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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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六月的北川格外炎热,还不到盛夏时候,头顶高悬着的太阳便能把人生生晒脱一层皮。

天气一热起来,小卖部里的冷饮便格外好卖,不少人趁着课间那点功夫要去里面抢冰块最多的那几瓶。

陆荒不怎么爱喝冰的,就一个人站在操场边的柳树下乘凉,顺便等着孙大头给他带的方便面。

几只麻雀蹦蹦跳跳从他头顶的树枝上越过,等了约莫五分钟的样子,孙大头还没回来,陆荒不耐烦地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周围路过的人见他心情不好,纷纷低着头绕开他走,生怕他一个不顺眼,自己就要挨打。

陆荒算是宏兴高中的“土皇帝”,虽然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但周边人私底下都喜欢这样喊他。

至于原因……在陆荒自己看来,是因为他长得凶,在孙大头看来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至于其他人怎么想的,陆荒并不在乎。

又过了一分钟孙大头还是没来,陆荒不准备再等他,正想趁着上课铃还没响回教室,两个挺高的男生推着一个消瘦的身影从他旁边路过,向着操场角落的厕所走去。

被推的那个人在他面前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叫骂,其中一个高个一脚踹在他身上,“草你妈的,快点走会不会,磨叽什么,跟他妈娘们一样,狗东西。”

那人踉跄了几步,然后迅速爬起来被高个赶着进了厕所。

清脆的上课铃骤然响起,陆荒回过神,转身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厕所。

宏兴是十几年前修建的老学校,教室是抹了水泥的老平房,厕所还是蹲坑式的旱厕,一到夏天味大得快把人熏晕。

还没走进去,叫骂便从里面传出来,还伴随着殴打的声音。

陆荒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头,沉着脸走进去,正好看见先前那两个高个正在打人。被打的那个就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还手,看起来很是孬种。

他压着火,从厕所外面的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直接砸到染黄毛的高个身上。

“诶呦,我曹。哪个龟儿子敢砸老子。”高个惊呼一声,扭头才发现陆荒正站在门口。

“呦,这不陆哥吗?”黄毛嘴一咧,嬉皮笑脸地冲陆荒打招呼,“您老过来上厕所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垃圾,妨碍到您了,这样我们马上就换个地方。”

“不听话的垃圾?”

“是啊。”黄毛用力又踹了一脚身下的人,“就这刚转来的小贱种,妈的给脸不要脸,掏点钱就行的事,非要他妈的挨顿打才痛快,贱皮子。”

被打的人哆哆嗦嗦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陆荒平静地看着黄毛他妈,“他没钱。”

“没钱就挨打呗,老规矩了。”

黄毛戏谑一笑,正想继续,却被人大力抓住手腕,一个反手摔倒在一边的墙上。

“李哥。”

旁边那人意识到不对劲,正想过去找黄毛,还没跨出步子便被陆荒一脚踢在肚子上,跌在一边。

黄毛咳嗽两声,撑着墙站起来,恶狠狠瞪着陆荒,“陆哥您这是干什么?我可不记得在哪得罪过你。”

陆荒走到他面前轻轻帮他把落在肩上的灰拍掉,“如果你现在滚,就是没得罪我,你要是不滚……”

“我滚,我滚就是了。”

黄毛给高个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踉跄着跑了出去。

陆荒见他两跑得挺快也就没说什么,正想回去上课,却听见一直蹲在地上的那人在喊他。

“哥。”

他微微一颤,冰冷回答,“我不是你哥,再叫我一声哥,我就打死你。”

见身后那人不再说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教室的时候谢顶严重的黄老头正在讲台上讲圆锥曲线,陆荒没打报道,从后门进去,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然后趴在桌子上小眯了一阵。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讲台上的人已经换成了教英语的短发女老师,坐在他旁边一排的孙大头见他睡醒,从座位下面递给他两包小当家,他接过方便面,一股脑塞进课桌,又趴了下去。

老教室里既没有安空调,也没有装风扇,靠窗的位置热得像是烤炉。他睡不着了,就盯着窗外树上的麻雀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经意间又想起在厕所被打的那人。

其实他认识那人,那人叫莫北,是陆荒小姨陆雯的儿子,但他和陆荒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

陆雯幼年时父母因车祸离世,陆老不忍心见她四处流浪乞讨,将她带回家,一直养到十七岁她离开北川去沿海城市打工。

起初她还会给陆老寄东西和钱过来,后来就慢慢断了联系。陆老一生养育过两个孩子,一个是陆雯,一个是陆荒的妈妈陆玖,只可惜陆雯是个没良心的,陆玖找了个没良心的老公,两人都没能在陆老膝前尽孝,倒是陆荒这个孙子辈的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陆荒不喜欢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小姨,连带着也不喜欢莫北这个从大城市逃难过来的便宜弟弟。听到莫北管自己喊“哥”,他心里总觉得难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又不能真的把莫北赶走,看着这没用的小少爷饿死在街头。

想到这,陆荒忍不住皱起眉头,直到下午放学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没等做值日大孙大头就一个人回了家。

他家住的房子比学校还要大上几十年,三间屋一个小院,院子门口用两块被虫啃得有点烂的厚木板当门,在木板上掏两个洞用来挂锁。

陆荒进了家门,先把院子里的鸡鸭狗喂了,然后准备生火开始做饭,土灶刚被点燃。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莫北穿着又破又脏的短衬衣站在门口,朝着陆荒的方向很是可怜地喊了一声。

“哥。”

陆荒被这声“哥”叫得心烦,正想冲莫北发火,看到他身上的伤又下不去手,索性不搭理陆荒,起锅烧水蒸饭。

见陆荒不理自己,莫北一个人背着包进了里屋。等陆荒做好饭,端进去的时候,他正趴在屋子正中央那张吃饭用的桌子上写作业。

“吃饭。”

陆荒轻咳一声提醒他,把米饭和现炒的土豆丝摆上桌。

莫北闻言把书收起来,转身去厨房给自己盛饭。陆荒喜欢安静,一顿饭下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大西北夏季的白天很长,吃过饭后已是晚上八点,但太阳依旧高高悬在空中,没有半点要落下去的意思。

陆荒叮嘱莫北把碗筷收拾干净,自己骑着家里唯一 一辆老自行车去几公里开外的乡镇医院看望外公。

老人家上了岁数,身体一直不太好,半个多月前因为心梗晕倒在家里,差点没能醒过来,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说了一大堆陆荒听不太懂的话,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住院观察,最少也得住半个月。

因为链条生锈,这辆老旧自行车骑起来相当费劲,从走了十来米就开始咯吱作响,路过村口摆摊的商贩时,陆荒买了袋苹果,又在卤味店给老人家买了个鸡腿,匆忙把袋子挂上车把手后又吱呀吱呀地向着镇里骑去。

陆荒虽然从小就生活在北川,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又破又旧,充斥着各种下三滥的垃圾,到处都是风沙,灰尘,夏天能把人烤干,冬天又能把人冻僵,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就连医院也不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临近腐烂的水果才会发出的霉味,陆荒说不上来,但心里格外抵触。

因为老人家的年纪大,腿脚不便利,办住院的护士就把他的病房安排在一楼,是个多人间,不大病房里一共六张床,躺在上面的都是些上岁数的老头。

他提着袋子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值班护士在给他外公换药。

陆荒的视线在病房里扫过,原本住着五个人的病房现在只剩下三人,向护士一打听才知道那两位几天前已经离世。

他看着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的外公,心里有点发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已经对这样的事开始感到麻木。每个人都是会死的,这有什么好感到痛苦的,死亡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反倒该是件高兴的事,至少死掉以后就不用再一直受折磨了。

陆荒曾经幻想过很多自己是怎么死的,其中被水淹死的频率最高,虽然他听人说被淹死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水灌入肺部以后会产生一种灼烧一般的强烈痛感,进入大脑以后,会让人头疼欲裂,像是脑袋马上就要炸开,而且这样的痛苦会持续一段时间才会让人失去意识,但他并不畏惧,肉体上的痛苦与精神和灵魂上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小陆啊,你今天来得正好,过两天你外公的账户上的钱就用完了,别忘记去柜台缴住院费。”

护士的声音把陆荒从被水淹没的幻想中拉回现实,他含糊点头,目送护士离开。见外公似乎要醒了,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一点点把皮削掉。

约莫两分钟后,陆老迷瞪瞪睁开眼,见陆荒坐在他旁边,含糊喊了一句,“荒……”

陆荒连忙把苹果放下,扶着陆老坐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陆老浅抿一口,摇头示意不想喝了。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和陆荒提出自己不想在继续呆在医院,想要回家住。

陆荒闻言并没有回答,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到他嘴里,“外公,我还给你带了个鸡腿,先把苹果吃掉,待会再吃鸡腿。”

“你来之前我吃过饭了,现在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陆老年纪大了以后说话声音变得极其含糊,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我不喜欢吃,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吃就行,我吃块苹果。”

陆荒面无表情地把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前面医生和我说,你这个病还要再住院观察几天,时间不久的,等他说可以了,我就接你回家。”

陆老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他,但最后没有说出口,枯树般苍老的手,搭上陆荒的胳膊,“你之前说小北那孩子已经去学校里念书了,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听陆老提起莫北,陆荒的手顿在原处,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挺好的,就是脑子很笨,是个笨蛋。”

陆老咯咯笑起来,“他在城里长大,不习惯咱们这很正常,你是当哥哥的,平日里多照顾他一点。”

“我知道的,外公。”

陆荒心里不大乐意,但嘴上还是应下来,上午莫北被人欺负的场景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无声叹气,瞥了眼袋子里的苹果,决定还是给莫北带一个回去。

临近晚上十点,在天边过了许久的太阳才缓缓落下,留下一片烧得绯红的云彩和还只有白影的月亮交接工作,陆荒“咯吱咯吱”地回了家。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厨房,里屋昏暗一片,他走去拉开灯,只见莫北正趴在那张多用型餐桌上,像是作业写到一半就睡着了。

额头上的血迹刚刚凝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艳红无比。

陆荒从电视柜下方的抽屉里翻出纱布和酒精,把苹果放在桌子上,随即敲了几下桌面。

莫北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陆荒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他想管陆荒喊哥,但陆荒不喜欢他这样叫他,于是就这样张着嘴尴尬地和陆荒对视了一分钟。

陆荒说,“把上衣脱了。”

“……”

“脱上衣。”

虽然不太清楚陆荒想要干什么,但莫北还是听话地把那件已经不能穿的上衣脱掉。

他并不算瘦弱,却也算不上强壮,肌肉线条匀称,一点不像只会被动挨打的人,但各种红紫淤青的痕迹布满胸口和脊背,一些像是之前就有的,一些像是今天才出现的。

陆荒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骂死莫北的冲动,半蹲在地上,用棉球沾着酒精帮莫北一点点擦拭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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