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23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圆滚滚的卡球 主角:宋明哲 宋明哲
窦月生没回答他师兄。他不善于说谎,或者说,他自己心里也还有些糊涂。
贵生见小师弟沉默下去,便没再问,又聊起其他话题。窦月生虽也开口应和,但实际上大半边魂儿都飞到了另一处。
他因着这魂不守舍,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兄,在茶楼外同师兄告别后,也忘了叫辆黄包车,径直往回去的路上走。
走了不到几步路,窦月生身后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他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身上,汽车喇叭又叫了好几下,才转过去看。
宋府的司机正从车窗探出头来冲他打趣:“小窦先生,您这再走,我就得一路跟着开回府里了。”
窦月生拉门的时候都还傻着,迷迷糊糊坐上车,同司机道谢。
司机忙摆手:“您谢我做什么!是先生听说您坐车来了这儿,就让我估摸着时间跑一趟。”
宋府里的院子在翻新,风气也在翻新,体现在称呼上,就是将“老爷”“大人”等词一概换作了新社会的叫法。
窦月生还不大熟悉“先生”这么个称呼,接话时不免有点别扭,偶尔还会叫错。他问司机:“先生......今天回来得很早吗?”
“府里来了客人,先生得回来招待。”司机回答,他平常给宋明哲开车,后者是不同人聊天的,今天载了这么个秀气有礼的少年人,司机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来的是周府表小姐,听说同周太太闹了别扭,就收拾行李到咱们府上来了。”
窦月生在宋府待的时间不算短,但他从前连这些小姐太太的面都不够格见,只大概晓得宋明哲的舅舅姓周,前些年到西洋人那儿做了外交官,是唯一一个被宋明哲当长辈看的宋府亲戚。司机说的周府表小姐,应当就是这位外交官的女儿了。
窦月生近来见了许多时兴的西洋货,觉得它们皆是新奇有趣。那外交官家的小姐,又该是怎样一位时髦女郎呢?
窦月生这样想着,回到宋府就和周小姐迎面碰上了。他那时正往厢房去,而周小姐一头卷发,穿着说不出样式的藕色长裙,正同宋明哲并肩穿过走廊。她果真是位年轻漂亮的时髦女郎,不像那些见了男子便掩面的深闺小姐,和宋明哲大大方方走在一起,倒显得宋府的旧式建筑格格不入起来。
窦月生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转弯处,犹豫自己该不该上前,反倒是宋明哲眼尖看见了他。
“月生。”宋明哲在走廊那头喊他。
窦月生只好走上前,向二人问好:“少爷好,小姐好。”
周小姐看了看窦月生,也和他打招呼,还笑着说:“哎呀,别喊我小姐,叫我周胜兰就好。”
说罢,周小姐很嫌弃地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你竟是个好让人‘少爷’、‘老爷’的古董。”
窦月怕自己给宋明哲丢了脸,讪讪地站在一旁,见宋明哲皱了皱眉,对周小姐说:“你再这样嘴尖,立马坐了车回家去。”
说是如此,话里却带着无可奈何的亲昵。
所以周小姐一点也不怕,拨了拨新烫的卷发,同窦月生说起话来。
窦月生看着周小姐,又看向宋明哲。今天下午的太阳尤其大,饶是坐车回来,从门口穿进主院子的那截路还是让窦月生出了一身汗。现在他站在走廊上,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把汗津津的后背吹得发凉,他那颗由太阳烧得迷糊的心也吹得清醒了。
窦月生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少爷,那我......先回房了。”
宋明哲只以为窦月生是外边大半天累了,便点头让窦月生快回去休息。
窦月生同周小姐道了别,穿过走廊往厢房走。他步子很轻,心却是乱的。周小姐说话的声音在他背后一点点变小,如同宋明哲送他的、搁床头柜上的那只拧发条的音乐盒,清脆悦耳的声响在最后一圈转动里低下去。
厢房的门关上,窦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早上泡的茶,到现在涩了也凉了,反倒适合这么个闷热天气。
他喝着茶,师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响着响着,声音复又变作他自己的。那是他自己在问自己,问一句答案即刻明了起来的话———
“你真的只将少爷当恩人看吗?”
周小姐在宋府住了有六七天了。她像一阵风,把冰镇水酪一般的清凉沁甜吹到了府里来。尤其是那些新奇又不失风致的穿着,惹得宋府里一众小丫头倾羡,连上了年纪的、最古板的老妈子都忍不住夸一句“小姐真俊”。
周小姐也不摆谱子,窦月生有次路过,看见周小姐坐在院落阴凉处教小丫头扎发带。她轻轻一抽,就把自己头发上束着的蝴蝶翅膀似的丝带取了下来,扎在了小丫头的尾辫上。
周小姐也看见了窦月生,她提着裙子站起来,笑着冲他招手:“月生!”
周小姐不仅从宋明哲那里晓得了窦月生的名字,还听说了窦月生唱戏极好听。自从上次请窦月生为自己唱一小段开始,周小姐便把窦月生也发展作自己的聊天对象了。
周小姐是这样说的:“哪怕只听月生唱上二三句,我的烦恼也能消散好些时候。”
窦月生自然不明白周小姐这样贵气、美丽的人有什么烦恼,他虽然不大适应同一位年轻小姐这样近地聊天,但并不反感周小姐。周小姐待他、待宋府里的佣人们都好,她那个新新世界里,都是些自由平等的想法,宋明哲所谓“过于浪漫、过于天真”。
可周小姐越好,窦月生心里就越愧疚。他对周小姐,有些难以启齿的嫉妒情绪。
尤其是有一次,周小姐不知怎么就聊起来了近些年来风靡的红楼戏。窦月生不唱这类戏,只知道个大概。周小姐便窦月生给讲书里本来的故事,讲到宝黛这对表兄妹,“到底是意难平”。
窦月生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从前学的好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不乏有表兄妹间的缠绵段落,忽然就不敢去看周小姐的脸了。
他问:“小姐替这对表兄妹可惜么?”
周小姐也不知想到了何处,她这几日在宋府人前常有的笑散去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叹宝黛,又像是在叹别的什么:“两个人相互惦念着,却走不到一块儿去,如何不可惜呢?”
窦月生小声说:“要是独独一个人惦念,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