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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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第一次开颅手术,感觉不太好。

头发都剃光了,我以为会很难看。

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还好。

不知道能活多久。

希望可以坚持到你出来见我。

贪心一点讲,希望能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最好能、算了,不想了。】

“铛铛。”狱警敲敲栏杆,“孟小龙,起来,你爸来看你了。”

“哎,来了。”靠墙盘腿坐百聊无赖的青瓜皮年轻男人应了一声,站起身踩着拖鞋路过室友的床铺,故意说,“我爸真烦,总给我带点有的没的。”

厉融冰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孟小龙,将视线移向墙角。

算算日子,迟春已经两年没有寄信给他了。

或许他大学毕业后,工作真的很忙吧。

【我理解我母亲的难处,但我不想原谅她。

如果她没有丢下我改嫁,我也不会失手杀了那个毒鬼,融冰就不会替我坐牢。

我应该坐牢,融冰应该参加高考,他有着比我更好的未来。

现在,我靠欺骗我母亲,利用她的愧疚,多拿一些钱,留给融冰,将他的未来还给他。

算算日子,还有半年,融冰就该出来了。

明天去医院做检查。】

【间变胶质瘤,医生说大部分患者能活三四年。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我活不了太久,没想到还能陪融冰一阵子。

真是出乎意料。

再也不想开颅了。】

“又在读信啊。”孟小龙坐在床上,一边嚼着父亲送来的地瓜干,“就那么几封信,让你翻来覆去都看毛边了。”

“就你话多。”厉融冰瞥他一眼,他相貌英俊,丹凤眼高鼻梁,右眉一道断痕,看起来冷漠凶戾,偏偏眼尾一颗针尖大的红痣,气质柔和三分。

孟小龙不吭气了,他一个盗窃犯,不知为何,跟杀人犯关在一起,平时撩拨两句厉融冰不搭理他,但也知趣地不敢在厉融冰读信的时候犯贱。

他只是欠登,不是傻叉。

厉融冰将信放入铁盒,合上盖子,沉默一会儿,突然暴躁地锤两下铁盒。

那盒子原本是装铅笔的,厉融冰拿来装信。信件不多,薄薄一沓,迟春话少,自尊心强,十分倔强,厉融冰没想过改变迟春,只是有些丧气,他的喜欢,换不来迟春几句简单的问候。

甚至如今,连问候都没有了。

迟春像一缕风,消失在厉融冰的世界里,杳无音讯。

【我妈妈以为我全好了,将公司的业务一项项交给我,说什么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会亏待我的。

听后我只想笑,她已经亏待我太多,这明明就是补偿。

她能补偿我,我又怎么补偿融冰呢?

融冰喜欢我,像一张中了头号大奖的彩票砸在我头上,那天我好不容易爬上天台,如果不是融冰在天台抽烟,我恐怕已经死了。

他以为我不喜欢烟,强行把烟戒掉。

戒掉也好,戒掉能活得更久。】

厉融冰一通发作,将铁盒锤得皱皱巴巴,另一张床上的孟小龙噤若寒蝉,抱紧自己,生怕惹了厉融冰不快。

厉融冰在监狱中,脾气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他十八岁因杀人进监狱,父亲有钱,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只要他不在监狱里捅人,狱警一般不管他。年纪轻轻,腿脚利索,有着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偶尔有不长眼的犯人挑衅厉融冰,只有被揍进小黑屋的份儿。

厉融冰蹲小黑屋,顶多俩小时就放出来,他相貌出众,嘴皮子利索,总有一百个理由说服狱警自己是正当防卫。

孟小龙打个寒颤,对了,他想起来厉融冰杀人的罪名是防卫过当致人死亡。

这人他妈是专业的。

发泄完情绪,厉融冰坐直身体,呆呆地望着铁盒,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期待一封来自迟春的信。

信里有详尽的解释和娓娓的爱意,告诉他迟春的近况,并承诺等他出来一起生活。

迟春在哪里,迟春还喜欢他吗,迟春是不是变心了。

无尽的问题得不到答案,唯有一声声空洞的回音。

厉融冰拿起被砸扁的铁盒,用力将它恢复原状。

六年,迟春,他快出狱了。

【最近事情太多,或许是过度疲累,头疼恶心。

经常梦到过去,梦到我被我爸打,融冰拎着酒瓶子吓唬我爸,让他赶紧滚。

醒来想想,我上初中之后我爸就打不动我了,他那身子骨,不够遭我一拳的。

都怪融冰之前总说,小时候没遇见我,他那臭脾气,小时候遇到了得追着我打。

我也想小时候遇见他,听他说过一次他母亲走得早,其实我早知道他母亲的事情。

当时他妈妈自杀的事传遍街头巷尾,他爸爸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老板,花天酒地不着家,他妈妈受不了上吊死了。

他笑着说他妈不如我妈,我妈受委屈会跑,他妈受委屈只会伤害自己。

他跟他妈妈性格挺像的,都是伤害自己的人。

这样不好。】

离出狱时间越近,厉融冰越暴躁,他没有打人,他只是看起来杀气腾腾。

孟小龙缩缩脖子,他并非厉融冰的长期室友,因盗窃罪被判三年,刚进来和厉融冰住了半年。

这半年可太难熬了,孟小龙多次在狱警面前发誓自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并把党章背得滚瓜烂熟,企图换取更换宿舍的机会。

狱警以同情的目光,目送孟小龙垂头丧气的背影。

没人愿意跟厉融冰住一起,原本的四人间因为厉融冰六次正当防卫把室友防卫得鼻青脸肿,而改为两人间。

孟小龙是这个片区里,最好欺负的软柿子。

他不倒霉谁倒霉。

爱情是一件极其神奇的事。

厉融冰仍然记得第一次见迟春,他听说过迟春的大名,年级第一,聪明帅气,相比于他这个成绩常年吊车尾的学渣,迟春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谁能想到,高一下学期的阳春三月,细胳膊细腿的年级第一,费力地爬上天台坐在房檐边看风景。蹲在矮墙边抽烟的厉融冰也没想到,他望着迟春的侧脸,第一反应是,妈的这小子长这么帅,第二反应才是,我靠不要命了?

“你他妈谁啊,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厉融冰一把拉住迟春的胳膊,强行将他拽下房檐,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说,“交钱,保护费。”

“我没有钱。”迟春说,他身形消瘦,面色颓唐,说着又要往房檐边走。

“没钱也不能跳楼啊。”厉融冰紧紧抓着迟春的手不放,“你叫什么名字?”

“迟春。”迟春说。

“……不会是,年级第一那个迟春吧?”厉融冰问。

迟春不说话,盯着天际飞翔的鸟儿,流露几分羡慕。

“真是奇怪了,考年级第一还要跳楼,咋的,题太简单了不满意啊。”厉融冰嘀咕,“要是我考年级第一,我爸能给我买架直升机。”

“真好啊。”迟春没头没脑地说。

“你教我呗,我考上年级第一你再跳楼。”厉融冰说,“直升机分你一半。”

迟春眼神动了动,不是为直升机心动,而是为厉融冰随口胡诌的建议,他看向厉融冰,从头到脚地打量这小子,摇了摇头,说:“你考不上。”

“……”厉融冰拳头硬了,他恼怒地推一下迟春,把年级第一推了个踉跄,“你他妈瞧不起谁呢。”

在对方的武力威胁下,迟春不得不答应厉融冰的提议,于是乖乖仔把自杀的计划往后放了放。

至少摆脱这个霸道的混蛋之前,他没办法爬上天台。

天台是厉融冰的地盘。

可厉融冰实在不是学习的料,他甚至不知道直角等于九十度。迟春对原生家庭满心的绝望改换为对厉融冰差劲领悟能力的绝望,他不用下定决心自杀,他看到厉融冰就不想活。

“立体几何有这么难吗?”迟春问,“我记得你打D游戏的时候比我认路多了。”

“游戏又不会让我求垂直。”厉融冰说,他恶狠狠地看向迟春,“你教的不好。”

“谁教的好你找谁去。”迟春放下笔,“我不干了。”

厉融冰双手叠放,趴在桌子上,看着垂头丧气的迟春笑嘻嘻地说:“别啊学霸,你是年级第一唉,连我都教不会吗?我又不是倒数第一。”

“你好骄傲哦。”迟春没好气地说。

“是呢。”厉融冰从不知道什么叫丢脸,他伸手戳戳学霸俊秀的脸颊,给迟春造了个人工酒窝,“写完卷子,去我家打游戏。”

“就知道打游戏。”迟春拾起笔,任劳任怨地在草稿纸上画方块,“条件说这条线和这条线垂直,那么……”

后面的话厉融冰不记得,他脑子里满是认真讲题的迟春。

一池春光在迟春的眼睛里。

【在我改口叫她妈妈后,她哭着同意把一套闲置的房子挂上我的名字。

我很不喜欢利益交换,但一想到这套房子是给融冰的,必须认真对待。房子的位置不错,虽然在郊区,周围的基础设施都很完善,周围也没有讨厌的医院。她附赠我一辆车,我现在太瘦了,确实需要一辆车遮掩一下体形。

时不时的头痛提醒我病并没有好,它潜伏在脑袋里,伺机带走我。

带走我吧,我早该走了。

明天去接融冰回家。】

今天出狱。

厉融冰睡了个懒觉,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已经对外面的生活失去好奇心。

孟小龙倒是很激动,他坐在床铺上,抱着一袋地瓜条,眨巴眨巴眼,问:“你不走吗?”

“不。”厉融冰翻了个身,背对催了他十一次的室友,“不要烦我。”

孟小龙缩缩肩膀,说:“你不会在这住习惯了,不想走了吧?”

“是啊。”厉融冰说,“我准备把你杀了,再坐六年牢。”

一句话吓得孟小龙收声,连地瓜条也不敢吃,坐在床上装木雕。

直到半下午,狱警忍无可忍来催,厉融冰才慢腾腾地坐起身,换掉囚服,穿上狱警递来的棉质短袖和长裤。

七月盛夏,厉融冰走出监狱大门,恍如隔日。

路边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车。

厉融冰以为是父亲的车,厌恶地皱起眉头,他讨厌流连花丛毫无廉耻的父亲,但目前,他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上前走去,入眼却不是熟悉的车牌号,厉融冰愣住,只见后排窗户沉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眉眼成熟,气质稳重,是迟春。

“怎么这么久。”迟春说,“上车。”

“你,”厉融冰舔了舔嘴唇,半晌找回声带,“你谁啊,让我上车就上车?”

“天太热了,融冰。”迟春说,“我等了很久。”

厉融冰皱起眉头,直觉不对劲,亦放不下面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开口即是阴阳怪气:“我哪儿好意思让大忙人等我。”他抿唇,止住后续伤人的话语,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让迟春滚。

他很难过,入狱六年,与迟春的联系全靠信件,迟春却缺席了两年。

明明不是他捅的人,他出于爱意顶替迟春坐牢,然后被迟春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迟春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厉融冰,这小子眼眶红了,绝对要哭。他太熟悉厉融冰,表面坚硬,实际是个爱哭鬼,疼了哭,不疼也哭,泪水不要钱似的哗哗往下掉。

“上车吧,天气太热了。”迟春说,“车里有空调。”他不是不想亲自下车抱抱厉融冰,但他的身体不允许走进炙热的阳光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催促厉融冰上车。

厉融冰撇撇嘴,不情愿地拉开车门,弯腰进入车里,坐在迟春身边。

迟春对司机说:“麻烦回酒店。”

“有派头了啊,迟老板。”厉融冰说。

“跟我去北京。”迟春说,“到时候帮你找一份工作。”他停顿片刻,说,“我也就放心了。”

“不去。”厉融冰说,“我找我爸,我爸有钱。”

“我也有钱。”迟春说,“虽然没你爸爸有钱,但我的都是你的。”

“我爸的也都是我的。”厉融冰说。

迟春想了一会儿,顺从地说:“是啊,都是你的。”

到酒店门口,迟春说:“你先进去。”

厉融冰打开车门,迈出一只脚,闪电般地伸手抓住迟春的手腕,他掂量一下,问:“怎么这么瘦?”

“我一直都很瘦。”迟春说。

“这也太瘦了。”厉融冰捞住迟春的腰,将人拖出汽车后排,并肩站在阳光下。

车内狭窄,阴影错落,看不明晰,迟春站在人行道上,面露不安,最刺眼的不是他苍白的脸色,而是头顶开颅手术的痕迹。弧形的刀口不长头发,是浓密的发丝掩盖不住的狼狈,厉融冰眼神变幻,急促地呼吸几下,显然气得不轻,他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做了个手术。”迟春安抚地拍拍厉融冰的手,“小手术。”

“都他妈在脑袋上开刀了,还小手术?”厉融冰全力拦截了一路的眼泪扑簌坠落,“你就知道骗我,我都担心死了你还骗我,你是不是非得气死我才乐意?”

迟春手忙脚乱地替厉融冰擦眼泪,实在擦不及了,伸手将厉融冰拉进怀里,说:“已经好多了,真的,你看我现在很有钱,过得好,以后都是你的。”

“我要钱干什么。”厉融冰说,“我才不稀罕你的钱。”他靠在迟春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才不稀罕。”

好不容易止住了厉融冰的眼泪,迟春拉着他走进酒店卧房。

“你刚毕业两年,哪来这么多钱?”厉融冰问。

“我妈发家了,过来找我。”迟春说,“她的新老公是无精症,她只有我一个儿子。”

“所以你现在在你妈手下做事。”厉融冰说。

“对。”迟春说,“你想上学还是工作?”

“我没想好。”厉融冰说,“我成绩不好。”

“你成绩差死了。”迟春说,“简直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骂谁。”厉融冰不服气地反驳,“万一我开窍了呢,这两年的事你又不知道。”

“你笨得太明显了。”迟春笑眼弯弯,六年来,他第一次笑得灿烂。

“闭嘴。”厉融冰跟着笑起来,玩笑似的推一把迟春,两人滚到床上打成一团。

【终于见到融冰了,他和以前一样好哄。

他抱怨我两年没联系他,两年前我确诊恶性胶质瘤,害怕不小心泄露负面情绪,收到他的信后,我只敢写了回信,收进木匣中。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愈发不敢联系他。

祈求他憎恨我,这样他出狱时也不会去找我,开启下一段人生。

我没死,我又来找他了。

这是一件错事,可惜我斗不过我的心。

见到融冰闹脾气,我仍然满心欢喜,一如少年时的怦然心动,他终于回到我身边。

我爱他。】

厉融冰轻而易举地制住迟春,他武力值远高于学霸,低头随便在迟春颈间留下三五个牙印和吻痕,叼着锁骨口齿不清地说:“你太瘦了。”

“回去增肥。”迟春说。

“咬着硌牙。”厉融冰说,他环紧迟春的腰,像条小狗在迟春颈间舔舐。

迟春揉揉厉融冰的短茬头发,有些扎手,他轻轻喘息:“好了,别闹我了。”

“你不会不行了吧。”厉融冰抬腿,膝盖暧昧地摩擦迟春小腹,遗憾地感叹,“我的幸福啊。”

“流氓。”迟春脸颊泛红,横了厉融冰一眼,春水微漾,他说,“今天太热了,我头疼。”

迟春脑袋里长的肿瘤,很不巧紧挨着脑干,横跨三个脑叶。幸好医生医术高超,小心翼翼地将肿瘤组织和脑干剥离开。下手术台后,医生叮嘱迟春,恶性胶质瘤的预后较差,建议迟春规律生活,避免情绪波动,少食多餐,忌辛辣。

厉融冰停下挑逗的动作,额头靠着迟春的胸膛,半晌不说话。

“怎么了?”迟春问。

“你得了什么病?”厉融冰声音极力保持平稳,仍无法掩盖平稳下的自责和惊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应该早点出来,不让你等这么久。”

“别担心,手术后好很多了。”迟春说,他拍拍厉融冰的脊背,“经常头痛是副作用而已。”

手术前,迟春曾经历两次严重癫痫,接着是下肢无力。手术后,虽然恢复了腿部感知,仍不能久站。

【融冰最终选择继续上学,他说他要学厨师,把我养胖。

对于他的选择,我很高兴,习得一门生存的手艺,在我走后,他也能过得舒适。

况且,做一手好菜,对寻觅新伴侣是加分项。

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的病症名称,我想要他无知无觉地高兴一段时间。

明天去化疗。】

迟春带厉融冰回到北京的住处,房子位于通州,七十几平的小两室,高层带电梯,楼下是地铁站和公交站,超市菜场一应俱全。

“车和房都是我妈妈给我的,现在都在我名下。”迟春说,“你问你爸要身份证和户口本,我把它们过到你头上。”

“啊?”厉融冰呆呆地指向自己,“真给我啊?”

“是啊。”迟春点点头,“都是你的。”他不想走遗嘱赠予,会给厉融冰带来太多麻烦和纠纷,以及百分之三十的遗产税。

“不、不了吧。”厉融冰说,“我有钱。”以往都是厉融冰帮迟春解决麻烦,请迟春吃饭,帮迟春赶跑吸毒的父亲,替迟春坐牢,他一直在付出,接受赠予时却不好意思。

“你嫌钱多?”迟春反问,他迂回地劝解,“我怕我妈反悔要回去,你帮我保管。”

“送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吗?”厉融冰问。

“她把我送给我爸,现在不就要回来了。”迟春说。

“啊,”厉融冰说不过迟春,六年隔绝社会,他仍是原来那个不学无术、单纯好骗的少年,“好吧。”

【化疗过后,医生说有复发的迹象。

我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心中慌张。

胶质瘤不可能完全治愈,有的人幸运,能活十年,有的人不幸,三五个月就走了。

我坚持了两年多,已经远超预期。

我得把融冰的事情安排好再走,我欠他太多了。

明天送融冰去上学。】

“老师说我有天赋。”厉融冰拉开车门坐进来,挨着迟春,手舞足蹈地讲述第一天的校园生活,“这个学校太好了,没有一上来就教书本知识,边讲边练,我都听懂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领域,你不适合传统的学习,必然在别的领域发光。”迟春说,他牵起厉融冰的手,摸到创口贴,问,“烫着你了?”

“自由活动的时候,我想试试颠勺,差点扣到同学头上。”厉融冰不好意思地说,“火太大,烧到手了。”

“一天天没个消停。”迟春说,他以为他习惯病痛,摸到厉融冰手上的伤,心中尖锐绵密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他眉头紧皱,“老师不看着你们吗?”

“我都二十四了。”厉融冰说,“不是小孩子。”

迟春怔怔地望着厉融冰的侧脸,他多希望他们还是小孩子。

不知病痛,只知欢乐。

“你在写什么啊?”厉融冰凑到迟春身边,“愿望清单?”

“你有想过环游世界吗?”迟春塞给厉融冰一支笔,“和我一起写。”

厉融冰最讨厌写字,他的字歪歪扭扭,像条蠕动的豆虫,和迟春规整秀气的字体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在把我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都写下来。”迟春说,“等咱们老了,一起实现。”

“好啊。”厉融冰拿起一张A纸,坐在迟春身边写:

给迟春做佛跳墙。

带迟春去海南冲浪。

和迟春去潍坊放风筝。

……

迟春要健康快乐。

【我写下一百件想做的事,等我走后,希望融冰一一帮我实现。

他是重情的人,难以走出回忆,我尽可能帮他回归社会。

希望他遇见更美的风景和更爱他的人。

希望他活到九十九岁。

希望他下辈子,

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

“从今天起,这是你的房子,这是你的车。”迟春将两把钥匙交给厉融冰。

“是我们的房子,和我们的车。”厉融冰纠正道。

“是是是。”迟春笑着抱住厉融冰,“我好爱你。”

“我也是。”厉融冰说,“每时每刻都爱你。”他拉着迟春踏进厨房,豪气地说,“迟老板想吃什么,点菜,我都能做。”

“呦,厉大厨学有所成。”迟春说,“我想吃番茄炒蛋。”

“别这么收敛啊。”厉融冰说,“我会雕萝卜花,等会儿给你雕一个。”

“好。”迟春说,“我第一次去你家玩,你给我做的番茄炒蛋,很好吃。”

“没吃两口,就撞见我爸带着他的新秘书进家。”厉融冰说。

“对了,你爸怎么样?”迟春问。

“还活着。”厉融冰说,“活得挺好,和以前一样潇洒。”他恼火地自言自语,“这老东西,怎么就没染上艾滋病呢。”

“他没弄出来新儿子?”迟春问。

“得了吧,我就够他糟心了。”厉融冰说,“甭看他花天酒地,保护措施做得贼好。”

迟春除了化疗,日常还要去母亲的公司上班。迟春的母亲李春燕经营一家五十人上下的贸易公司,每个月收益可观,算是小老板。

“小春改个姓吧,跟妈妈的姓。”李春燕说,“那个死人的姓不好。”

迟春迟春,迟来的春天,李春燕非常膈应这个名字,仿佛在预告某种不吉利的事情。

“太麻烦了。”迟春说,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他更想改厉融冰的姓氏。

还能让厉融冰叫他哥哥。

迟春每天下班都会来接厉融冰放学,他癫痫过,不能开车,全靠司机开车代步。

“晚上想吃什么?”厉融冰一上车就问。

“你学了什么新菜?”迟春问,“我都可以。”

“我选的粤菜方向。”厉融冰说,“清淡少油盐,南瓜蒸小排怎么样?”

“好啊。”迟春说。

“再加一盅乌鸡汤。”厉融冰自顾自地掰手指,“还有酸奶水果鲜切。”

“这么丰盛啊。”迟春说,“那我也得拿出点诚意。”

“什么诚意?”厉融冰转头期待地看向迟春。

迟春说:“回家你就知道了。”

【医生说脑袋里肿瘤又长出了一些,长得不太大,但侵蚀了脑干和面部神经,只能靠二次开颅手术清除。但若做二次开颅,极大可能保不住神经,有全瘫和面瘫的风险,以及醒不过来变成植物人。

我放弃了手术。

那就还剩下三个月。

三个月,我还能替融冰做些什么呢】

茶几上放着一套崭新的游戏机,厉融冰兴奋地欢呼:“哇,爱你!”他快步走到茶几旁,兴致勃勃地拆开包装,扭头亲一口迟春。

迟春说:“我记得你喜欢赛车和搏击类的游戏,挑选了一些卡带。”

“只要是双人游戏我都喜欢。”厉融冰说,他翻了翻卡带,挑出一款看起来画面非常唯美的游戏,“等吃完饭,一起玩这个。”

“好。”迟春点头,“它讲的是一对好朋友一起旅行看风景的故事,我选的时候担心你觉得无聊。”

“怎么会无聊。”厉融冰说,“我和你一起,永远不会感到无聊。”

游戏画面舒缓,音乐旋律优美,成功唤起了厉融冰的瞌睡虫,他靠着迟春的肩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才几点啊,我好困。”

“九点半。”迟春放下手柄,亲亲厉融冰的额头,“咱们去睡觉,我还有礼物要给你。”

厉融冰乱七八糟的作息被纪律严苛的监狱生活掰得板正,他洗漱完毕,踏进卧室,入眼是腹部盖着空调被,半遮半掩的迟春。

厉融冰马上就不困了。

甚至可以再嗨三天三夜。

迟春的吻一如既往的温柔,褪去少年莽撞的青草气,带着些沉稳安静的木质香。

厉融冰和以前一样,急切地与迟春纠缠,他像一阵呼啸的春风,吹得冰河融化,鸟鸣花开。

而迟春,不紧不慢地解开厉融冰的衣扣,探索积极主动的爱人,红润的脸颊,健康的体魄,无穷的精力,随着迟春的一举一动诚实反馈欢愉欣悦。

迟春多想和厉融冰白头偕老,这个人纯粹、忠诚、重情,他简直不敢想象厉融冰爱上另一个人。

可他却不得不接受,并鼓励厉融冰走出他的影子。

“你怎么了?”厉融冰注意到迟春异常的沉默,他缓了口气,吻去迟春眼角沁出的泪水,取笑道,“我还没哭,你就哭了。”

迟春没说话,收紧手臂,将厉融冰往怀里压,听着爱人的闷哼,感受怀里沉甸甸的重量。

厉融冰似有所察,动了动腰,挣扎着想要看迟春的面庞。

“别看。”迟春吻住厉融冰的耳垂,声音颤抖,“别看我。”

【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有些看不清东西。

眼前晕了一会儿,坐在床边许久才缓过神。

时间越来越短了,我想再为融冰争取一笔钱。

即使这件事很无耻,我也要做。

明天去化疗。】

厉融冰脑袋聪明,学不进公式语法,做饭却一日千里,颠勺切丝不在话下,甚至烘焙裱花也懂一些。

他算着迟春的生日,想要给爱人做一个小蛋糕。

迟春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厉融冰调了一点点奶油,抹在松软的蛋糕胚上,用黄瓜雕了一朵绿色的月季花。

他等了许久,下午五点、六点、七点,迟春还没回来。

厉融冰心下慌张,他摸出手机,给迟春打电话,持续一分钟的“滴——”声,电话终于接通。

“喂?”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厉融冰抽了一口气,问:“你好,你知道迟春在哪吗?”

“我是迟春的妈妈。”女人说,“你是谁?”

“我是,”厉融冰顿住,沉吟片刻,说,“他的好朋友,迟春呢?”

电话被抢走,传来迟春冷静镇定的声音:“融冰,别担心,我马上到家。”

“你、”没等厉融冰发问,电话挂断,剩余急促的忙音。

“你要去哪?!”李春燕一把拉住迟春的手腕,“医生说你要住院观察病情!”

“明天住,今晚不行。”迟春坚持下床,他眉头紧皱,头痛欲裂,疾病让他温和的脾气变得暴躁,用力推开李春燕的手,“别碰我!”

李春燕怔愣,自她认回迟春,迟春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她以为母子连心,迟春爱她,即便她没有亲手将儿子养大,迟春依然会好好孝敬她。

迟春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他身材瘦削,动作起伏的间隙,看得到根根分明的肋骨。他顺手拿走床头柜上的止疼药,随意吞咽两颗,快步走出病房。

他已经没有耐心照顾李春燕破碎的慈母心。

没有人比厉融冰更重要。

八点二十,迟春踏进家门,与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厉融冰对视,他自然地挤坐在爱人身边,说:“跟我妈开会,忘了时间。”

“哦。”厉融冰闷闷不乐地应声,“怎么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

“对不起。”迟春说,“最近工作忙,事情太多了。”他亲亲厉融冰的脸颊,揉揉爱人略长的头发,“感觉你头发长得比以前慢。”

“以前不操心。”厉融冰指着茶几上的蛋糕,“迟春,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你这一百个愿望里,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厉融冰问。

迟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最想实现的啊……”他拉长声音,“和你白头偕老。”

厉融冰说:“这是肯定的啦,还有呢,想去哪,做什么事?”

“嗯……我想想。”迟春双手叠放在脑后,“我想去昆仑山找神仙,求神仙给咱俩牵一条红线,牢牢的绑在一起,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在一起。”

“神仙又不是月老。”厉融冰说,“你放心,每一世我都去找你,就算我投胎成垃圾桶,也要跟去你家里。”

“怎么会投成垃圾桶。”迟春闷笑,“净瞎琢磨。”

“我明天要去住院。”迟春说,“得麻烦你照顾我一阵子了。”

“住院?”厉融冰猛地坐起身,紧张地问,“什么病,严重吗?”

“还是之前的病。”迟春说,“医生要求我做脑CT。”

“你不要吓我,我胆子没那么大。”厉融冰说,他揉揉眼睛,“我害怕。”

“怕什么。”迟春伸手,将厉融冰拥入怀中,“我陪着你呢。”

【我需要慢慢让融冰接受我要离开的事实。

我剩余的时间太少。

我好想活着。】

“肿瘤已经侵蚀到脑干了。”医生拿着影像片,朝厉融冰和李春燕比比划划,“我建议姑息疗法,尽量减轻患者的痛苦。”

迟春半躺在病床上,看着厉融冰晃了晃身子,似乎站不稳,噗通一声坐在床边,眼神空洞。

“还有多久?”李春燕问。

“这……”医生看向迟春,“一到两个月。”

“谢谢您。”迟春说,他努力睁大眼睛,从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寻找厉融冰的身影,摸索着与爱人牵手,“别难过啊。”

“你让我怎么,”厉融冰深吸一口气,他早就有所察觉,强行屏蔽感知,不愿相信残酷的现实,“我告诉我怎么,”他说不完一句话,他不敢看病床里干枯的爱人,他仿佛坐在与世隔绝的泡泡里,周围的一切化为虚无。

也许这一切都是假的,等太阳升起,婉转的鸟叫唤醒清晨,他睁开眼,健康的迟春躺在他身边,笑着给他一个早安吻。

【病情恶化得很快,自我住进医院,短短一周时间,我便失去了双腿的知觉。

视觉时好时坏,我趁能看见的时候,写下两行字,细细描摹融冰的相貌。

镇痛药物的影响下,我变得嗜睡,无论我什么时候醒来,融冰都守在我床边。

像条随叫随到的小狗。

我的爱人,我的宝贝。

我好想活着。】

迟春经常写作,内容不给厉融冰看,写完一张纸,整齐地叠好,放进木匣。

“在写什么?”厉融冰问,“给我看看呗。”

“不给。”迟春说,“等我走了,你再看。”

厉融冰沉默,他回避死亡的话题,拒绝思考迟春走后的生活。

“融冰,我早该走了。”迟春说,“高一那年,在天台的时候,是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拽回来。”

“如果你不救我,你就不会坐牢,你会继承你爸的公司。”迟春说,“你会过得很好。”

“比现在好。”迟春说。

“你闭嘴!”厉融冰抬高声音,眼眶通红,“你闭嘴!迟春!你他妈给我闭嘴!”

“你他妈不要在这拐弯抹角地气我,什么没有救你,我他妈就是要救你,就是要栽在你身上,就是活该被你丢在监狱不闻不问还贱兮兮地期待你的消息。”厉融冰深吸一口气,试图咽下泪水,“我恨死你了迟春!我恨死你了!”他蹲下,蜷缩在病床边,双臂抱膝,“我不是傻子,我早就感觉到你有事情瞒着我,你不说,我有什么办法。”他委屈极了,压抑的哭声渗出牙关,他将脑袋埋进肘窝,“你走后,我怎么办?迟春,我怎么办啊?”

迟春抬起一只手,放在厉融冰的脑袋上,轻柔地抚摸爱人的发丝。

“我的愿望清单,记得吗?”迟春说,“替我去完成它。”他睁着无神的眼珠,用声音为爱人描绘一副充满希望的画面,“你去爬山,去看海,去放风筝,去划船。等你老了,拄着拐杖去昆仑山,找隐世的神仙,问问他,能不能给咱俩牵一条红线。”

“如果你找到了新的爱人,那就更好了。”迟春话没说完,被厉融冰打断:“迟春你不要再气我了!”

“好吧。”迟春歇下话茬,今天的刺激足够了,再刺激要把人刺激神经,“晚上煮汤吗,我嘴里没味道。”

“煮个屁。”厉融冰说,“饿着吧你。”

“这样啊,那我今晚就死。”迟春笑着说。

厉融冰跳起来:“滚啊迟春!这是能开玩笑的话题吗!”

“可我想喝汤。”迟春说。

“喝喝喝,给你喝。”厉融冰提着饭盒愤愤不平地走出病房,“我去借个灶台。”

“不回家煮吗?”迟春问。

“不回,怕你死了。”厉融冰的声音飘在空气中,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梦见许多事情,最经常梦见的是那个雨夜。

我捅死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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