月上中天,洒下万里清光一片。

锋利且冰冷的剑刃紧紧的贴在萧明矜白皙的颈脖上,距离他颈下命脉,仅有半寸。

萧明矜就着脖颈处的冰凉,扭头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先是一愣,而后蹙眉,想起不久前的事情,他不由的有些头疼,“你还真的阴魂不散。”

不久前还只是扬言要取自己的脑袋,现在倒好,直接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谁不夸他一句够胆。

“赵易然。”他自幼被娇宠着长大,脾气委实不算好,又怕自己去迟一步来不及救燕聆,此时心绪焦躁难安,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你是造反上瘾了吗?”

赵易然左耳进右耳出,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他拱手行礼,礼貌有余,恭谨不足:“不敢,卑职只是奉命替陛下守好殿门,好让陛下可以安心养病。”

“养病?”萧明矜愣了下,下意识问了句,“养什么病?朕又没病……”

说着忽然顿住,他皱了皱眉,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今晚寝宫里守夜的宫人不对,赵易然作为禁军统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更不对。

萧明矜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慌乱,胸腔里的心脏没由来的开始加速跳动,一下又一下地撞在胸口,像是下一瞬就要从里面跳出来,萧明矜不自觉攥紧了掌心。

他回过头来,黑沉的一双眸子泛着冷冽的寒芒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赵易然,“你刚才说奉命,奉谁的命?”停了一下,又问:“是燕聆吗?”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赵易然面无表情地扶着腰间剑柄,挺直了腰板,闻言看也不看他一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今天玩明知故问这出是吧?

他祖籍在北方,生的高大魁梧,身高直逼八尺八,站在谁身边,都能衬得对方三分小巧玲珑七分小鸟依人,往门前一站,便是一座小山。

——把萧明矜的去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生怕这小昏君一言不合又要闹幺蛾子,赵易然虽一言不发,却也不动声色地防备着,哪成想,一垂眸,好巧不巧的和萧明矜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登时怔住,那双宛若黑曜石一般的瞳仁如同浸在水中,若不是看自己的眼神过分冰冷,带着某种上位者的审视,他几乎要以为小昏君哭了。

被这么一打岔,那些到嘴边的讽刺之言也说不出口了,赵易然被生生噎住,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别开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面。

萧明矜见状,一颗心往下沉了沉,赵易然这个反应,说明自己猜对了。

其实也不算意外,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胆大包天到敢软禁当朝天子呢?

也就他燕聆了。

不过,他比较在意的是,五年前的这个时候,燕聆不是应该在天牢里吗?怎么现在燕聆不仅没有被自己下狱,反而转过来把自己给软禁了?

上一次明明不是这样的,是自己的重生影响了什么,导致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吗?还是燕聆那边发生了什么?

萧明矜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不受控制的跳了出来,既然自己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都可以重来一次,那燕聆为什么不行?

萧明矜怔住,对啊,燕聆为什么不行?

赵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萧明矜的表情从疑惑不解到震惊再到最后的茫然无措,不由得皱起了眉,总觉得小昏君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他上下扫人一眼,明明哪里都没变,连衣服都还是那一套,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甚至还能隐隐瞧出几分天子威严来。

白天的时候别说天子威严了,那简直就是个小疯子,又哭又闹,不让他出门还就地撒泼打滚,哪有半点九五之尊的模样。

这都算了,他居然还咬丞相!那么大一个牙印啊,再深点都要咬出血了,又不是狗!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一国天子,竟然动嘴咬人!说出去都丢脸。

一想到这,赵易然就感觉牙疼,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在丞相彻底把持住朝政之前,还不能动这个昏君。

等平静下来,他垂首,双手抱拳,语气还算恭敬,说:“陛下,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请回去好好休息吧。”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给在萧明矜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不敢不从,颤颤巍巍走上前来,朝萧明矜行了个礼,抖着声音道:“陛、陛下,奴才伺候您就寝吧。”

萧明矜并不理会,他将所有杂乱无章的思绪统统压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面前的赵易然,沉声说:“朕要见燕聆,你让他来见朕。”

赵易然充耳不闻,态度不冷不热,“卑职会代为转达的,请陛下回去就寝。”

“你……”萧明矜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强硬态度,尽管着急,但也知道今晚是没办法见到燕聆了,好在燕聆现在并没有性命危险,自己还有时间。

他深呼一口气,点点头说好:“那烦请赵统领明天让燕丞相过来见朕。”怕赵易然阳奉阴违,又补充,“朕有要事要同他商议,请他一定过来。”

然后转身进屋。

赵易然都做好了自己拒绝后,这人又和以前一样哭闹着要强闯的准备了,却没想到这次竟然意外的安静和乖顺,倒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看着萧明矜的背影,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眼花后忍不住想: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唯一的一盏烛火被吹灭,四下里漆黑一片,偌大的宫殿里悄无人声,无端显得有些空旷,萧忙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只觉思绪万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以前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觉得那是愚昧之人自欺欺人的托辞,但回溯时间让人重生之事,绝非人力所能为。

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通,比如,燕聆是否和自己一样,也是重生而来?以及上辈子害死燕聆的,到底是谁?

燕聆死后,他明里暗里都遣人调查过,还曾使计试探过最有嫌疑的几个人,可也不知道是方向错了还是怎么样,一直到大雍亡国、自己身死,也没能查出来凶手是谁。

还有,虽然赵易然的出走是他当年纵容甚至是放任的结果,但通敌叛国这种事情,若是没有人对其日夜诱导煽动,赵易然是不可能会做的。

那么那个指使赵易然投靠敌国的人,又是谁?

会和当年害死燕聆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那此人心计城府何其厉害,竟能在他身边蛰伏得如此之深,又如此之久,甚至就连在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暴露人前,实在让人心惊。

萧明矜心乱如麻,一夜未眠。

……

翌日,天大亮。

燕府书房里,日光从菱花窗倾泄而进,洒在伏案熟睡的燕聆身上,在他周身盖上一层金色薄纱,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蹙,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时间的流动在此间仿佛变得缓慢了起来,角落里的青瓷云纹熏炉里燃着奇楠沉香,香气馥郁自然,袅袅青烟如丝如缕,缥缈缭绕,经久不散。

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只白胖雀鸟落在院内的白玉兰枝头上,鸟鸣啾啾,叫声清脆。

睡梦中的燕聆似有所闻,长而密的羽睫颤了颤,脸上神情不安,本就微蹙的眉头越来越皱,而后,身体突然一个冷颤,他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处后,他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往后靠去,任自己瘫在太师椅上,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然后一动不动。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老管家的声音在门外适时响起:“大少爷,醒了吗?”

燕聆仰躺着,对门外的询问置若罔闻,并不应声,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觉得疲累至极,好一会儿,才起身整理起面前杂乱的公文来,开口说:“进来吧。”

“吱呀——”一声,老管家管叔推门而入,见燕聆站在书案前,身上的衣裳多了几道褶皱,显然又是一晚上没睡的样子,他无奈招招手,让身后服侍洗漱的侍女们进屋。

他将手里的早膳放下,目光落在那一沓被整理起来的公文上,轻叹一声问:“少爷又批了一晚上的公文?”

燕聆洗完脸,将洗脸巾递给一旁的侍女,又接过茶盏含了一口在嘴里,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吐了漱口的茶水,没什么语气波动的说:“秋闱刚结束不久,朝中事务比较多。”

“再忙也不能不睡觉啊,您的身体本来不太好,半个月前才病了一场,这都还没养好呢,哪经得起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管叔的脸上满是不赞同。

“您放心,我有分寸。”他笑了笑说,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这话说的实在没什么诚意,态度更是敷衍,一听就知道是应付人的话术。

管叔眼睛一瞪,就要开口继续说,燕聆忙转过身来,抢先一步道:“时间不早,我该上朝了,管叔,让人替我备马吧。”

管叔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但也拿这人没办法,只得作罢,指了指手边的早膳,半嘱咐半威胁地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先过来把早膳吃了。”

用完早膳,燕聆回到自己卧房换了一套衣服,在管叔的目送下出了门,坐上马车进宫。

时值新秋,桐阴正茂,凉风吹至,天气开始逐渐转凉,不复七月的酷暑难耐,宫墙脚下的粉花绿叶上缀满了晨露,迎着朝阳,莹莹可爱。

养心殿前,刚换完班的十几个禁军身着被擦的乌黑锃亮的黑色兵甲,持戟而立,全副武装,个个面容冷肃,光是往那一站,气势十分骇人。

赵易然抱着剑站在正中间,他昨晚守到半夜,确定里头那位不会再闹后,才在下属们的劝说下去后殿侧房休息了两个时辰,此刻精神有些不济。

阳光晒在身上,不冷不热,舒服的让人昏昏欲睡,他拍拍脸,强迫自己清醒,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自九曲回廊尽头款步而来,他转头一看,面上一喜,快步迎了上去:“丞相。”

燕聆今天没穿朝服,墨发玉冠,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如九天仙人下凡,腰间一条黑红双色宮绦勒出细细的腰线,坠了一块碧玉流苏,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风流写意。

许是刚从千步廊那边办公过来,身上还沾有细微的松墨香,行走间暗香浮动,他瞥了一眼旁边紧闭的殿门,语气淡漠道:“昨天又闹了一晚上?”

赵易然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几分怪异:“不,恰好相反,小昏君他……咳咳咳。”意识到称呼不对,他轻咳几声,改口说,“陛下他昨晚没闹。”

“没闹?”燕聆闻言,下意识就往殿门方向看了过去,眉头微蹙,眼里是明显的不相信。

赵易然点头嗯了一声,停了一下,想起什么,皱着眉补充:“我感觉他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燕聆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对赵易然道:“我进去看看。”

赵易然颔首,也不多问,反正每次燕聆过来,和小皇帝见上一面后,对方总能消停一段时间,他挥挥手,对守在殿门左右的两人沉声吩咐:“把门打开。”

手下领命,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殿中央那张九尺九寸长六尺六寸高的千里河山图屏风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金丝银绣而成的山水像是要活过来。

赵易然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相的燕聆,感觉稍大一阵的风都能把人给吹走了,他有点发愁,不放心的问:“我陪你一起?”

他指了指燕聆还没痊愈的手臂,解释:“我怕他又咬你。”

燕聆微笑着拒绝:“不用,我能应付。”说着抬脚走了进去,脸上的笑容在转身后消失不见,原本温润的一张脸霎时变得冷若寒霜。

萧明矜辗转反侧了一夜,天亮时分终于还是没撑住趴在榻边睡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思虑太多,意识昏沉困顿如溺深海,被纠缠裹挟着拖往黑暗的最深处。

将睡未睡之际,殿门打开的细微吱呀声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将他从梦中惊醒,短暂的怔愣过后,他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往外奔去。

燕聆绕过那张摆在殿中央当影壁用的河山图屏风,向着里间走去,走了没一会儿,有脚步声响起。

他抬起头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怎么惊讶的看见了从里面跑出来的萧明矜。

“燕、燕聆,你来了。”他扶着门框,跑得有些急,气喘不停,声音也有几分沙哑:“朕、我等你很久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他出来得急,忘了穿鞋,此刻赤着双足,头发凌乱,身上衣裳也凌乱,眼下的青黑给他昳丽到几乎冶艳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颓靡感,与平日骄纵的模样大不一样。

——让人莫名联想到暖房里沾上了污尘的娇艳花朵。

燕聆冷着一张脸进来,本来是想看看萧明矜这次又要作什么妖,没想到会看到这副模样的萧明矜,当即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一瞬。

他蹙起眉头,脸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不满,眼底一抹嫌恶转瞬即逝,快到让人以为是幻觉,他躬身行了一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态度疏离,语气也冷淡。

萧明矜没有错过燕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嫌恶,刹那间,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被一把尖刀刺穿,偏偏刀刃还在内里左右搅动,疼的人发颤。

许是疼痛过于剧烈,他忽然就觉得委屈,眼圈控制不住的一点点的红了,淡淡的一层水雾蒙在眼睛上,长而密的羽睫轻颤,水光潋滟:“……燕聆。”

燕聆是燕太傅长子,素来清贵自持,克己复礼,性情沉稳内敛,处事从容不迫,兼之明理知行,卑以自牧,是昇京公认的谦谦君子,如明如月。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燕太傅进宫赴宴,便被毓文太子看中,向圣上求了旨,将他留在东宫做伴读,同吃同住两年,与太子情谊深厚非常。

后来他出宫参加科考,不足十七便进士及第,拿下当年的春闱探花,甚至有传闻说,是圣上觉得他年纪太小,才把本该是状元的他点为了探花。

在两人相识的十数年里,印象里燕聆的脾气一向很好,而这份好在对上他时尤其,他从未与人冷过脸,也不曾与人有过龃龉,就连少有的几次生气,也都与他有关。

所以从很早以前,萧明矜就知道,自己对燕聆而言是不一样的。

燕聆对他比对别人多了份宽容与宠溺,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无条件的站在他这一边。即便是被他惹恼了,他也只是扶额无奈的叹气,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就连与他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看了,也自愧弗如,曾私底下对燕聆说他纵容他纵容得实在过分。可燕聆只是笑,说殿下还小,宠点也没什么。

仗着这份不一样的宽容,他恃宠而骄,恣意随心,骄横任性,对燕聆予取予夺,甚至是得寸进尺,然而纵使如此,燕聆也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可凡是人就有脾气,就会生气,会愤怒,哪有人从来不会生气呢?

积攒多年的不满姗姗来迟,它们化作利箭,贯穿过去与现在,于此时此刻又快又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口,带来让人窒息的疼痛。

萧明矜捂着心口恐慌不已,来不及思索更多,他慌慌张张朝燕聆跑去,却在即将到达后者跟前的时候,因为踩到拖地的下摆,“啪”一声,摔倒在地。

燕聆眸光微颤,目光一瞬晦暗不明,只是眨眼又恢复如常,他忍住上前扶人的冲动,看着趴在地上半天没动作的萧明矜,两侧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皱着眉问:“陛下是又要玩什么花样吗?”

突兀而又剧烈的疼痛来的猝不及防,燕聆冰冷的近乎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如重锤般砸在刚才的伤口上,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明矜捂着像是要炸开的膝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站在原地的燕聆,心脏酸涩得像是被泡在一大缸酸水里,咕噜咕噜,每一个泡泡里都装满了委屈。

“我没有……”他放弃了帝王自称,咬唇低声控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与颤抖,语气艰涩,“燕聆,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害怕。

眼前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盈满了眼眶,萧明矜呆愣愣的抬手摸了摸眼睛,触手一片湿润,意识到自己哭了,他慌忙低下头去。

燕聆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垂眸扫了他一眼,目光淡漠的像在看路边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桃花眸里没有丝毫感情:“那陛下希望臣怎么说?”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萧明矜的的不对劲,又或者意识到了,但并不在意:“像以前那样,一直哄着你让着你?由着你坐在这位子上却只顾任性妄为吗?”

萧明矜闻言怔住,扎在心口那把刀,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刺的更深了,原本咬咬牙就能撑过去的疼痛在此这一刻忽然变得摧心剖肝般难熬。

他仰着头,望着面前的燕聆,白皙细长的脖颈从些许凌乱的乌黑发丝里露出来,宛如一只引颈自戮的天鹅,神色空茫,像丢了三魂七魄。

燕聆垂眸看着他,无声叹息,幽深瞳眸里不多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怜悯,“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檐下惊鸟铃响,像是某种预兆,萧明矜忽然觉得心悸,他按住心口,感受着自那里蔓延开的疼痛,心脏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怦怦直跳。

耳畔,燕聆的声音温柔而残忍:“从两年前你第一天坐上这个位子,臣就教过你,为君者,当修身克己,慎独明性。可陛下是怎么做的?”

他张开嘴,下意识想要替自己辩驳一二,他想说不是的,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以前是他不好,他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他会改的。

“陛下。”燕聆拉长了尾音,一贯温和的脸上带着点悲天悯人的神色,似在做最后的宣判,“……您该长大了。”

燕聆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萧明矜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梗在喉管,喉咙似被砂砾碾过,那些替自己辩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他嘴唇翕合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颓唐地低下头去,沉默良久,他点点头,声音嘶哑道,“你说得对,朕明白了。”

和预想的不大一样,这样的反应对一向矜傲恣意的小皇帝来说,过于平静了,这不像他。燕聆心想,确实如赵易然所说,今天的萧明矜有点奇怪。

停了一下,他问:“陛下指什么?”

萧明矜低垂着脑袋,神色黯然,有些心不在焉,三魂七魄像是弄丢了一魂三魄,闻言他勉力一笑,笑容有些苍白,摇了摇头,哑声说没什么。

燕聆蹙眉,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清俊眉目沉静中带着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淡薄,即便皱着眉,那素来温和的脸上也是神情漠然,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臣的错觉吗?”燕聆说着,忽然笑起来,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眼角眉梢仍冷清如高悬明月,“陛下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萧明矜仰头看他。

燕聆身量很高,是丢在人堆里也不落下风的颀长,身形却要比一般的北地男子略微单薄些,光是笔直的站在那儿不动,便透出一股子清贵坚韧来。

萧明矜看着燕聆,忽然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倏然灰蒙蒙一片,像是染了一层水雾,眸中氤氲着水汽,仿佛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

“是吗?”萧明矜笑问,“哪里不一样?”

燕聆静立片刻,还是抬脚走了过来,在萧明矜面前单膝蹲下,过分漂亮的一双桃花眼带着探究无声的盯着他看。

萧明矜抬眸和他对视,目光不闪不避,除了眼里的那层水雾依旧,他并没有要流泪的意思,甚至连眸中的氤氲都恰到好处,仿佛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悲伤只是燕聆的错觉。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燕聆眸色微沉,眼底闪过一抹异样,但只是转瞬就恢复如。

“看来不是错觉。”许久,他终于开口,“陛下今日,确实有别与往日。”

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像是遗憾,又或是惆怅,他将人从地上扶起,一如当年东宫初见,十四岁的太子伴读从雪地里扶起滚了满身白的矜贵小皇子。

红墙绿瓦,深宫琼楼,寒酥簌簌落,他解下自己的青色斗篷给哭红了眼的小皇子披上,弹去他身上的白雪,温声安慰:“别哭了,在哭眼泪就该冻上了。”

一晃八年,星霜荏苒,物是人非,当年的东宫伴读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权相,爱哭的小皇子也成了坐在至尊位上的江山之主。

似乎是想起了往事,燕聆脸上有几分怀念,他伸出去手去,轻轻弹了弹萧明矜肩头那并不存在的灰尘,“是有人背着臣,和陛下说了什么吗?”

在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时,猝不及防的萧明矜下意识往后一缩,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登时僵立原地,抿紧了唇,一动不敢动。

察觉到他的抗拒,燕聆弹尘的动作一顿,五指微微蜷缩,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背在身后,放轻声音温和道:“能告诉臣,那个人是谁吗?”

言语间带了点对小孩的诱哄。

“……”萧明矜别开脸去,沉默不语。

自己态度乍然变化,燕聆不可能不起疑,只是他花了一晚上时间,好不容易才消化完自己重生的事实,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直面了燕聆的杀意。

不说万念俱灰,但此时也确实意兴阑珊,没多少心力在这与他装模作样的继续周旋。何况事已至此,撒谎遮掩已经无济于事,不如顺其自然。

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自己本就欠燕聆一条命,燕聆既然要,那就给他吧,也没什么,就当成全自己,也成全燕聆。

大雍在燕聆手里,不会比在他手里更糟了。

“没有。”萧明矜哑着嗓子开口,“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也没有谁和朕说过什么。养居殿内外都是你的人,有没有人进来过,你比朕清楚。”

燕聆没应声,不知道信没信,他似乎也只是随意一问,并不在乎事实如何,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陛下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了。”

萧明矜扯了个笑,垂眸敛目,辨不清脸上神情,声音很轻:“人总是要长大的。”

被人用自己的话堵了,燕聆也不生气, 顿了下,他转开视线,忽而话锋一转,问:“平宁郡主家的二公子,陛下还记得吗?”

萧明矜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句:“谁?”

“杜元青。”见他还是一脸疑问,燕聆补充,“去年元宵宫宴上,他御前舞剑,陛下夸他身法‘翩若游龙’,许诺等人行过弱冠礼,就到御前就职。”

他注视少年帝王的眼睛,不错过后者任何一丝情绪变化,“想起来了吗?”

萧明矜抬头,目光清凌凌对上燕聆的视线,黑眸湛深,似夏日星子斑驳的夜空,璀璨夺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

“平宁郡主是先帝的表姐,算起来,他该唤陛下一声表哥。”燕聆笑道,“由他接任皇位,想必百官和宗亲也不会太反对,陛下觉得呢?”

尽管知道燕聆突然提起杜元青,不会是要和自己回忆往昔,但听到他说的话,萧明矜还是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萧明矜嘴唇几次开合,喉咙像是塞满了砂砾,出口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颤抖:“你要……废帝?”

“陛下说的什么傻话。”燕聆似乎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漫不经心,“弑君废帝可是大不逆之罪,臣是燕家人,更是大雍臣,臣怎么敢?”

“燕聆。”没有给他逃避问题的机会,萧明矜定定地看着他,眼珠转也不转,执着地又问了一遍:“回答朕的问题,你是要……废了朕吗?”

燕聆闻言敛了笑,眼底一闪而过一抹幽深,清冷的五官也没了常挂脸上的温和,原本还算和善的一张脸便彻底冷了下来。

“陛下何必说的那么难听?”一句话的功夫,他面上的寒冰已不动声色的融化,表情恢复如常,“什么废不废的,不过是换个人坐罢了。”

他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人,语调轻缓又意有所指道:“反正陛下也不喜欢那个位子,如此岂不是正合了陛下心意?”

萧明矜听懂了他话里话外对自己的讽刺,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止住,一时间哑口无言。

燕聆像是看不懂他面上的纠结和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自顾自道:“陛下放心,只要您日后安分些,依旧可以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可这不是朕要的。”萧明矜神色有些落寞,说话的语气也恹恹的:“燕聆,朕……已经知错了,不能再给朕一个机会吗?”

矜傲了两辈子的少年生平第一次认错,他紧张的心跳加速,手指微微颤抖,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着头,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一瞬不错的迎上燕聆的视线。

——眼底满是渴望,渴望能得到原谅。

四目相对间,燕聆心念一动,眼中眸光微闪,他抿着唇没说话,再次看向萧明矜时,眼神里已多了几分探究与审视。

忽然,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伸手钳住了他的下颌,强硬地抬起他的脸,那截雪白的脖颈乍然暴露人前。

白的晃人眼。

燕聆下意识垂眸往那处瞥了过去。

萧明矜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他猝不及防,人还懵着,就被迫扬起了头,脸颊被那只带有薄茧的粗粝大掌刺的生疼,不由惊呼出声:“唔……疼……”

燕聆不为所动。

他神色漠然地注视着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手上力度不减分毫,并没有要放手的打算,连那双澄黄色的琥珀眸在此时显得异常淡漠。

明明是如此以下犯上的举动,一向循规蹈矩的燕聆做起来竟也没有半分的违和,以致于被制住的萧明矜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骂他放肆。

等回过神来,钳住他下颌的那只大掌也在此时适时松开,像是掐好了时间似的,燕聆似笑非笑的睨着他,“陛下认错倒是一如既往的快。”

萧明矜捂着被捏疼的下巴往后退了几步,半侧过身做出防御的姿势,看向燕聆的目光带着些许震惊,些许谴责,甚至都忘了要生气。

“你……你大胆!”

燕聆:“……”看来是气糊涂了。

燕聆心觉好笑,自己都犯上作乱囚禁天子、打算择日另立新君了,难道还不够胆大包天?也不见他说一句,现在只是摸了一下脸就大胆了?

他没什么诚意的拱手一拜,嘴上告罪道:“陛下恕罪,臣冒犯了。”

说罢起身,一抬眼,视线好巧不巧的落在少年脸上,那颊边的红痕在如白瓷的雪肤上异常醒目,燕聆目光微滞,袖袍里指尖微蜷。

“今日时间也不早了,臣就不打扰陛下用膳了。”他说着就要走,才转过身,又想起什么,脚下步子生生止住。

片刻后,燕聆转过头来,对萧明矜道:“陛下可在此安心静养,若是缺了什么,同赵易然说一声,让他送来便是。只是……”

说到这,他故作停顿,声音低沉,带着警告:“不管陛下今日这些话是从谁哪里听说的,臣都希望陛下最好是今天之内全忘了。”

“陛下听明白了吗?”

萧明矜本就被勾起了火气,怒火未消,又听见燕聆这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一时间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他嗤笑一声:“明白什么?”

听见他的笑声,燕聆转过身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凝眉,不解的看着萧明矜,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又发什么疯?”

心脏像被人用力的揉捏,钝疼感持续不断的从胸腔传来,蔓延直四肢百骸,萧明矜难受的简直要喘不过气来,“燕聆。”

他难耐的按住心口,指尖用力到泛白,强迫自己忽略胸口处越跳越快的心跳,目光只下而上的望着燕聆,冷声道:“你凭什么要朕安分?朕又凭什么要安分?!”

燕聆停在原地,没有动,只有一道凉薄的目光簌簌然扫了过来,不偏不倚的落在他身上,良久,他终于开口,“你想说什么?”

“朕是大雍天子,是萧氏唯一的血脉,接替朕?”萧明矜像是得了准许,开始不管不顾的控诉,“他杜元宵算什么东西!他配吗?”

“……”燕聆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出声纠正他,“是杜元青。青出于蓝的青。”

萧明矜被噎了一下,当即羞愧又愤怒的瞪着燕聆,左看右看,想要抓个什么东西丢过去,可惜都没有,登时更气了,他怒吼:“朕管他什么青!”

一想到燕聆居然真的打定注意要废了自己,他就又生气又委屈,明明他都认错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行吗?

后半生锦衣玉食?谁稀罕这个了,他重生回来,是想弥补上辈子犯下的错,替自己赎罪的,才不是要什么锦衣玉食、金尊玉贵。

若燕聆也如他一样,是重生而来,知晓自己会因为他的一时任性而死,为了自保,软禁他也算是情有可原,自己不怪他。

他都已经决定站在燕聆这边了,即便日后此事东窗事发,只要自己不承认,就没人能拿这件事做文章,也没人能伤害燕聆。

可是,他没想到,燕聆那句看似随意的话,原来不是玩笑,也不是要恐吓他,燕聆是真的想要废了他。

委屈的泡泡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萧明矜整个包裹住了。

燕聆没有再说话,他就站在那,从始至终,都游离在萧明矜的自我崩溃之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如一尊悲悯的佛。

大概是明白不会再有人无条件的把自己从坏情绪里拉出来了,萧明矜哑了半晌,终于偃旗息鼓,不再闹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似乎收敛好心绪,平静了下来,一颗脑袋低低的垂着,看起来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没什么生气。

“燕聆。”大概还是不甘心,萧明矜没忍住喊了声,他声音微哑:“我真的知错啦。”

“……”没人回答。

萧明矜终于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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