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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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那时我还不叫宁无豫。

我的原名叫宁大宝,一个土生土长的春明乡乡巴佬,一天学也不曾念过,一句文雅话也吐不出口。但乡巴佬之间也有少许区别,我爸宁满地曾是春明乡的土皇帝,我那时理所应当是土太子,春明乡上千亩地、一百头牛、赛过尸堆高的农具全是我家的私有财产。

我爸还有三房媳妇,大房是我妈丽红,有一副宽大的脚底板,在我爸死后只一门心思给我张罗一个媳妇,时时坐在金黄的麦田头唉声叹气,粗糙皲裂的嘴唇一字一句往外吐气音:“我家大宝啥时候能讨上媳妇呀……”说到后来她总要哭起来,头伏在膝盖上一晃一晃,“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那白花花的胸口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这是病吗?是病可咋办呀!根要断在这儿啦!”

二房是春香,能写十个汉字,从前总吃我妈的唾沫星子。我妈那时最大的乐趣便是在她清晨溜到村头唱歌时一把捉住她,眼一瞪,朝远处我家的老房里呼呼大睡的我爸放声大喊:“唱唱唱!唱你妈的屁!耕不出货的烂地,倒是爱假模假式!”

春香形容柔弱,一举一动文气得很,颇有文人女子的姿态——能写十个字一定称得上文人女子了。她闹不过我妈,只好哭,哭也不敢肆意哭,两只袖子掩住脸,泪就从那两圈纹绣的布里流出来,却掉不下来,最后也只浸湿了自己的袖子。

三房是我妈最憎恨的女人,叫兰花,模样腰身果然如同花一样美,她那张小而紧实的尖尖脸几乎是我妈那张方块脸的二分之一,即使不搽胭脂也称得上面若桃花。可她愈美愈是招人惦记和嫉妒,全村男人都惦记过她,我小时候在田地里捉虫时曾看到村里的模范男人二黑偷看她撒尿,那双偷窥的眼睛里烧起陌生的火光,把那女人和整片田地全要烧没了。

第二天二黑就叫我爸找来的人给打死了,死后又被挖了两只眼睛。我爸踩着他的脸怒冲冲骂道:“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偷看?挖了你的眼再还给你媳妇!”

那时我以为我爸是管人生杀大权的皇帝,可不出半年他就死在了春明乡村头。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春明乡被雪盖满了,全村人匍匐在雪堆里听新来的村长讲话。他和我们很不一样,穿夹棉的长袄,戴一顶毡帽,腰上挂一把牛气冲冲的枪。他说话时唾沫狂喷,脸上一如野草疯长般长着一种高热的气焰,像害了什么疯牛病。讲完话,他一脚把五花大绑的我爸踹在地上,鞋尖如耙一样耕着我爸的脸。

很快我爸的脸漫上血,村长却把他提溜起来,等他坐直后便拿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紧接着砰地一声,喷出来的鲜血洒进雪里,竟让雪融化了一丁点。

那时我才三岁,颤抖着被我妈搂在怀里,却残忍地一直盯着那一小片浸染着鲜血的雪地。那是第一次见白与红的融合。

当晚春香踩着窗趁乱逃走了。她一盒胭脂也没拿,只包了几件换洗衣服,背着满满一兜从我爸柜里挑拣来的老书和剧本,踏着夜冲出了春明乡。

第二天天一亮,兰花拎着连夜收拾好的包袱跟了村长,临走前不忘润润我妈那张干燥的脸,往她脸上啐了两口黄白的浓痰,紧接着便扭着细腰往村头的村长屋里去,很神气的模样,两双秀气的脚把地踩得咣咣直响。

兰花走后我妈拿袖子揩掉脸上的痰,舀水洗了把脸。她前些年的尖酸刻薄消了个透,只剩苦苦艾艾一颗迂腐的心,把脸洗干净以后她忽地搂住我的脑袋大哭起来:“大宝,这春明乡再也不是咱家的春明乡,这长工短工以后要和咱平起平坐了,你要早早学会跟妈一起下地干活,干活才有饭吃,才有余钱,有余钱才能讨到媳妇,听到没?”

那时我以为下地娶媳妇都是再好玩不过的新奇事,便痴傻地朝她点起头来,咿咿呀呀道:“好哇!好!讨媳妇好!”

盖着春明乡的雪融干净了,金灿灿的麦田又露了出来。我渐渐学会抗耙耕地,十岁跟着我妈一同下地干活,十二岁就能一个人背箩筐上山砍柴,日复一日劳作在新春明乡的天地里。可我妈紧紧拧成树根的眉头却从未打开过,无论我做什么、多勤劳能干她都不满意,只因为我长到这年龄还没对女人有过心思。可这事哪里是我能做主的?我妈搞错了我和我的生殖器之间的因果关系,天天以泪洗面,一看到田头弯着腰耕地的我便哭:“一天到晚耕耕耕!你倒是当一头能耕地的牛去!”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回头朝她大喊:“家里这么穷,人家黄花大姑娘来了咱这儿不受罪?就咱母子俩还难吃上口饭呢,我才不要媳妇!”

这话一出可叫我妈发了疯,她叉着腰,怒瞪着眼朝我走来,边走边吼:“我累死累活、有一顿没一顿给你攒了一千块买媳妇,你说不要就不要?”

可我是真不想要媳妇,具体原因我说道不清,但大约跟十八岁成人那晚的噩梦有关。

那晚跟了村长的兰花在夜里偷跑回来,沿窗爬进我屋里,三两下把袄子全脱光,哧溜一声钻进了我被窝。那会儿我睡得正熟,梦里以为自己抓到条滑溜溜的巨型鱼,想着这货炖起来管我和我妈吃一礼拜,忍不住笑得直流哈喇子。那梦还没进行到刮鳞烧水,底下忽然一阵热辣辣的异样感。我被刺得猛然间睁开眼,就见黑夜里一双亮堂堂的女人眼睛望着我,她的脚正垫在我那玩意上来回搓。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转头“哇”地吐了一地。

兰花先是愣了几秒,紧接着好像遭了极大侮辱一般,竟坐在炕头哇哇大哭。

我吐完以后不打算搭理她,心想到底谁欺负了谁?随手披了件衣就飞快跑下地,只管收拾自己刚吐完的一地烂摊子。

可她光着身,也不拿衣服被子裹一下,就那么坦然地坐在炕头,抽泣间隙不忘痛骂我:“日你妈宁大宝!老娘送到炕上了你都不要还要啥?别以为你有个好皮相就能羞辱人!要知道当年想偷看老娘撒尿的男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我点好桌上的煤油灯,弯腰去拿簸箕,面对她闷闷地说:“你以前给我爸当过小媳妇,现在是咱村长媳妇,咱俩不道德。”

说到村长,她哭得更大声,喉咙口喷出的声音跟着她两条腕子抖得不成样:“别提村长,他不是人是畜生哪!”

这时候我正端着簸箕往门外走,抬头正好瞧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斑点,胸口竟还有几处发黑的烫伤。烫伤我太熟了,从前我爸打长工时总爱拿烧红的烙铁往人胸口上烫,那滋滋作响的皮肉熄灭后就变成了一块死黑的肉。那斑点我也认得,村里总有人隔三差五去城里嫖一趟,有时回来便带上一身斑点,要是当晚和媳妇睡上一觉可不得了,第二天保管全村人都知道。后来我在田头听人说起那斑点是风流病,大夫医不好,还得土方子来,要么就只能挨到浑身溃烂,直到入土见了阎王爷才能医好。

这下我恍然大悟,于心不忍了,扭过头支支吾吾说:“不然你去问问土方子……”

“我这不就在试土方子么!村里除了那十四五岁的狗蛋和不会说话的小孩,只有你宁大宝还是童子身了!”

我赫地一吓,后背嗑在桌上,心想你这不是害我也得病么,使劲摇头:“我不跟你做那个啥,那是封建迷信,没有用,不如就逃吧,逃去城里找好大夫医,要是没钱就跪在地上给大夫磕头,他们医者仁心,总归不忍心看人烂身子。”

这件事对我实在冲击太大,我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具恐怖的身体,从门外回来以后一直捂着嘴咳嗽,咳得喉咙口几乎要渗出血来,一个劲给兰花往窗外指,“春香你还记得么?那晚春香就是从这儿趁乱逃走了,你逃吧,逃吧。”

兰花不哭了,呆呆地望着我指的方向。

第二天兰花不见了,村长急吼吼地叫一帮人去掏井底找田地,可哪里都没有兰花的影子,只有我知道她像抹幽灵一样飘出了春明乡。

那以后我再也碰不得女人了,我妈给我说了许多媒被我挨个搅黄,她那张干巴巴的老树脸又被眼泪泡得更加发皱,可奇怪的是她日复一日哭丧似的嚎叫没有在我内心掀起丝毫妥协的波澜,我反倒憎恶起她来。

下地前我总要提前把手纸揉成团,再塞进耳朵里来抵御我妈的例行哭闹,可区区两团手纸能顶什么用?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法子——一门心思想春香和兰花,她们出去以后到底去了哪里?给人唱戏?在街上卖馍馍和冰糖葫芦?兰花的病治好没?她俩过得比在春明乡时苦没?我每天变着法想这些问题,世界竟愈发清静,我妈凄厉的嗓音我再也听不清,能听清的只有田里窸窸窣窣的虫叫声和天上飞鸟划过的声响。

春香和兰花走了,我和妈还留在春明乡。这件事没让我耿耿于怀,反倒觉得理所应当——我是土地的孩子,在田里滚烫的太阳下出生,跟着田里的虫鸟一同长大,理应一辈子耗在田里,日复一日地耕地、砍柴、喂牛,再跟着黄昏破败的太阳一同沉进土地里。

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年春天妈拿一千块在别村给我买回来一个女人,身材矮小,长着一张可人的鹅蛋脸。我和她被我妈找来的几个彪形大汉强制换了火红的婚衣,再强制被按在村口那台屹立百年象征着丰收与财富的石柱前咚咚响地磕头。

“大宝娶媳妇了,咱春明乡有后啦!”

我妈眼里闪着一种信徒似的热情,我只那么一瞥便被她眼里的火烧得再也不敢去看。

村里那些好事的农民们杵在路边,他们根本不明白我妈话里可怖的深意,只管呦呵呦呵地瞎起哄,再鬼笑着吹起口哨来。

就在这时,连接春明乡与县城的那条大土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巨响,远处一辆灰蓝色的大卡车轰隆隆朝我们村口开来,那辆庞然大物背后载着一车活生生的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这帮人很嫌弃这里,整整一路都在忽闪忽闪地扇空气里扬起的尘土。

原本看热闹的村民们忽然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一个个咧着嘴伸着脖往快要驶到村口的大卡车上望。

“是公社新来的知识青年,要分给咱们乡!”神通广大的五狗高仰着脖子叫道。

他的话刚落地,那辆飞驰的卡车和着他的声音在村口发出一声巨大的呲——

载满人的卡车在飞扬的尘土里停住了。

我忘了自己此时正穿着红婚衣跪在地上,竟然同那些看热闹的村民一起往刚刚停下的卡车上探头探脑。

车上先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身板直挺挺的,穿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裤,鼻梁上架一副文人才戴的黑框厚玻璃片的眼镜。这个人我认识,是公社里的干部老陈,前几年调来春明乡整改,别看人长得文质彬彬,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刚来一周就给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村长一个下马威,白天指挥人掀了他家院,又把我们全村人集到他家,看看他究竟偷藏了多少袋白面和油。

第二个下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裤子兜里露出半拉粗糙的书,可惜我统共也只识得七个字,我的大名“宁大宝”和“你我他她”,那书上复杂的笔画把我看得晕头转向,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头顶阳光忽地变大了,我的脸被大太阳照得热辣辣,有种中暑前的眩晕感。但这新奇事百年难遇,我警告自己可不能晕,强忍着燥热往上看,看到这个年轻人穿了身与老陈不同的白衬衣,布料该是硬挺材质,几道褶子深深凹陷,最上方几颗扣随意散着。

天太热了,我额头上涔涔冒汗,那个年轻人大概也觉得燥热难耐,手伸前来抚了抚自己衣服上的褶,又把胸前的扣子解了两颗。

“哟,我们正要挨家挨户送人呢!”老陈朝我们这边瞧了一眼便转头向后面陆陆续续下车的年轻人喊道:“慢着点,别急!来之前我都分配好了,等会儿把你们挨家挨户送,别忘了我跟你们说的啊。”

后面一帮年轻人稀稀拉拉应了声。

说完这番话,老陈忽然揽住打头年轻人的肩,朝我们的方向一推,热情道:“正好哇,雪城你就住大宝他们家,可以跟着他们走了!”

“谁是大宝?”这个叫雪城的人好像很不乐意,一只手插兜,不停地摸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小书。

我那时身上穿着红婚衣,红衣上绑着几条粗麻绳,跪在地上既没法举手也没法挪身子,只好怯生生地应了一句:“我是大宝。”

他居高临下瞥了我一眼,又转去看我身旁同样装束的新媳妇和瘦骨嶙峋的我妈。接着我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克制的嫌恶,好像我们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

最后他的眼神又转回我身上,我俩在毒辣的阳光中对视了几秒,不知为什么竟一同转过头去不再看对方。

身后的老陈已经领着大队人马往村里走了,一伙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年轻人一边走着一边使劲往我们这边张望,一个个全瞪圆了眼,走两步就要回头来看一眼。

雪城脱了大部队,歪着脑袋站在我们仨旁边,一会儿挽起一截衬衣袖子,一会儿徒拿手背擦擦额头的汗,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那意思大概是要等我和新媳妇拜完堂一起回家。

我又侧头隐秘地看了他一眼,正巧看到他把裤兜里露出的一角书彻底按了回去。

闻雪城是知青里有名的刺头,刺在哪里大多人无从得知,但大队长说他刺就是刺。闻雪城大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前村呆了没两个月竟真正身体力行让自己刺起来,每日沉迷于寻衅滋事,动不动就和几个脾气火爆的知青打一架。

前村是这帮知青上一个根据地,条件比春明乡稍好些,至少有一排排不漏风雨的土坯房供这帮年轻的姑娘小伙住。可那集体土坯房不知怎么在某天忽然着起火来,纵火犯在石头上留下一行调侃的篆刻便逃之夭夭,生产大队长老孟和书记老蒋捉了三天也没捉到人民公敌,反被耍得团团转。反过头一看,知青们住的土坯房早被一把大火烧毁,周围能住人的集体根据地又被其他大队占领,于是这帮居无定所的人就被带来条件最差的春明乡。

我们春明乡是远近闻名的第一穷村,连一口细粮都吃不到,家家户户只有棒子面可吃,村里去年想建公共食堂却一直苦于没有资金,更别提忽然为这帮知青腾出几座可供几十号人集体生活的屋子。但老孟想出一个机灵办法,集体住处先让人慢慢建着,建设时期把这帮知青挨家挨户塞一个住,再多分我们几斤粮食和油做补贴,皆大欢喜。

我们村的穷鬼们一听得知青送粮油,谁能把持住?一窝蜂冲上去抢人,纷纷要求多给自家分几个知青。但老孟说了,贪得无厌是低劣品质,挨家挨户只塞一个来。

我家被塞进来的就是闻雪城。至于为什么是他,我猜测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俩的成分差得如出一辙。

我家祖上几代地主,每个农民都想扒了我们的皮。我爷我爸坏事做尽后岁月静好,不留一丝云彩找寻自己的轮回去了,却留我和妈成为春明乡里的众矢之的。村里一有什么事保准先拿我们开刀——粮食不够分,公社说:“大宝家少拿点吧,他家以前是地主,留他们一条命给口饭吃都算不错了。”麦要收不完,小头头说:“其他人回村,大宝留下,你得多干点活才能对得起被你爸剥削过的其他农民。”

闻雪城在这方面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要是受了伤,头头总会第一时间喊:“闻雪城!又是你小子是不是!”要是选谁去住旧地主家里,闻雪城当仁不让被队长推到台前,“雪城是所有同志里最该多吃苦的人,除了他没有人适合!”

于是成分最差的知青闻雪城就被分到成分最差的前地主儿子宁大宝和他妈妈丽红家里。我深深理解这个决定,两个臭味相投的差成分人应该合流,把污染范围控制到极限小,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恶劣的爪子伸去其他同志淳朴的地盘里去。

不过臭味相投这词用到雪城身上实在不大相符,因为他非但不臭还香香的,身上总环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是几十个男知青里最香的那一个。我亲眼看到李婶家闺女红红和小翠红着脸蛋往他那边望来望去,最后眼波一转,居然朝我投来一个羡慕的眼神。

我那时还没体会到这阵羡慕眼神中的好处,直到后来才明白,能被人当刺头讨伐的人总能给人很多意外之喜,红红和小翠是该羡慕我。

那天我们四人一同回家,一路上气氛超乎寻常的诡异。我和新媳妇一前一后走在我妈后边,雪城抱着他的行李跟在我身旁,周身散发着阵阵寒气。

他一语不发,我也不自在,忍不住想:你牛什么?你就是知青里的坏坯子才被分到我家,少瞧不起我们。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见我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从一旁瞥了我一眼,还是那副看山顶洞人的眼神,基本没把我当人看。

我离他远了些,小声问:“你看我干啥?”

他这次不光看我,顺带瞥了眼我媳妇,随意扫了我俩一来回后转过头来问我:“你才多大就娶媳妇?”

“我十九了,是我们村结婚最晚的。”

“哦,十九还可以。”刚刚那一问似乎只是随口套近乎,他对我和我媳妇压根没兴趣,搭话只不过是为了引出他自己的话题。

我一直没吭声,气氛僵持了几秒,他果然凑过来,声音放低了些:“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他一个城里娃娃有求于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刚要说句拒绝的话,可他却忽然凑得更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温热的气流在我面前卷过,刚要脱口而出的拒绝不知怎么忽然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在这阵被压缩的空气中,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叛变革命了,要真正和另一个成分不好的知青地主同流合污了,心头顿时奔涌而来一股既刺激又悲痛的热流。

闻雪城丝毫不知我正在水深火热的道德深渊中挣扎,贴着我小声说:“你家有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帮我藏点东西,以后报答你。”

“你要藏啥说给我听听?”我让自己离他远了些,紧张地向前望了眼我妈,发现她此时正拉着新媳妇给她灌输我家祖上的规矩,根本没功夫关注后面俩大男人。

“是好东西。”闻雪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保证你没见过。”

我不信他的话,好东西还用这样偷偷摸摸地藏?但我被那股陌生而神秘的刺激感驱使着,始终无法拒绝,犹豫了半天告诉他:“我家炕头上有两个柜子,普通柜子大小,我妈平常也不咋动它俩,你看行吗?”

闻雪城也许在琢磨两个柜子够不够装他的好东西,皱着眉思考了半分钟才看向我说:“够用了,谢谢你。”

说完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牛皮纸包住的东西,不容我拒绝就强硬地塞进我手心里,之后咳了一声,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

我摸了摸掌心里那块硬邦邦的东西,低下头拆开来看,牛皮纸中间包裹的竟是块黑不溜秋的硬方块。我从没见过这东西,拿手捏了捏,好奇地问闻雪城:“这是啥?”

他看我见识这么短,眉毛一挑,很得意地说:“之前公社表彰会上发的芝麻糖,一共就一块,给你。”

原来才一块,那我可舍不得吃。我慢慢合上掌,紧紧攥着这块糖,决定等哪天撞上值得庆祝的事再吃它。

路上我又悄悄看了雪城几眼,发现他插着兜,刚刚同我说话时的轻松表情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一脸心事重重。他眼睛不看前路也不看我们,而是在看远处云雾里青灰色的山群和环山生长的翠绿的树林。我顺着他的目光向从未注意的那处看去,刹那间有股震撼的割裂感——我在春明乡长到十九,竟从未仔细看过远处山和树林。闻雪城第一天就发现了我浑浑沌沌中忽视的东西,他一定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我们四个人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走回我家现住的地方。这间小院原本是我爸在世时花大价钱盖的,有一间正屋三间偏房,但自从我爸被枪毙以后奢靡的正屋就被村长带人强拆了一个干净,两间稍大些的偏房分给我家原先两位老实的长工,我和妈自此住在最狭小的那间偏房里。偏房里只有一张灶台、一张残破的木桌和一张土炕,锅碗瓢盆都在灶台旁堆着,不远处还立着一袋粗粮和半桶油。

闻雪城皱着眉环绕一圈屋子,眼睛最后定格在对面灰扑扑的土炕和炕尾五颜六色的棉被上,不知问我还是问我妈:“咱们睡一张床?”

我妈喜欢他随身附带的粮油远多过他本人,回话时没好气:“你今天晚上跟我去小武家打地铺睡,大宝要和他媳妇圆房。”

“我和您打一个地铺?”闻雪城一脸不可置信,声音放大了一倍:“阿姨,咱俩男女有别,不能睡在一起。”

“有个龟龟别哟!”我妈在身后拍了他一掌,笑道:“你们在上个村生产大队时不也住一个大通铺?”

“那不一样,我们男知青住一间,女知青住一间,男女同志不能混住。”闻雪城千般不乐意,又说:“阿姨,我还没上过大学没交过对象,不能就这么跟一个女同志住一间。”

我妈和我不同,她对知青和毛驴一视同仁,一掌拍打在闻雪城背后,不耐烦道:“我们村就没人上过学,结婚前也没人交过对象,可还不是该咋睡咋睡,你不愿意跟我睡就去院子里躺着,有的是地方给你睡!”

我及时给闻雪城打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别说话。

“妈,你不是要带芳儿去给我爸上供吗?等会儿天要黑了,再不快点去妖魔鬼怪就要出来啦。”我拽了拽我妈的胳膊。

“哎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妈一拍脑门,那张枯黄凹陷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神态。她不再搭理闻雪城,慌忙往窗外张望了一眼,见顶头的太阳已有下落趋势,一张干枯的脸急红了,拽着我媳妇就往门外跑,不忘在背后提醒屋里的我:“妈先带芳儿去,等会儿回来就收拾东西去小武家给你和芳儿腾位置,你好好准备着,给妈生个男娃。”

她粗粝的嗓音像武器,在院里绕了一圈,直到人影消失还能感受到阵阵余响。我挨着门垮了肩膀,重重叹一口气,三两下把身上的绳子和婚衣外套扯下来扔在地上,自己跟着一屁股坐下来。

雪城的行李也躺在地上,很素淡的深蓝色包袱,里面鼓鼓囊囊,外面一层绸子质地,在窗外的阳光下散发着光泽。

太穷讲究,真不知道这充满资本主义色彩的包袱怎么过得了生产大队长老孟那一关。

我歇一歇,时刻关注着院门口的动静,回头发现雪城竟还在摆弄炕柜,忍不住催促道:“你要藏啥快点藏,我妈那边花不了多少功夫。”

“知道了。”闻雪城把柜子打开,转身蹲在地上解行李。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神秘包袱看,那个错综复杂的死结慢慢被解开、舒展,接着里面露出几件随身衣物,衣物掀开竟是一圈泛黄的书,一群群挥舞刀枪的英雄人物站在封皮上。雪城随手翻着,把最外层的书全摞在地上,那架势一看就不打算把它们锁进我家炕柜里。

“这些不用藏?”我指着底下一摞散书问闻雪城。

“水浒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事,老孟老陈他们也看。”雪城头也不抬,把和书搅在一起的衬衣裤子抽开来,继续往里挖他的宝贝。

他说的书名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好愣愣地看——再往里更是不得了,书上的中文字已经彻底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洋文。

闻雪城侧对我,一边挑书一边挨个给我介绍:“这些都是临插队前从我爸管的图书馆里带来的原版书,我要是不带来,回去时八成就没了。你看,有加缪萨特西蒙诺夫……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他把这些奇怪的洋文书挨个码进我家炕柜里,继续扒拉行李最内层的东西。这次我终于能看懂了——最内层是成沓的画作,有山水建筑人物,可惜纸张几乎全因为长途奔波而皱巴磨损得不成样。

闻雪城摩挲着那些破损的纸张,重重叹了口气。这口气让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年龄在那一刻飞出了身体。

我专注地看地上那些画作,闻雪城却不再执着于它们,很快他把最后一叠遮盖的衣物扫去一旁,正中间露出一只原木色的纸筒。

“就这么一件行李,全拿筒装带不来,只有这幅配装进筒里。”闻雪城从纸筒里抽出一副画,在下面垫了一件旧衣服,小心翼翼地让纸张铺展开来。

一双洁白瘦削的脚猛然出现在我视野范围内,那双脚的脚趾微妙地蜷起,仿佛在画中一缩一缩;接着瘦棱棱的细长脚腕露了出来,趾关节和凸起的脚踝骨上点缀着厚厚的高光,让这双脚放佛要探出画来。

我被这双栩栩如生的脚冲击得双眼发虚,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心脏砰砰往外撞。

再往上是肌肉线条优美的小腿、绸缎般的光滑的大腿,再往上,再往上……

我腾地从地上跳起来,顺手捡起一本书狠砸向闻雪城,不受控制地破口大骂:“你个臭流氓!怪不得老孟说你成分不好,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闻雪城正在理画,被我突如其来的一记砸懵了,一手护着脸一手护着他心爱的画作,着急地阻拦我:“什么流氓?这是艺术!你个乡巴佬懂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地大喘气,嘴里却还不依不饶骂道:“你们……原来你们知识分子这么恶心!偷偷画别人不穿衣服的样子,还珍藏进筒里随身带着,恶心!流氓!”

“那是模特自愿,不是偷画!”闻雪城怕我误伤他的画,只留一个背影来抵挡我的袭击,手上飞速把画卷起来塞回筒里,确保安全无误才转过身,阴着一张脸对我说:“我这几年最好的一副画差点被你毁了。”

我看着自己糟蹋出来的满地狼藉,不知怎么忽地泄了气。

“我不想理你了。”闻雪城甩甩手,一边整理地下的烂摊子一边向我宣布。

我自知理亏,在原地傻站许久却也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最后只匆匆说了一句“对不起”。

但头一次从裂缝中窥探的冲击余韵仍然漫长地在我脑海里发散,那双脚像把刀,从我完整的意识中间劈开,春明乡金黄的麦田和我常去的绿溪几乎一瞬间变得灰败,画中细致饱满的皮肤纹理像今天中午灼热的太阳,源源不断把热腾腾的空气灌进我身体里。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近似于半盲,我的眼睛看得到米面油,看得到花鸟树,却始终无法捕捉变幻莫测的光影细节,只能可怜地吸收绚烂世界里一小片枯竭的阴影。

我走到炕头坐下,看闻雪城一张张把那些无伤大雅的破损画作整理好,爱惜地摸了又摸才放进我家炕柜最底层,踌躇着问了个蠢问题:“你是画家?”

“算半个。”闻雪城瞥了我一眼,语气里依然冒着生气。

我试探地往他那里看去一眼,发现他因为刚刚那一出浑身紧绷,一副生怕我又做出什么袭击来的紧张状态。

“我没见过,有点害怕。”我低下头来,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闻雪城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些,他把地下的包袱收拾好,炕柜锁上,挨着我坐下来,耸耸肩道:“算了,反正你是个乡巴佬,真懂才奇怪。”

但他好像还是不明白,又问:“其实就是个人体而已,到底有什么可怕?”

“我不知道,反正很可怕。”我不愿再谈自己的心思,转口问他:“为啥你画的那么冲击那么真?”

“我三岁多就跟着我妈学油画,当然画得好了。”他对自己的习作很自信,对自己之于我这个乡巴佬的伟岸同样自信,说完就从自己的布兜里拿出张草稿和一支炭笔,照着我飞速画起来。

我不敢动,在炕上呆坐了不知多久,对面的闻雪城终于拍拍我的肩,手托着刚刚那张画放在我腿上。他画的很粗糙,明暗却生动得不得了,几笔下来人形就显了出来。我明明不懂画,却觉得画上这人很“活”,“活”得不像我自己。

他见我一直不肯吭声,以为我不愿夸他,不满地催促我:“你觉得怎么样?夸我两句。”

“我觉得我不长这样。”我说:“你把我画好看了。”

“我觉得你就长这样。”闻雪城说得很确定。

这下我终于确定他的眼睛的确和别人不一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高一矮两个女人从院门口进来。

看到来人,我赶紧和闻雪城分开,小心翼翼地把画藏进枕头里。

闻雪城看到了笑:“你还当宝了?以后多给你画几张。”

他刚说完我妈就拉着我媳妇进了房门,她的脸上罩着层余晖般的红光,一进门便激动地拉上我的手,没轻没重拍打我几下,大声道:“祖宗说你以后有福哇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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