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色朝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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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林译嘉站在院子里喊房间里的郁葱下来吃饭的时候,郁葱正在百度自己房间里那座巨大的雪山叫什么名字,只是搜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确定答案。

大理日落前后温度降得很厉害,郁葱套了一件外套才出门,左臂被叮咬的地方涂了一小块谢昭给他的药膏,现在那块皮肤即使隔着一层织物也泛着微末的凉意。

林译嘉年纪看着不大,但确实是一个很负责民宿老板。

她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木桌,铜锅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烟火气。

郁葱去厨房里拿了碗筷,跟着林译嘉写在小黑板上的建议调了火锅的蘸碟后,在矮矮小小的圆墩上坐了下来。

如果做饭需要天赋,那么林译嘉大概把这一项拉到了满级。

现切的牛肉新鲜到还冒着血水,薄的几乎可以透光,放进水里涮走血沫再扔进已经沸腾的铜锅,只需要等十秒左右,边缘微微翻卷后浸入由绿番茄、薄荷、紫苏和一堆香料构成的蘸料中。

郁葱咬下第一口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牙齿酥麻了一片。

滑嫩的牛肉经由野山鸡熬制成的汤底,混杂着菌子霸道的鲜香充盈了他的口腔,随后,酸甜的蘸料进一步打开他的味蕾,郁葱被食欲驱赶着,立即涮了第二片。

郁葱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专心的吃一顿饭了,大多时间里,他都在地铁上或边盯着图边扒拉几口。

但吃饭其实是顶顶重要的的事。

食色性也,食物总是被放在首位。

如果装满了胃袋,就不会留太多胡思乱想的空间。

郁葱涮完最后一片牛肉的时候,林译嘉随口问他有没有什么计划。

他嚼着牛肚摇了摇头。

“其实连民宿,都是我登机之前随手定的。”

林译嘉倒是见怪不怪,像郁葱这样冲动地跑来大理的人每天都以万计。

她咬着筷子问:“你辞职啦?分手啦?”

郁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家里的老人之前一直想来却没找到机会,我就来替她看看。”

林译嘉很贴心地不再问,反而推荐了几个风景不错的地方给他。

郁葱没带手机下来,在便签纸上记了几个地名,思维却发散到三番这个奇怪的名字,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叫做三番。

“没有很特别啦,只是很久以前参演过一部电影,排位是三番,觉得很有意义。”林译嘉说。

郁葱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他住的那幢房子亮着灯,又问道:“三番现在只有我一个房客吗?”

林译嘉点点头说是,“谢昭暂时住在你楼下,我平常不住在这里,如果有急事找不到我,你找他也是一样的。”

郁葱心想我哪敢麻烦他。

第二天上午,郁葱打算去洱海边的绿色廊道骑自行车。

林译嘉要去山上采菌子,与郁葱顺路,他干脆蹭了她的老头乐,分开前说好下午再来接他。

天晴的已经到了张牙舞爪的程度,阳光从云后飞流而下,天地像是倒转。

于是洱海变成一只盛满光的容器,天穹变成翻涌着云浪的海。

天上的海潮起潮落,构成人间的云。

他租了一辆黄色的单车,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瓶矿泉水,漫无目的地骑行。

终于能把赶路这项后天秉性从身体里剔除的感觉很好,慢慢走,慢慢看——郁葱再也不会产生任何的负罪感。

洱海不是海,但路的后面依然是路,天空上面还有天空。

有一阵风从他的身边经过,为了追上它,郁葱忍不住蹬的越来越快。

他飞过一个漫长的,起伏和缓的下坡,短袖拢着来时的风,鼓成一朵云。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些积云堆叠成一道绵延的长梯,引渡着几乎要飞进穹隆里的人。

群山在瞳孔里成像,碎金般的光束从水面飞跃,几乎灼伤他的眼睛。

背着竹篓的老阿妈从他身边经过,里面装的是“彩姑果”——她这样告诉郁葱。

郁葱买了两个,坐在长椅上啃,直到天色忽然转暗。

他跑进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躲雨的时候才迟钝地想到,这可是云贵高原,这可是还在雨季的大理,他居然敢不看天气预报就出门。

满架紫藤花都快被吹落,郁葱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的手机只剩不到半格的电,而雨势没有丝毫转小的迹象。

生态廊道路段禁止自行车以外的任何车辆通行,郁葱查了地图,最近的打车点也在五公里以外。

更何况根本没有人接单,郁葱看着叫车软件上“附近车辆较少”的提示想。

他不抱希望地给三番民宿打了语音电话,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

洱海对面倒是从层叠的云山中漏出了一束光。

郁葱被困在雨里,干脆专心的眺望起对岸来。

等到最后一丝丁达尔效应造成的光柱都快要散尽,坠落的雨滴已经可以用丝作为量词形容的时候,郁葱接到了三番民宿的通话请求。

郁葱听到那边的声音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居然是谢昭打来的,他说话倒是和之前一样简洁,只问他现在在哪。

郁葱一直不擅长认路,此时人生地不熟,他的四周都是苍翠的麦田,连方向也无法辨认,他解释了半天干脆弹了一个共享位置过去。

“你先往北走,”过了一会儿,郁葱听到那边说。

郁葱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如果没有手机指南针他认可能不出方向。

“没关系,那就朝着山的方向走。”

语音电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屏幕上跳动了三秒电量低的提示,然后陷入了黑屏。

雨势转小后,郁葱在细密的雨幕里骑上小黄车。

谢昭让他朝着山的方向走,但雾气让天地变得很小,他的四周变成了流动的山。

这些山脉轻柔,沉默地包裹着他。

半个小时后,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蓝色的路牌,这是灰调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郁葱于是知道自己找对了。

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倚靠着路牌,伴随着一簇忽明忽暗的流星在他的指尖燃烧。

谢昭只是觉得很困顿。

他昨天在山上守了整晚却因为天气一无所获,刚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看到前台手机上闪烁着的通话请求。

他现在的心情其实不太好,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迫切想拍到些什么,但这种扑了个空的感觉让人并不舒服。

屏幕亮了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他可以不去管这桩闲事,如果他没看见的话。

但他还是来了。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

比如,如果他不来,那个人真的会一直站在原地。

谢昭擦干了头发很冷淡地想,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认路的人。

他在雨里抽了根烟解困,快要燃尽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骑着黄色的单车,在雨里慢悠悠地朝他移动。

郁葱在离他十米左右的位置跳下单车跑向谢昭,发梢带着水雾,柔软的贴在前额,连眼珠都被细雨淋的湿漉漉的。

“谢昭,”他很惊喜的样子,“你等了很久吗?”

谢昭把烟在旁边的垃圾箱上摁灭,递给他一只黑色的头盔,“不久。”

但是如果再晚来一分钟,等谢昭抽完这支烟,他就会离开。

郁葱看向他身后,终于明白为什么谢昭在电话里说其实没关系了。

因为谢昭居然在雨天骑了一辆旅行摩托来接他。

所以提前淋湿了也没什么所谓。

他有些生疏的把头盔扣在脑袋上。

谢昭“咔”的一下替他扣到最紧,郁葱变成一个没有穿戴好的宇航员,脑袋怪异的大。

他看着面前明明和他带着一样的头盔却依旧帅气的男人觉得很气馁。

摩托后座的两侧都安装了箱子,郁葱跨坐在后座上,环住面前的人的腰部,嗅到很浅淡的烟草的气息,扣着自己的手腕。

谢昭抓了一把他的手确认了一下牢固程度,随后微微压低了身体,郁葱在这时听见一段模糊的,低沉的,混合了雨声的失真音频传来。

发送者是谢昭。

他说,“抓紧了。”

下一秒,他们身下这辆银黑色的钢铁巨兽毫无预兆地从沉睡中瞬间咆哮着苏醒。

这是郁葱第一次坐摩托车。

从前他和这种危险的两轮交通工具之间唯一的联系是凌晨被在城市边缘恣意张扬的飙车党从睡眠中吵醒,并听着发动机残存的余音重新睡去。

但是现在,他清晰地感受到它巨大的震动,整个人都勉强的保持着同频,在一瞬间被强劲的力量后推。

谢昭暴起的背部肌肉在雨幕的作用下和衣服完美的贴合,勾勒出一道造物主最完美流畅的线条。

郁葱几乎在同一秒内不由自主地撞在了这道线条上,他的思维被轰鸣的发动机轰炸殆尽,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只剩下触觉。

谢昭的体温比他要高一些,并不灼人的温度正顺着郁葱的胳膊传递到他全身。

这条路修的并不太完美,他们甚至时常被积水溅湿脚踝,郁葱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收紧手臂。

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他抱住谢昭。

路在他的视网膜上变形扭曲,成为漫长而缺失尽头的吊桥。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穿过绿成一团浓晕的麦田,穿过低矮的木质小楼,穿过汹涌的洱海。

谢昭的头盔、脖颈和肩膀构成一个稳定的取景框,郁葱透过它看见远处朦胧的影子——这些影子并不依靠光存在。

他没有骗我,郁葱想。

因为他们确实在走向山。

他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质,正呼啸着冲向这个世界的尽头。

但他是自愿的。

就像再也不愿意忍受这个世界的旅鼠,终于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出发,走到海角,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郁葱自愿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甚至跳下去也没什么遗憾。

郁葱在这一瞬间想大笑,想欢呼。

这种情绪不可以出现在郁葱身上,他应该是一个圆钝的零件,安静的被安装在社会机器的一角,等待被锈蚀的命运。

但他现在是一个带着头盔的外星人,所以做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

“谢昭——”

他已经噤声了太久,久到连自己呼喊时的声线都觉得陌生。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收到回答,他停顿了一两秒后就继续对着云层重叠的天空喊道——

“你有没有——看到流星——”

他们沿着一条被风吹动的透明的河流奔袭。

雨是坠落其中的冰凉的流星。*

而他们此刻正在其中。

*化用自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

直到他们在三番前猛然停下,郁葱才借着巨大的惯性从刚才的梦里挣扎着脱出。

他的手腕一直保持着环抱的状态,突然放松之后就有些酸,摘了好几回才把头盔取下来,递给谢昭。

林译嘉听到摩托的轰鸣声给他们开了门,对于把客人忘在雨里的行为表现得毫无愧疚且十分坦荡,“我不小心把手机忘在前台,所以没接到你的求助嘛……”

郁葱被林译嘉的不靠谱震惊了一下,却又没什么办法。

谢昭停了车就走进了三番,郁葱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

他浑身都湿透了,又在雨里被风刮了这么久,只想先去房间里冲个热水澡。

莲蓬头里的热水倾泻着冲淋着他的身体,郁葱闭着眼睛,感到他的胸腔里仍然鼓噪着摩托的轰鸣和风雨交织的回声。

他的身体此时异常的亢奋,全身的神经末端都极度敏感的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工作了之后,郁葱的性/欲就像干涸的河床,极其偶尔地才会因为异常的雨季被沾湿。

但现在,即使镜子弥漫着温热的雾气,却仍然可以勉强看清其中的身影正渐渐把手向身下探索。

他这个澡洗的有些久。

林译嘉发信息说煮了姜汁可乐,让他自己下楼一起喝。

郁葱走到前廊,刚好对上谢昭平静的视线,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虚,但郁葱一直都是合格的乙方,他习惯被动,习惯服从,连旁敲侧击也觉得理所当然,说话起句永远是乏味的客套与寒暄,他若无其事的对谢昭说了谢谢。

谢昭嗯了一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长袖,头发也是湿润的,身上萦绕的凛冽气息因为这身打扮散了不少。

林译嘉替郁葱盛了小半碗还热着的可乐,笑嘻嘻的说当做赔罪。

他坐了谢昭旁边的空位,在廊下边看雨边尝了一口,发现林译嘉居然用了无糖的那一款,代糖虚假的甜味已经被完全熬煮蒸发,口腔里只剩下嫩姜的辛辣刺激。

郁葱其实有些喝不惯,他不太喜欢嫩姜的味道,但还是慢慢喝完了。

谢昭起身把碗放进了厨房里,走掉之前被林译嘉问什么时候吃饭。

谢昭顿了一下,回答说两个小时之后。

郁葱也想趁机悄悄溜走,他骑了二十多公里的单车,现在骤然放松下来浑身像是被拆了重装过一样酸痛,连牙齿都觉得绵软无力。

林译嘉从厨房里提了一只篮子出来,里面装了满满一篮的新鲜野菌子,招呼郁葱说:“这是我刚从山上摘的,来帮我打下手,我们晚上煮菌汤米线吃。”

郁葱没溜成,很不满地抗议:“为什么客人要帮老板做饭。”

林译嘉笑眯眯地说:“没办法,反正已经落入贼窝了,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

郁葱倒不是真的讨厌做这些,相反地,比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睡觉,他更喜欢做一些可以让他保持专注的事情。

更何况,和林译嘉、谢昭待在一起,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可以是松弛的。

灰扑扑的野生山菌低眉顺眼地被倒在铺了报纸的地上,林译嘉递给郁葱一把颇有分量的小巧雕花藏刀,郁葱随手捡了一个和没泡发的黑色木耳有些相似的菌子,触感潮湿,还有些粘手,他好奇地问道:“这个叫什么?”

林译嘉看了一眼:“干巴菌,就是上次吃火锅被你当成牛肉的那个。”

郁葱拿着一柄牙刷,把它泡在水里,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刷去了泥土,露出它原本的深黑色,学林译嘉的样子放在干净的竹编簸箕里。

起初他还觉得有趣,直到连洗了三个之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件相当繁琐的活。

他看向对面那幢拉着窗帘的小楼问:“怎么不让谢昭来帮你,你柿子挑软的捏……”

林译嘉挑出来一只长柄纯白的菌子扔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昨天大概率熬了个通宵,刚才又冒雨去接你,困成这样万一没把毒蘑菇认出来,咱们三个一起躺板板。”

郁葱的重点却不在毒蘑菇,而在谢昭身上。

“他经常要熬夜吗?”

郁葱想不到他为什么需要这样昼伏夜出。

“摄影师不都这样,”林译嘉随口说,看了低头猛刷菌子的郁葱一眼,“你该不会真以为他是无业游民吧?”

郁葱被她猜中,磕磕绊绊地说:“没,就是觉得……他很神秘。”

但是也真的没有想过他会是一个摄影师。

林译嘉很贴心地安慰他:“我懂我懂,他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正经摄影师。”

郁葱两只手都被占着,感觉脖子都烧了起来,有一种心思被摊开在阳光下晾晒的尴尬。

林译嘉说:“你没看到房间里的照片吗,那是卡瓦博格峰,就是谢昭拍的。”

那座沉默、安静的雪山,切割了天际的锐利锋芒,原来是出自谢昭之手。

“那确实挺符合他的。”郁葱说。

雨还在顺着檐角飞出,被林译嘉取名叫叶三的三花猫躺在郁葱脚边打瞌睡。

他在这个下午认识了牛肝菌鸡枞菌松茸菌羊肚菌等一系列奇形怪状的野生菌子。

但这都不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谢昭。

他并不期待可以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只要有一点就好。

比那些路过谢昭的人多一点点就好。

可是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林译嘉都不再多说半分。

还剩最后几个菌子就完成任务的时候,林译嘉端着木盆去换水,她走进厨房前转身对郁葱说:“你如果真的对我哥哥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这个姑娘的神色是异常的认真:“但是我不建议你深入了解他,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距离产生美。”

郁葱被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一只菌柄肥大隐约泛着青色的菌子,他像一个久睡的人被林译嘉从梦中点醒。

我对谢昭有想法吗?

他茫然地想。

郁葱来不及想清楚这个问题。

因为他心心念念的主人公正穿过连廊朝他走来。

谢昭的神色明显还带着刚睡醒的困顿,他随意地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往脸上扑了捧水,郁葱甚至能看清凝在他下颌的水珠。

林译嘉招呼他俩去厨房搭把手,谢昭路过郁葱身边的时候,只是看了他一眼,郁葱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不需要专门去思考就能解读其中的含义。

郁葱走到厨房里,手里还捏着那只菌子,林译嘉看到之后接过来,“郁葱,再捏下去这个见手青要不能吃了。”

原来自己手里握住了一只见手青。

微毒,如果处理不当会导致中毒,偶尔致幻,云南人餐桌上的最爱。

因为在手里待了太久,现在整支菌柄都泛着淡淡的青色,郁葱觉得他现在和吃掉了它并没有什么区别。

砂锅微微顶开锅盖,菌汤的鲜美在厨房里四溢,郁葱被任命看管砂锅,防止汤沫溢出,谢昭则挽起袖口,切菜的动作异常利落。

林译嘉在旁边洗菜,推销员似的给郁葱推荐:“也让你尝尝我哥的手艺,虽然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吧,但也不差。”

说话间,谢昭右手的袖口微微滑落,他两只手都被占着,很自然地对郁葱说:“帮个忙。”

郁葱握住他的手腕,帮他把袖子往上捋到肘关节以上,轻声说:“好了。”

直到他带着被填满的胃躺在床上,郁葱的手指似乎还残留着谢昭身体的余温。

之后的几天里,郁葱一直都没再次见到谢昭。

问了林译嘉,她只说大概是在某个荒郊野岭里蹲着,风光摄影师这一行,拍出来的照片有多壮丽,背后的摄影师往往就有多狼狈。

三番的客人随着旺季的到来渐渐多了起来,林译嘉忙碌到再也抽不出时间亲自下厨。

郁葱其实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林译嘉的精湛厨艺,因为迫近的要再次离开的日子。

也因为他意识到,大理的十天于他只是一段旅途,而他于三番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房客。

郁葱在最后的几天里并没有刻意按着林译嘉的推荐逐一去那些著名的景点,他独自背着包爬了许多没有名字的山。

离开大理的前一天,郁葱去了圣莲寺——并不是刻意寻找,只是在下山的路上偶然听见了一记宁静悠远的钟声。

郁葱家里的老人信仰佛家,他从小跟着养成了一些若有若无的信仰。郁葱想,既然都要走了,不如留下一些念想,许出一个祈愿,如果真的可以应验,就有了故地重游的理由。

郁葱于是偏离了为游客修建的栈道,地图在五公里内的范围里没有任何有关佛寺的标志,他只好顺着"禁止进入"的警告牌走了很久,沿着一条被几乎落叶堆积遮掩的古道往前。

大理有很多无名的山,也有很多无姓的路,山在这里是抵御外界恶意的天然屏障,而路是其中的人走向世界后割断的风筝线。

昨天晚上大理刚刚下了一场雨,此时空气里都是泥土翻新的气息,山泉水势极盛,伪装成季节性的小瀑布,大片浓阴被洗涤一新,把一切都染映成生机的颜色。

郁葱天生喜欢这些蓊郁的绿晕,就像他的名字的来源。但其实郁葱最初并不叫郁葱,他的本名是于聪——一个普通到有些烂俗的名字。

后来有人替他改了名,附赠了他一段截至目前都还算不错的人生。

直到郁葱怀疑那钟声只是幻听时,他看见了一扇连正门都没有全开,侧门微微半掩的古寺。

这间寺庙很小,门庭也颇为寥落,前面开垦了几片菜地,甚至散养着一只母鸡。

门匾上的题字倒是方方正正,铁画银钩的嵌在上头,不知出自谁手。

郁葱敲了几下门,在他意料之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幸好佛家向来不拒有缘人,郁葱还是拉着已经锈蚀的门环走了进去。

大理的佛寺往往伴塔而建,崇圣寺三塔的佛顶在远处影影绰绰,巍峨壮观。而面前这圣莲寺的佛塔高不过一人,大概还被长期的雨水泡发了根基坍圮了一半,露出里面垒砌的墙体,有人正蹲在塌了一半的矮塔前,手里掂着几块砖,尝试把它重新堆起来。

此时他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刚好和郁葱的视线对上。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不期而遇,那些最偶然的往往恰合着宿命的必然。

谢昭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郁葱,圣莲寺是个不存在任何旅行攻略和地图上面的野寺,通往这里的路早就被层层标红警告危险,禁止一切观光客入内,平时也只有他和林译嘉偶尔被老头子传召才会过来一趟。

郁葱明显是走了很远的路,裤脚上都被溅满了泥点,看到谢昭的时候表情也空白了一下。

谢昭刚想问他是怎么走到这来的,一阵嘟嘟嘟的拐杖敲击声就中气十足地从远而近,佛殿里转出来一个面色黧黑的方丈,明显是长期守在这里的原住民,右手象征性的拄着一根勉强能算做拐杖的木棍,左手捧了一只碗,身穿一套浆洗得看不清颜色的直裰,牙齿已经没剩几颗,但说话嗓门极大。

他先是把碗递给谢昭,里面装着一只羽翼凌乱,明显受了伤的山雀,随后举起拐棍,指着不速之客郁葱,问谢昭:“又是你带来的麻烦?”

谢昭摇了摇头,提高了音量:“不是。”

郁葱赶紧跟着解释:“师傅,我是不小心路过。”

那方丈明显耳背,又大声问了一遍。

郁葱只好扯着嗓子连比带划地重复。

他们三个站在院子里滑稽的唱和,惊飞了一群林子里的栖鸟。

郁葱摸不清这个怪异和尚的脾气,求助似的转向谢昭说了自己循着声音走过来的过程。

谢昭思忖了几秒,看着自己手里的碗钵,说:“可能是后山上的鸟,不小心撞在了院子里的钟上,被你听见了。”

郁葱探头去看碗里装着的东西,一只蓝尾白额的山雀正在微微颤抖——就是它的一击才让郁葱走到了这里。

老和尚指着它命令谢昭:“带到外头治一治,治不好的话,你也别再来了。”他被外人扰了清净,不愿意招待不速之客,手里的拐棍挥的生风,交待了这几句后就自顾自闭上了正殿门,留郁葱和谢昭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郁葱忍不住问:“他脾气一直这样怪么?”

谢昭垂眼看着手里的山雀,淡淡地说:“几年前比现在好一些,最近听力不太好,就不太爱见外人,你不要和他计较。”

郁葱听出谢昭大概与他熟识,又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啊?”

谢昭把装着山雀的碗递给郁葱,又在佛塔面前蹲下来,老头子今天一早火急火燎给他发短信说佛塔倒了,让他赶紧过来看看怎么办,谢昭只好开车过来,在郁葱意外走到这里之前已经研究了一上午,可这种完全靠石头垒砌而成的佛塔并不好建,每次堆了两层就会重新坍塌:“老头子是这里的唯一的师傅,我和林译嘉算是被他养大的,他就是看着脾气急,要强了一些,其实人还不错。”

郁葱卸下自己的包,用矿泉水瓶盖倒了些水放在山雀嘴边,也在佛塔前蹲了下来,从谢昭手里接过砖:“让我看看。”

谢昭有些意外,看着郁葱问:“你懂这个?”

郁葱摇摇头说:“我不懂,但是家里有人专门研究差不多的东西。”

这是典型的垒砌式的佛塔,一般小型寺院里比较常见,讲究的是不用榫卯不用粘合,单靠人工堆叠而成。

谢昭看着郁葱挽起袖口,专注地在那一堆残砖碎瓦中挑挑拣拣,从里头选出一块三角形的垫在最下面,随后是另一块,然后又是一块。

半个小时后,一幢全新的小型佛塔已经初露雏形。

郁葱后退了几步,观察了一下高度和斜度,摇了摇头对谢昭说:“之前大概就已经塌了一次,这次就算垒起来也支撑不过两三年。”

谢昭站在他身后,说:“没关系,两三年后,这里或许都彻底被废弃了。”

郁葱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垒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郁葱要精准的辨认出每一个缺损,再用巧劲卡进每一条缝隙里。谢昭帮助郁葱给所有看似不规则的石块分类,再根据他的描述递给他,即使这样,等他们完成的时候,大理也已经日落了。

郁葱的脸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颊边通红,看着新垒的佛塔长舒一口气,卸掉紧张的神经,上手推了推,佛塔已经纹丝不动了。

被装在碗里的山雀不知何时撞飞了瓶盖里的水,早已去的无影无踪。

谢昭主动问要不要送他回三番,他背起包犹豫了一会儿,问:“林译嘉说你是一个摄影师,我可以去看一看你是怎么拍照的吗?”

谢昭本来都做好了送他回去的准备,因为在寥寥数面的印象里,郁葱不是一个会主动提要求的人,大多数都是在安静地听从别人的安排。

但他现在提了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而他刚才还帮了自己,但谢昭的第一反应仍是拒绝。

他并不是喜欢和别人共享同一片景色的那类人。他刻意不去看郁葱的眼睛,却注意到他可能是容易被蚊虫叮咬的体质,郁葱一下午都蹲在院子里帮忙,现在脖子上明显有两三处红痕。

谢昭把视线移回郁葱的眼睛的时候,拒绝的话在他的齿边滚了三两滚,到底被他咽下了。

郁葱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既没有期待,也没有不安,只是单纯在等待一个回答。

于是谢昭问:“为什么?”

郁葱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说:“如果我的答案让你满意,你就会答应我吗?”

谢昭说或许吧,他一向不讲信用。

郁葱想了一会儿,等到最后的一抹余晖都要消失在他的瞳孔里的时候,才像被面试官提问一样谨慎、客观,尽量不带有个人色彩地引诱:“可是我的答案很长,你真的要听吗?”

“我没什么兴趣听你拿故事和我以物易物,”谢昭说着转身向外走入大理星星点点的夜色,“但如果你愿意自言自语就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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