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13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迟雎 主角:棠翎 于真理
我倒数第二次见到陈无眠是大桥竣工一周后的深夜,她正在画室背后的街角撕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那时的她散着一头蓬松的卷发,穿着招待所的劣质浴袍,神情和动作都显得有些狰狞。
当时我只是出来买保险套,而棠翎在家里煮面做夜宵,吃完打炮,最近我们几乎每天都是这种生活模式,我想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米虫可能也不过如此了。
从始至终陈无眠都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先把广告撕到地上,离开后却又突然折返回来,一脸惊惶地把碎纸往兜里塞,反复好几次。
我还以为是什么香港贵妇重金求子的广告,可等她走后我却在另一个电线杆上瞧清了里面的内容。
抬头写着,贱人小三勾引别人老公,荡妇害死原配不得好死。
然后下面跟着的就是陈无眠做偶像时的公式照,以及她的介绍,当然,全捡的不好的方面讲。
那晚上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和棠翎讲,一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事已经传了两三天了,因为那广告铺天盖地地贴满了整个白玛,岛上的人差不离都知道了,除了安心做米虫的我。
而陈醒这几天都没有在画室出现,其他老师给我说,他是因为怕被旁人指指点点,索性脑袋一蒙躲在了家里。
对此我很难产生共鸣,因为我不太在意旁人的评论,反正我做的事再离奇也不过只是他们的饭后谈资,别人第二天就忘了的事,我又干嘛要放在心上。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天棠翎忙得脚不沾地,我们才感受到那个絮絮叨叨的陈醒居然扛下了那么多工作。
课间的时候蒲卫画着画着,问了我一句“陈老师为什么不来了”。
我说他有毛病。
蒲卫说,他看起来很健康很好呀。
只有在面对蒲卫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成为智慧人生导师的潜质,然后我又卖弄道,活着这么烦,是个人都得憋出点毛病,但你得学会和它们和谐共处,逃是没用的。
蒲卫看了看我,突然认真道,真理,我觉得你哪里都好,聪明好看有意思,你是没有毛病的。
我发觉蒲卫这人真的有毛病。
“于真理。”
棠翎站在教室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乐滋滋跑出去以前,我随手把剥好还没来得及吃的橘子抛给了蒲卫。
然后棠翎和其他老师交接了一下工作,带着我走出了画室。
我见他莫名地又一言不发,便从后边绕上去问:“小棠老师,下班了?”
棠翎没看我,只是动了动嘴里的珍宝珠。
“要去哪儿?”我问,“我饿了。”
很意外地,棠翎问了我一句想吃什么。
感到意外是因为我觉得他以前很少征求别人意见。
我只说随便,于是他带着我走过了几条街,坐进一个半支的屋檐下。
棠翎倚在发黄的墙上,正垂眼瞧塑封过的菜单。他今天穿的衬衫,也是我头一回见他穿衬衫,领口两颗扣子没搭上,显得整个人更瘦了,锁骨展平的时候起码能放下四只炭笔。
腻着油的小木桌随着旁桌举放酒瓶的动作而开始震动,摇得我肘尖碰上他的,不同皮温短暂交汇又分开,到最后我的心竟然也震了起来。
我觉得这很奇怪,明明更亲密的事也没有少做。
留意到我的视线,他瞥了过来,又突然笑了一下,瞬间就让震级再度加深了。
我抓过他的手贴上自己胸口:“我靠,棠翎,我心要爆了。”
“你见谁心都会爆。”
我诚实道:“你今天好好看,好帅,像那种,合唱团站排头的。”
棠翎显然不打算接受我的赞美:“我五音不全。”
我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么好听的声音随便哼哼都差不到哪儿去,怎么还有人腆着脸说自己五音不全呢。”
棠翎终于有点破功,发出一声笑前的气音。
没一会儿,老板就上了菜,像是刈包、福鼎肉片和馄饨,五六个小碗挤在半张桌上,着实让我们有些施展不开。
棠翎一个劲地撇走汤上飘着的葱,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等会我要去趟自由国,你要不要来?”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脑袋。
刚吃完饭棠翎就带着我去到了曾经的自由国。令人诧异的是,门前豪情满怀的“愿人人在此找到自由国”已然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霓虹闪烁的“蓝色巴黎”,蓝色和巴黎中间还有一弯小小的美人鱼。
可惜仍然换汤不换药,里面的装潢也没有太多改变,不管它是自由国还是巴黎,它都只是白玛的夜总会。
棠翎坐上吧台,随便要了一杯啤酒,便和酒保讲起话来。他们似乎认识。
我正琢磨着棠翎把我拖来这里的意义何在,蓦地,整个蓝色巴黎的灯光都黯淡了下来,迷幻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等到再有前奏响起时,舞池台子上方的灯光一同被点亮,顷刻间浓郁的蓝色泼了下来。
熟悉的旋律,好像是我和棠翎遇上的第一晚,他家隔壁放过的烟霞。
渐渐地,我瞧清台上有个被光晕簇拥的女人,她穿着洁净的白色长裙,在舞台正中站定。
我隐约看出来那好像是陈无眠。
陈无眠眼皮上铺满了大颗的银色闪片,头上顶着劣质的金色长假发,古怪又艳俗的打扮,却在蓝色巴黎的灯光里和谐起来,好像她本就该属于这里,至少本就该属于这个狭小的舞台。
我突然有点恍惚,分明没过多久,我却觉得这段日子在白玛经历了许多,上一次看陈无眠表演我还是和张勇一起的,而张勇这孙子最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我明知故问:“是陈无眠?”
身边的棠翎只是有些麻木地望着台上。
“以前她也是这么在北京唱歌的,那个时候别人叫她Vivian。”棠翎淡然道,“小徐若瑄,都这么说。”
“是她叫你今晚来的?”
“她说最后一次了。”
我胡乱道:“如果很在意流言,那她为什么不走,现在就离开白玛?或许你能帮到她。”
“陈无眠不想无关的人干涉她的生活,那会让她觉得丢脸。”
“……我以为你们至少算熟人,或者朋友。”
“算不上朋友,同伴比较贴切。”棠翎说,“同伴能一起走一段路就够了。”
“算不上朋友是因为她喜欢你!”
半晌,棠翎只漠然道:“她不喜欢我,只是需要一个宣泄悲愤的出口,就是因为她知道我永远不会给出回应,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通过我来转化情绪。”
说这话时棠翎一直看着我,琥珀色眼珠被霓虹染得流光溢彩。
“……为什么要给我解释?”我一阵发蒙,忙去抓棠翎的手臂,“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也一样,是吗?”
棠翎没有回答,只说他出去抽根烟。
渐渐地,我听见舞池下有低声议论响起,类似于“这就是那个荡妇”之类的话,还混杂了一些本地秽语,愤恨的,窃笑的,不停歇的。
而台上的陈无眠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一首歌唱完之后只体面立着。几乎是肌肉记忆,她立刻笑了起来,又做了几个飞吻的动作,光彩熠熠,好像还在做着以前的少女偶像。
台下嘘声不断。
陈无眠鞠了个躬,说起诡异的话,像是“眠眠以后会出更好的作品回报大家的”,又像是“谢谢大家对眠眠的支持”。
“装腔作势的臭婊子!”
“滚出去!下贱的东西!”
“滚回对岸去,我们白玛的男人可瞧不上你这种烂货!”
一时间骂声重重,更甚者还有人往上面掷酒瓶的,玻璃碎裂,声音和残片都散的到处都是。其中一块碎片划破了陈无眠的额角,顷刻间血流如注,而她仍然维持鞠躬的姿势,很深很深,举着无限混响的话筒一遍遍地重复“谢谢大家对眠眠的支持”,说到最后已是盛满哭腔。
我想她做错事要受惩罚也得等着当事人,轮不到这些人起哄,便只身冲了上去,背着身把陈无眠抱进怀里,挡下了一些碎酒瓶。在往旁边逃窜的时候,无数只手向我们伸来,有的在拽她的手臂,有的在扯她的头发,视线摇晃,一切都混乱不堪,我只是用尽全力将她抱紧。
“于真理,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叫着搡我,“我的事不要你管!”
“操!谁他妈想理你!”我吼道,“被那群傻逼打不如被我打,想到你和棠翎以前认识我他妈就来气!”
然后陈无眠在我怀里哭了,她说真搞不懂为什么都要和棠翎一样当烂好人。
整个蓝色巴黎吵成一团,我的后背也被砸得生疼,正当我还在想该不会今日我就命丧于此的时候,夸张的对讲机声响了起来,要所有人让开。
七八个警察跑进夜总会,看客瞬间如鸟兽散,我见情形有变才松开了陈无眠。她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向警察举着的手电筒光走去了。
“是陈无眠吧?是你报的案?”
“是。”陈无眠平静道。
还没等我回过神时,警察就伏住了陈无眠,领着她从让出的通道往外走。
我怔了许久,跟着跑离蓝色巴黎,出来就听见警察的一声“请配合我们工作。”
陈无眠这才把视线从马路对面的棠翎身上收回来,转身坐进了警车,裙袂在夜风里翻飞,像只展羽的白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