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

精彩段落

当时冬季还没降临,场次减少的那两个星期,他们的活动范围从剧院和公寓间十五分钟的街道,拓展到城市的其他地方。到了周末,礼拜日的演出只安排在下午,阿霖就会带小云去下城,到联合广场附近的咖啡馆小坐。小云很喜欢艺术气息浓厚的东区,那些亮堂的橱窗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临街基督教会的白鸽在做礼拜的这天会被放出来,它们从广场腾空飞起,一路掠过教堂冰冷的尖顶。就是在那时候阿霖第一次知悉,眼前的俊美青年便是他童年梦里的东方男孩。坐在咖啡馆里小云聊起了自己的巡回演出生活,他也不是生下来就在马戏团里的。五岁那年,他的父母死在了西弗吉尼亚的一场大型矿难中,那起煤矿爆炸有近五百人丧命。差点要饿死路边的时候,马戏团的老团长把他捡了回去。小破马戏团本就入不敷出,现在还多一张吃饭的嘴。起初他只是帮大家打杂,每到一个陌生的镇上,就负责沿街贴海报。过了两三年,老团长开始训练他做Trapeze项目,空中飞人。后来境况逐渐好起来了。“一路从西部走到东海岸,一个个城镇挣过去,最早我们的设施都装在货运马车里,到后来动物种类多了,就换成了大卡车。有时候在一些边缘的落后镇子,观众三分之一都坐不满,那些农民都聚在看台周围,大张着嘴,惊呆了的样子。也有很多付不起门票钱的人,掀开帐篷的门帘从外面偷偷看。不过到城里的话,通常能大赚一笔。”“你们去过锡拉丘兹吗?”“——记不清了,为什么这么问?”“我小时候在纽约州的嘉年华上看过一次马戏表演,那里也有个亚洲男孩做Trapeze,会不会刚巧是你?对了,嘉年华是在锡拉丘兹举办的。”“啊——你说的是那个,我记得,当然记得,那个嘉年华是我们当时接过的规模最大的演出邀请。抱歉,我反倒把地名忘记了。”

在咖啡馆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分别喝了很多黑咖啡和冰可乐,桌上的面包篮没有空过,小云喜欢在切片法棍上抹厚厚的黄油。阿霖着迷于听他讲巡演路上千奇百怪的经历。那些故事总有奇异的光泽,经小云的口说出,变得熠熠生辉。“有一个小镇临近大片的荒漠,那次我们没找到合适的住处,最后索性扎帐篷睡。那天Shelly——我说过她的名字吗,我们的驭象师——天知道她从哪里搞来了一堆蘑菇,我真当是普通蘑菇,还吃了不少。哦天,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我没在帐篷里呆着,怕自己吐出来,就在外面坐了一夜。你知道那晚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成群的水母在天上飘,珊瑚开在云边,“第二天,在去下一个地方的路上,遇到了我的那三只长尾风鸟,你说神不神奇?”“所以才换了新的节目吗?”“哦,那是因为成年后长太高了,不适合演Trapeze了。”阿霖被可乐呛到咳个不停。

阿霖享受和小云待在一起的时光,他从来不知道生活还可以如此自由惬意。小云温柔又有魅力,阿霖听他讲话,不紧不慢地闲聊,光是走在这个人旁边都能让阿霖愉快。来到美国后他再也没有过一个这么好的伙伴,他跟小云聊纽约的生活,聊自己的童年,有些事情阿霖没跟任何人说过,比如他到美国的头两年,怎么被学校里的白人小孩欺负,只因为他是个混血,并且英语不是他的母语。在马戏团演出的间隙,他们几乎踏遍了曼哈顿的每一个街巷,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就是阿霖的家,摆满古董家具的精美豪宅。阿霖没有邀请小云去他家做客,小云也从来不提要上门拜访。阿霖社交生活的重心在逐渐转移,但他假装对此浑然不觉。到后来这件事在阿霖的交友圈中人尽皆知,他与一位马戏团副领班走得近,连舞会都不和他们一起去了。那种所有人都挥金如土的舞会,年轻人在桌下喝兑水的伏特加,酒都是意大利人从加拿大偷运进来的,一瓶的价格比得上纽约本地三流艺术家画作的成交价。“带他来带他来,你正缺个男伴。”他的朋友喝多了语气无比戏谑。阿霖只好友善地笑笑,灌对方一口酒搪塞过去,舞会结束后一如既往地拐到百老汇的公寓,给已经眼熟他的门房留口信。

偶尔两人结伴去看电影,在小云租住的公寓几个街区外有一家电影院。1932年正值好莱坞影视寒冬,能看的影片屈指可数。萧条时期,连同货币一起紧缩的还有电影审核:荧幕上的性描写、暴力、犯罪、粗话、渎神的语言都被严格地限制,而异族通婚以及同性恋情节则被彻头彻尾禁止。审核委员一律为白人男性。放眼望去,那个冬天白茫茫一片。只有引进的外国电影值得一看。有半个月那里在放《诗人之血》,是法国诗人让·科克托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阿霖曾在一场叫人昏昏欲睡的戏剧鉴赏会上听过这个名字,他的诗集扉页印着毕加索替他作的画像。

电影结束后重回大街上,天空中飘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小云立在台阶上,他半长的头发及肩,鼻尖冻得泛红,睫毛微微颤动,人缩在灰黑色的毛丝鼠大衣里,雪落在上面几乎是半透明的。瘦高的一个人此时看起来那么轻柔,如同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阿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望着小云动人的侧面,他的指尖一阵发凉。漫无边际的触动和哀伤,如暴风雪般滚过他的胸腔。“好看吗?”“——嗯?”“我说电影。”“不如你好看。”第一个念头小云认为自己听错了,很快这句话的含义闪过他的脑海,他快速扫了阿霖一眼,混血青年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没见过的沉郁。但这种神情一闪而逝,阿霖笑了一下,令他的面容变回与平时无异的单纯随和。“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是什么?”阿霖准备开口,但看到小云眼中,又是那向来迷人的笑意。小云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好像阿霖讲的每一句都对他很重要。这让他该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算了,没有什么,下次见面再说吧。”最后他拿冰冷的脸颊贴小云的脸,当作告别。

小云提到下礼拜有感恩节特别演出时,阿霖才终于说出看完电影后没讲完的话。“特别演出有空来吗?”“是礼拜四吗?”“之后的一天,礼拜五。”“啊,礼拜五晚上——”有一时片刻,阿霖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距离电影那夜过去多日,说好“下次见面说”的那件事,一直横亘在他心间。但他们见了几次面,阿霖都没找到机会开口,久而久之两人都抛到了脑后。然而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如今,开口的机会硬塞到了他面前。“——那天晚上我要见fiancée。”说最后的词时他特地换成了英文,好像使用另一种语言就能模糊它的释义,让整件事听起来没有那么突兀。小云第一时间没有领会,忽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词的意思,以及这整句话背后的深意。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在两人身后的橱窗上,反射的光线晃着小云的眼。这时他感到世事荒诞不经,感到站在服装店门外、手拿新买的羽饰毡帽、殷切地问人家要不要来看表演的自己,尴尬又可笑。“哦,你有未婚妻。”“之前只看过照片,还没有见过面。”“她应该很漂亮吧?”“用大众的眼光来看的话,算漂亮吧。她是本地人。”隔天小云拿给他两张票,座位是挨着的,在露台的包厢。他跟阿霖说,晚上有空的话,可以带她来看,如果她看得上马戏的话。随后自嘲道,“也许她对隔壁的twentieth century更有兴趣。”

感恩节的隔日,演出散场后,小云故意在后台口边停下来。今天晚上的表演,小云穿了新添置的丝绸衬衫上台,绿松石色的衬衫袖口带褶,优雅别致,是上礼拜阿霖陪他去服装店买的。这件上衣有着和马戏表演不符的高雅,但阿霖喜欢得不行,在试衣镜前绕着他打转,让他无论如何买下来。上场前,看到二楼露台的两个座位是空的,小云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么自己现在又是在铁栅门边等什么呢,等那个混血青年和他的白人未婚妻吗?小云不知道时间会这么难熬。想一想,一直以来,他都把生活的苦难看得很轻。他有过三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日子;一件演出服穿出了洞,肘部打上补丁继续穿;他曾经从空中摔下来,缺少维护的绳索在演出途中断裂了,这才是他不再做Trapeze的真正缘由;他睡在铺着报纸的货车厢里时,那个富有青年家的狗可能都睡在软垫上。而他一个人熬过了这一切。可是,在听到“fiancée”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都要碎了。就像当你有一天知道圣诞老人是假的,魔术都是骗局,那么在阿霖说他有未婚妻的那个下午,就是小云梦幻破灭的时刻。

小云晃晃头,深吸一口气,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准备往公寓的方向走。然后,他看到,他的混血青年向stage door的方向大步跑了过来。阿霖大口喘着粗气,由于天气太冷了,呼吸变成一团团白雾。他的话音断断续续的:“对不起,错过了你的演出。”“没关系,”小云的眉目逐渐舒展开来,他没办法不对阿霖微笑,“怎么一个人?”“刚把她送回家。”“那还特地跑一趟,都结束了。”“今天的特别演出是什么呢?”“错过了就没有了哦。”

“这是我的票,”阿霖从外套口袋摸出一张票,郑重其事地递到小云面前,票面平整,看得出被妥善保存着,“还有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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