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瑶环

精彩段落

左瑶环,梁久功获罪后,皇帝再无旨意,太子踌躇许久才壮起胆子来到揽阳殿,远处廊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红曳撒正拧着一个瘦弱孩子的耳朵,训斥着什么。

李延祚观望时,太监们老远瞧见他,纷纷整理衣裳迎上,恭恭敬敬,亲亲热热地喊:“太子殿下。”

“怎么档子事?”

一众太监这才回头,发现那孩子跟魇住似的,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为首的红曳撒赶紧起身去按那孩子,边喊边骂,连踢带打。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红曳撒终于把孩子按到地上,躬身回道,“这娃子是梁阉的义子,汝真人,只会一点官话,还不懂规矩,请太子殿下宽宥。”

“官话难,孩子学得慢些,也不至于打得如此狠。”李延祚瞧着这孩子脸上红彤彤的掌印,蹙眉道,“你们这班奴婢是不是瞧着梁公失势,就故意磋磨他的义子,好在圣人面前和梁公撇清关系?”

“不敢。”红曳撒们俯首,“奴婢不敢。”

“叫什么?”李延祚朝那孩子招招手,他话说的慢,发音也标准,“来。”

孩子缩着脖子,慢慢走近,一抬头,水汪汪流云眼睛,无端令李延祚想起别院那人,他悬起手,最终还是落在他头上,“叫什么?”

孩子声音清而软,“亦信。”

李延祚一怔,说:“你随我来。”

亦信迷茫地理解着李延祚话里的意思,直到身后的红曳撒们推他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追上李延祚。

山顶冷,亦信穿得单,瑟瑟发抖地走到山腰,终于扛不住,也顾不上礼仪尊卑,一个劲儿搓着手,问:“太子殿下来找奴婢,可是义父的意思?”

李延祚有些惊讶,“你会说官话?”

亦信的脸有点红,“义父叮嘱过,不准奴婢轻易说官话,他说紧要时刻能保奴婢的命。”

李延祚停下脚步,问:“孤能信你吗?”

“能。”亦信坚定地说,“皇帝爷爷生病那次,是奴婢去煎的药,奴婢能信。”

“生病?”李延祚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亦信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奴婢来回跑了十几里地呢。”

李延祚突然回望不远处巍峨的殿,觉得一股刺骨寒意罩顶,不自觉加快离开的脚步,直到他回到自己的行宫,那种被窥伺的感觉才逐渐消散。

李延祚的行宫极大,极空,偌大殿内只在中央摆了一张矮几,一架屏风,亦信在正殿站着,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李延祚解下麂子皮短披,靠着圈椅坐了。他盯着亦信,说:“孤寻你,并非是你义父授意,而是左侍郎叫孤来寻你,说你能助孤,你能如何帮孤?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孤和左侍郎才能救你的义父。”

亦信垂首,“大正元年左太傅失势后,皇帝命义父阴查百官行述,中兴朝三百位官员的行述都被编纂成册,以备圣人御览,只是册成后,皇帝从未看过。”

李延祚被亦信的话吓得心惊胆跳,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问:“那册子在哪里?”

亦信抬起头,说:“大正三年,左侍郎和圣人商议后,就将那册子烧掉了。”

李延祚出了一口气。

亦信以为他是失望,旋即撩衣跪倒,“奴婢能默出来。”

李延祚立刻站起来,说:“你跟我来。”

玉流山馆在李延祚的授意下,被太子府卫率与神机营团团围住,在此事查清后,任何官员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房间,一些想趁机打横炮,使邪力的人急得团团乱转。

如果他们冷静下来,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太子李延祚偷偷将左瑶环和梁久功关到了一起,而梁久功的房间里,有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的人。

“侍郎真乃神人。”

李延祚领着亦信急匆匆赶到时,裴踏雁正在喂左瑶环吃饭,一头雾水的太子果断地收声,闹不清这两人的关系何时变好了。

裴踏雁放下粥碗,向李延祚行个礼,然后戒备地看着亦信,“你是谁?”

左瑶环靠着墙,说道:“梁公的义子。”

梁久功强撑着一口气,说:“公子慧眼如炬,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公子。看来,公子已经想到反制李延嗣的法子了。”

左瑶环伤得不轻,精神不济,因此声音格外轻,他对裴踏雁说:“这人偷看过百官行述,杀了。”

裴踏雁拧眉,他虽然不知道左瑶环口中的百官行述是何物,但既然左瑶环要杀,他自然愿意帮忙。亦信被这一句话骇住,膝盖一软跪到地上,他左右看看,最终爬向梁久功,颤声道:“义父救救儿子。”

“百官行述岂是你能看的?”梁久功叹口气,“自作孽不可活,你自裁吧,别污了都督的刀。”

李延祚大概明白左瑶环在演戏,便说:“侍郎息怒,目下脱困还要用他呢。”

亦信连连点头,“是,对,侍郎大人,奴婢能帮你,奴婢有用。”

左瑶环指着桌子,说:“大事已定,有你没你无甚紧要。”

“这是?”李延祚走到桌旁,拿起那封信笺扫了一眼,“李延嗣党羽的名单?侍郎在何处得来?”

“有了这份名单,已经足够我们压制李延嗣。”左瑶环刻意回避掉李延祚的问题,继而说道,“裴踏雁,动手。”

裴踏雁立时拔刀。

亦信把头磕得砰砰响,左瑶环的话就像一把刀,砍掉了他萌生出来的待价而沽的心思,只能一个劲儿求饶,左瑶环抿唇看着,见他抱住李延祚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想死?”

被吓哭的亦信趴在地上,死死抱住李延祚小腿,哽咽道:“奴婢不想死!”

“交给你一件事,做好就留着你的脑袋。”左瑶环咳个不停,说话也断断续续,“做不好,要你的命。”

“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亦信哭求道,“别杀奴婢,侍郎——”

“把那张单子给他。”左瑶环伏在床边,吐掉咳出来的血,说,“你看过百官行述,想想他们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都写下来。”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亦信捧着那张信笺,满头大汗,“奴婢这就写。”

片刻后,亦信果真悉数默了出来,李延祚瞧着纸上的蝇头小楷,一边感叹亦信的字着实好,一边感慨那些所谓寒门,竟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腌臜勾当,他问:“侍郎瞧瞧?”

左瑶环摆手,进门连打带吓,亦信有八个脑袋也不敢乱写,此时所默一定是真的,便也不再看,而是坐直了,炯炯目光直盯李延祚,“明日过堂,我与梁公会认罪,就按照这单子上的人咬,李延嗣势必说我们胡言乱语,太子殿下不必在意,就将我们的供状直递御前。”

“那之后呢?”

“之后……”

“荒谬!”李延嗣站起来,指着太子对李元浩说,“圣人,这是左瑶环信口雌黄,随意攀诬,不足为信,大哥他分明是包庇!”

皇帝在供状里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继而又去看涉案官员的名单,没有任何表示,李延祚拿住李延嗣命门,格外硬气地反驳,“圣人,阿嗣审案之初便大肆用刑,两人畏惧刑罚,为求活命,所供必定是真,又怎敢做伪?”

“正是他们畏惧刑罚,才随意攀诬咬人!”李延嗣紧攥着拳头,“他们不过是想借机将水搅浑,好浑水摸鱼!”

“人活一张嘴,真伪都说的。”皇帝终于看完了冗长的名单,他摘下玳瑁视镜,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子事情做的好,此案有了眉目。”

被皇帝肯定,李延祚心中大石落地,继续拱火道:“左瑶环,梁久功既然供出了这些人,无论他们是挟私报复,还是随意攀咬,总归不是空穴来风,这些人的底子恐不会多干净,臣以为还是查。”

“怎么查?”李延嗣反问,“牵连这么多,这么广,怎么查,查出罪来要怎么办,都罢官免职?要是查不出来,你要怎么和百官交代?”

“查出来就按国法办。”李延祚抄起袖子,“和左瑶环,梁久功二人一起。”

“圣人,臣以为不可,此事牵连广大。”李延嗣看向皇帝,说,“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倘若处置失措,百官生了异心,是要出大事情的。”

“你要查左瑶环,要查梁久功,把朕的内廷翻个底朝天,朕是准的。”李元浩说,“今日太子要清查百官,要把外廷掀个底朝天,朕如果不准,太子难免要说朕偏心。”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李延嗣自己转圜无能,额头冒了冷汗。

李延嗣转瞬即逝的慌乱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喝一口茶水,感慨地说:“文官们说朕是紫微星降世,生来就要继承大统,屁话,跟甚么万岁,甚么千秋无期一样,都是屁话。天下哪有万岁之人?天下又有谁生下来就能做皇帝?”

“那是多少年的腥风血雨,朕才做了这六州皇帝啊——”太和帝靠住圈椅,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念珠,他回忆着自己波澜壮阔的前半生,摇摇头,说,“你们的叔叔们,要跟朕打擂台,朕平了他们,左彪,手握六州军政又如何?朕一样削了世家,九边,那不可一世的萧均,朕让他俯首一世,朕凭的是甚?”

兄弟俩各自低头,太和帝一哂,“争。与人争,与天争。朕这一生,都是不肯循规蹈矩的汉子,朕的太子,国家的储君,朕不要一个酒囊饭袋来做,你们争,朕很开怀,谁有本事,谁来坐这个太子位,朕不怕史官把朕写成暴君、昏君,缘何?给百姓选一个好储君,好皇帝,朕即使变乱成法,却问心无愧。”

“可朕有一句话要对你们说,争,要争得光芒万丈,用下作手段,即使得了位子,打下辽阔疆域,编成万世奇书,仍是得国不正,要永生永世被百姓笑话。”太和帝掐着玉珠,说,“西京惊变,为了这张椅子,李氏皇族自相残杀,被天下人耻笑,朕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叫天下人知道我们李家德不薄,道不孤,天命在李。”

李延嗣难得拿正眼看兄长,见他已经跪下,也随着跪下,两人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朕还是那句话,查实查清,勿枉勿纵。”

李延祚应下,又说道:“兹事体大,臣请圣人在幽州调回谢台丞从旁协理。”

太和帝终于拨下那颗珠子,“准。”

左瑶环,梁久功入狱两日后,谢春雨同时接到皇帝圣旨与太子书信,不敢再耽搁,乘追锋车自幽州星夜兼程赶回上京,一场震动上京、南荆两座官场的整肃风暴呼啸降临。

左瑶环说谢春雨“文不成,武不就”,多少有些贬低意味,更有他自个眼高于顶的原因在。事实上,作为江左世家执牛耳者,谢春雨是七十年内唯一能与左彪等量齐观的当世大才,沉寂半生,也只是因为李元浩为骄阳,左彪为皓月,两人太难比肩。

六部中,谢春雨曾执掌吏、户、礼、工四部,后来执掌尚书台,和大将军府分庭抗礼,门生故旧遍布六州,中兴朝三百京官,少说有几十人是他弟子,至于各州各郡的地方官,更是不计其数。

整肃百官,旁人来做多半会被官员们串联挤兑,由谢春雨来做,麻烦就少了许多,更何况有亦信默下来的行述做指导,谢春雨的行动更加迅速,六州官员影从,整肃风暴伊始,各地的检举折子雪崩般涌进上京,埋了尚书台。

为了和世家抗衡,李延嗣启用的多半是寒门子弟,野性难驯,攻击力十足,上的折子一个赛一个的刻薄毒舌,令世家子深恶痛绝。往常,李延嗣在朝堂强势无比,又有裴踏雁的大军撑腰,谢春雨叫他们一再避让。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有皇帝首肯,要整肃官场,裴踏雁后院起火,李延嗣被禁足别院,风向彻底变换,世家子弟铆足劲要给李延嗣找不痛快,寒门子弟根基浅,不经查的弊端也暴露出来,即使是微末小事也被挖了出来,经过一番罗织,小事也成了大事。

有谢春雨坐镇上京,李延嗣的心腹被全部下到刑部,即使是李延嗣实力强劲的母族,那些身居高位的西京贵族,也被谢春雨秘密监视,只要露出蛛丝马迹,顷刻面临塌天祸事。

上京发往南荆的书信被裴踏雁秘密拦下,而信鸽也全被赶杖营的猎隼扑杀,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转瞬小半月过去,不知道上京情形的李延嗣越发焦急,他终于坐不住,趁夜找到了裴踏雁。

裴踏雁有些诧异,“郡王殿下怎得来了?”

“裴哥,你要救我。”李延嗣倚着门,轻声说,“我没有活路了,我大哥要逼死我。”

裴踏雁为他倒水,说,“这是什么话,太子殿下和殿下是兄弟,又宽厚仁和,怎么会逼死你?”

“宽厚仁和?”失魂落魄的李延嗣坐在凳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你以为我是嫉妒他的太子位,这些年才处处和他针锋相对?不是,我是要争口气。”

“争口气?”裴踏雁在他对面坐下,说,“怎么回事?”

“你们都被他骗了。”李延嗣喝口温热的水,苦笑道,“我大哥一点也不宽厚,更谈不上仁和。小时候,我只是碰了一下他的太子冠,就被他丢进池水险些溺死,我拼命求饶,他才把我捞上来,他掐我,我和父亲说,他却不肯信。”

裴踏雁面色凝重,“真的?”

李延嗣苦涩地点头,“上京城已经很久没有信给我了,想必他们都已经,都已经被谢春雨控制了,李延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拿到证据,不会放过我的,哥,你帮帮我吧。”

“我也是笼中困兽,怎么帮殿下?”裴踏雁叹口气,“臣委实爱莫能助。”

“能,大臣都被禁足在玉流山馆。”李延嗣猛然抬头,他深呼吸几次,艰难地开口,“为了保护左瑶环,李延祚将神机营和太子府卫率都调去了别院,揽阳殿,只有几个太监。”

“殿下。”裴踏雁移开烛台,直视目光闪躲的李延嗣,“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咱们最后一条路。”李延嗣被盯得发毛,强撑着说,“我倒了,太子就彻底坐稳了位置,他跟左瑶环穿一条裤子,你和我混得久,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裴踏雁沉默下去。

李延嗣继续说:“左瑶环那人嘴里没有实话,哥你不是领教过吗,你的腿差点就被他废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太子也一样,他不可能坐视你拥兵自重,肯定会害了你,把兵权拿回去。我不一样,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当了皇帝,分一半天下给你,辽州给你,西北,西北也给你,你不是喜欢跑马吗,西北的高山长谷随便你跑。哥,你做左彪,我愿意做光武帝。”

裴踏雁仍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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