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之敌

精彩段落

小铺子里酒香浓郁,小铺子外充斥着雨水草木的清淡气味。一名仆从收了竹骨雨伞,为傅尚恂撩起门帘,傅尚恂神情漠然,看向阮子元的眼神却有几分厌恶。

傅尚恂与阮子元这几年来还未正式碰过面,两人较幼时都变化甚多,两人视线一交便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一时间,太平酒家里众人都看起了热闹。

傅尚恂目光逼人,阮子元终是逊了气势先别开眼,挑眉笑了笑,道:“原来是傅公子?也是为十五年的佳酿而来?不知在下有何处得罪傅兄,这薄幸之名从何说起?”

傅尚恂毫不客气地问:“阮公子不喜欢薄幸,那浪荡、轻薄、轻浮、登徒子如何?”

傅尚恂在佳人面前咄咄逼人,不给他面子实在叫他有点恼火,但他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修长手指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对傅尚恂道:“空口无凭,傅兄慎言。”

傅尚恂道:“流香院的玉萦姑娘的确色艺双绝。”

阮子元登时语塞。

恰在此时,小二捧着那少女的一壶湛露小心翼翼地送到了阮子元这桌,少女如释重负,立刻对小二道谢,结完帐拎着湛露便快步走出了太平酒家。

阮子元望着门帘上犹自晃动的铜铃,长长叹了口气,拍了下小二的脑门,忿忿然地骂了句:“小呆子!”

小二呆呆地捂着额头,委屈地看了眼阮子元,立刻跑开躲在了掌柜身边。

铺子里尚算安静,倚在柜上的年轻掌柜轻轻地笑了声,这一声如同冰河缝隙裂开,满座宾客都不含恶意地嘲笑起阮子元来。

傅尚恂走到那少女的位子坐下,语气平淡地落井下石:“看来不过是襄王有梦。”

佳人已去,阮子元用桃花眼横了眼傅尚恂,态度明显敷衍了许多,假惺惺地笑着道:“经年久别,傅公子什么时候也好管起了他人闲事?”

傅尚恂较阮子元高一些,略略垂眼看阮子元便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味道,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笑,道:“阮小五,经年久别,你什么时候连一局棋都不敢和我下了。”

此言一出,气氛蓦地一僵。

“我不敢?哈!”阮子元转脸与傅尚恂对视,他眼底隐有怒意,面上却是笑着的,慢腾腾地说:“我当然不敢,虽然别人抬举,说是‘傅家阿恂,阮门五郎’,但如我这种眠花宿柳、斗鸡走狗、恃技赌棋之徒又算个什么东西?哪里能和傅公子比!”

傅尚恂微怔,阮子元那句话分明是自己当初对唐彻说的原话,但他只皱了皱眉,道:“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阮子元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对傅尚恂道:“你!”

两人这番谈话较方才声音低了不少,旁人听不见,但跟着傅尚恂那名仆从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只垂头立在傅尚恂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傅尚恂与阮子元对视,眼中怒意难掩,但语气却极平稳地问:“怎么,你不服?”

阮子元与傅尚恂对视的一瞬间,顿时明白了什么,阮子元火气全消,桃花眼忽地弯了弯,轻轻一笑,无比得意地道:“君激将耳。”他换了个坐姿,左手撑着左脸,宽大衣袖滑至手肘,左腿随意地跷了起来,二齿木屐在脚上一晃一晃,这幅样子要多惫懒就多惫懒,要多无赖就有多无赖。

见傅尚恂眼底怒意更浓,阮子元笑得更得意了,他似笑非笑地道:“怎会不服,我阮子元天生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只会眠花宿柳、斗鸡走狗,略通一点博弈之术,却还用在赌局之中!也无怪傅君端方高洁看不上区区,只能叹天何必生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尚恂忽然伸出手揪住阮子元的衣襟,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阮子元的笑声戛然而止,却仍挑着眼挑衅地看着傅尚恂。

小小的酒铺里登时静了,众人都看向这二人。

傅尚恂与阮子元凑得有些近,一时间呼吸相闻,都能看清对方浓密的睫羽。傅尚恂眼神阴骘,滔天怒气隐在眼底,他注视着阮子元,这张脸实在陌生,只有那双天生风流的桃花眼还能找到几分幼时的影子,阮子元那时求他帮忙做功课时一双桃花眼便会讨好地弯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全是挑衅。

傅尚恂拧着眉,神情厌恶已极,一字一顿地:“阮子元,你算是什么东西?让我,让我——”说到此,傅尚恂薄唇紧抿,住了口。

阮子元掰开傅尚恂的手指,整了整衣领,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和傅公子比,我当然不算什么东西。”他扭脸催道:“小呆子,我的酒怎么还不送来?”

小二立刻看向掌柜,掌柜伸手摸摸小二的头发,云淡风轻地说:“还不为客人送酒?”小二战战兢兢地端了一壶湛露挪过来,放下酒壶转身便跑。

阮子元手执酒壶自斟一杯,又为傅尚恂斟了杯,道:“既是久别,这一杯也算我请傅兄。”

傅尚恂未动酒杯,只冷冷问:“钟山棋约,你来是不来?”

阮子元饮了口湛露,满足地轻叹了声,闻傅尚恂此言,哂笑一声,道:“倒也不是不能去,不过傅兄既然不肯与我赌棋,那不如这样!既逢好酒,就赌一赌酒量,你我二人便在此对饮,直喝到一方醉倒,若是我先醉,我就去!对了,我今日出门身无分文,本来打算赊账,既然傅兄在此,还请帮我付一付酒帐。”

阮修远、唐彻、孟南生寻到太平酒家时,已近黄昏。乌云早已消散,天边堆着赤色的云霞,斜阳暖光照在砖墙瓦檐之上。

傅尚恂与阮子元在桌前对坐,桌上摆着几个空酒壶,与地上零零散散倒着的几个酒壶,酒香浓郁无比,却不是湛露一种。满座仍有近半宾客,都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着这二人拼酒。

年轻的掌柜连算盘都不拨了,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二人。

傅尚恂脑中已无几分清醒,满面绯红一直蔓延到颈项,却还摇摇晃晃地将一杯清酒抵在唇边一饮而尽,双眼注视阮子元,只凭执念强撑。反观阮子元,面色如常,抱着一个酒坛仰着脖颈慢腾腾地吞咽,一些酒液顺着下颌蜿蜒流过脖颈打湿了衣襟。

这二人的酒量其实都很不错,只是傅尚恂是天生的,而阮子元是后来练就。

而阮修远三人还未走到酒家门口就嗅到那叫人醺醺然的香气,掀开门帘后面对那二人斗酒之景更是惊愕万分。

阮修远的脸刷一下白了,若是小五带着这么一身酒气回去,父亲必定又要大怒。而唐、孟二人看着醉态毕露的傅尚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孟南生结结巴巴地喊了句:“阮、阮小五?阿恂?”

那二人却只作不闻。

“砰!”阮子元将空酒壶往桌上一按,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阮修远,面无表情。

傅尚恂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抬手拎起一个酒壶抱在怀中,勉力支撑着对阮子元道:“再来!”

阮子元木然地点点头,伸手去摸酒坛,摸了半天却都是空的,便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柜台走去取酒。

众人看得心惊,唐彻见那二人似乎除了喝酒什么都察觉不到,忍不住急了,对着与傅尚恂同来的傅家仆从傅年骂道:“狗才!你就由着这两位爷这么喝?”

傅年立刻战战兢兢地跪下,却也是满腹委屈,道:“唐公子,小人不是没劝,可是哪里能劝得住?”

阮修远哪里还能站得住,他暴喝了一声:“阮子元!”走上前就要去拽阮子元。阮修远的手还未碰到阮子元的衣袖,阮子元已经站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

阮修远见阮子元一副毫无悔意的样子就生气,怒斥:“你倒是越来越胆大?逃家酗酒,你当父亲不会再请家法?你——”

“咚——”阮子元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

众人俱被吓了一大跳,阮修远立刻冲到阮子元身边一把将他扶起,惊慌喊道:“小五?”孟南生白了脸道:“阮小五这,没事吧?”

那年轻掌柜忽然慢悠悠地插了句嘴:“不妨事,阮公子醉倒了而已。”

“醉倒了?”傅尚恂轻声重复了一句,他撑着醉眼看着阮修远怀里不省人事的阮子元,嘴角忽然扯出一个笑来,语气平平地说:“我赢了。”说完,竟也一下子砸在桌上,意识全无。

酒家内一片安静,年轻掌柜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门前撩起棉帘看了看天色,说:“打烊了。”

阮修远是乘车来的,而傅尚恂的马车还停在酒家门前。阮修远与唐、孟二人道了别,便带着人事不省的弟弟回府,唐彻、孟南生与烂醉如泥的傅尚恂同乘一车。

马车驶回傅府,唐家与孟家与傅府颇近,傅年在外驾车。孟南生和唐彻坐在车内,呼吸之间全是酒气,忍不住将两侧小帘掀起。

傅年已将傅尚恂与阮子元拼酒的缘由讲了一番,孟南生看着侧卧而眠、呼吸均匀绵长的傅尚恂,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阿恂竟然喝醉了?原来阿恂也会喝醉?”

唐彻翻了个白眼道:“阿恂又不是酒圣酒仙酒神,怎么不能喝醉?”

孟南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时别说让阿恂喝醉了,只要能让他喝一杯就已属难得,但今天阮小五就这么一激,阿恂竟然就真的去拼酒,还真是有点让人想不通!不过阮小五这家伙也是个怪人,也不怕喝死了!”

唐彻听了孟南生的话,不知为何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一说,阿恂虽然不太笑,却也不怎么动怒,可但凡沾上阮子元,就格外易怒。”

孟南生玩笑道:“难道阮小五以前其实赢过阿恂很多很多局,被阿恂给恨上了?”

唐彻透过小窗望向车外,河岸杨柳纤纤弱质,舞尽春风,河上画舫游船,隐隐有丝竹随风入耳。唐彻眼见此景,心中忽然开阔不少,道:“罢,我们猜这些做什么,反正钟山棋局这场热闹是看定了!你我静待廿日就可!”

阮子元和傅尚恂各自回府后,都吐了个昏天黑地,被家人小厮强灌了不少解酒汤、洗澡、换了干净衣裳。但这二人实在喝多了,这一番折腾也没醒,一觉睡到次日艳阳高照。

二人都做了场长长的旧梦。

闻人先生府中有一间静室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烂柯”二字,是阮子元与傅尚恂的对局之所。

傅尚恂和闻人先生学下棋时八岁,他四岁学棋,弈道启蒙是他父亲。幼时便崭露天赋,人称神童,闻人先生与他对了一局便生爱才之意,收他当了入室弟子。

阮子元和闻人先生学棋是七岁,那时傅尚恂十岁。

那时阮子元未至幼学之岁又闹腾惹人嫌,阮大人便想让阮子元跟闻人先生学棋,希望能修养他的心性。但想拜入闻人先生门下的人数不胜数,而闻人先生会收下阮子元,只是因为阮子元到闻人府时刚玩完泥巴,小脸花猫一般,是被阮大人拎着衣领强捉来的,在阮大人手里努力扑腾。

但,坐在棋盘前和他对局时却极安静与专注。

阮子元第一次到烂柯堂,指着牌匾念:“烂!柯!我认得,不过是什么意思啊?”

傅尚恂对新的师弟态度尚可,对着那个只到他肚子的小矮子背了一段《竖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小矮子一脸茫然地望着师兄,傅师兄那时脾气好得多,又耐心地讲解了一遍。

阮子元被那故事唬得睁大了眼问:“真有那么厉害的棋局?能让人看上千百年?”

傅尚恂语气平板地说:“故事而已,不过弈道奥妙,的确穷其你我一生也难窥尽。”

阮子元顿时有了下棋的兴趣,傅尚恂与他对坐,让了他三子。

阮子元拈了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意得志满地说:“我们也来下烂柯之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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