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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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四月春生,清明时分,今天,我殉情失败了。

我殉情失败了,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男朋友也殉情失败了。

我和我男朋友特意起了个大早来到江边,预备以朦朦烟雨作为背景,在当初咱俩定情的亭子里嗑老鼠药自尽。

临行前,我苦口婆心地劝:“没必要去污染市容,在家里喝敌敌畏不也挺好吗?”

可他格外坚持:“不行,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在那个亭子里,这辈子看你的最后一眼,也应该在那里,这才是有始有终,才是百年偕老,白首不离。”

我:“……”

算了,都是要死的人了,多少让着他点吧,谁让他以前是学美术的,脑子里不装点有病的浪漫想法简直对不起他的本科专业。

说到浪漫,我俩殉情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妈上个周末带着支票气势汹汹来打我脸了。

“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

“阿姨,我和小稚是真心的!您相信我们!”

“这是两百万现金,你现在就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阿姨!我是真的爱您儿子啊!”

没等他妈再往外掏一百万,听闻后院起火的我男朋友就急匆匆从学校回来了。

一进门,先跟自己亲妈大吵一架,我夹在中间,左耳声嘶力竭唱“狐狸精狐狸精真是讨厌狐狸精狐狸精快滚一边”,右边毫不示弱回“麦再碎碎唸麦再碎碎唸”,天花板都快被这对倒霉母子给震塌,我整个儿都神经衰弱了。

只听我男朋友把他那大提琴般优雅低沉的嗓子喊到当场破音:“为什么不准我们在一起,您想抱孙子,以后我们可以领养啊!小天是我见过最单纯善良的男孩,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他,您要是不准我们在一起,我就死给你看!”

然后转头就拉着我上江边来殉情了。

人手一颗老鼠药,四目对望,良久沉默。

大约是心知死期已至眼前,我男朋友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的容貌不能说不优秀,一双黑眸落水银,无论何时眼尾都是微红,仿佛人世坎坷令他受尽了苦楚,我当初就是被这双眼睛蛊惑,才迷迷瞪瞪答应了他交往的提议。

……交往后才知道他压根儿没受过什么苦楚,大少爷生来富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疼他还不如去自尽。

我看了看手里黑褐色的丸子,又看了看他。

“再见。”我轻声说,“小稚,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他眼睛还是红着的,仿佛随时会流泪一般,我正要把丸子送进嘴里,他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抓着我的手腕,激动地开口道:“小天!”

“嗯?”

“你……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吗?你后悔喜欢上我这种人吗?”

美人楚楚可怜地向你索要宠爱,这场面令我想到霸王别姬,我便深情抚摸上他柔滑的脸颊,一字一句掏心掏肺地说道:“你这么好,如果不是遇见我,你的人生一定会继续顺风顺水下去,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能拥有你!”

语尽,手抬,喉头一滚,天幕将倾。

我俩肩并肩放慢镜头似的倒在了亭子里,幸好这会儿附近没谁散步,否则把路过群众吓出个好歹那可就罪过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侧过头看着男朋友,而他也侧过头看着我。

地上湿漉漉的,躺着不太舒服。

“小天。”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听见我男朋友在低声呼唤我。

小天小天小天,我一直都告诉我男朋友,我不喜欢他这么喊我,像在喊啸天,感觉特别奇怪。

我高中的时候外号就叫啸天,我那时以为同学们是给我起了个小名,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把我当狗在戏弄。

我没有骗我男朋友,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能拥有他。

只是这福气太大,我实在难以消受。

一分钟。

五分钟。

半个小时。

应该差不多了吧……

我偷偷摸摸睁开眼,快速确认旁边的情况,我的手依然被韩稚握着,他皮肤从来都很凉,我一时间无法分别这阵沁人的凉意源于江雨还是死亡。

他的脸轻轻歪在肩头,漆黑的发铺在冰冷的地面,那鼻梁的弧度是刚好可入画勾勒的高挺,他不言不语,闭目睡在我身侧。

我很久没有看见韩稚睡觉的模样了,刚交往那一阵他经常跨校区来找我,艺术生听不懂材料学的课程,他又不肯听我的话出去逛逛打发时间,就固执地要占据我身边的课桌,在课桌底下偷偷摸摸牵着我的左手,我听课,一会儿没看他,他就趴着睡着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再也见不到他那副无防备的姿态,我睡着前,他要么跟条美人蛇一般缠着我不放,要么靠坐在床头,开一盏昏黄小灯专注看他妈给他准备的学习资料,而当我醒来,韩稚已经把早餐买了回来,他背着手在阳台照顾我养的花。

“你不困吗?”我问过韩稚,他闻言很惊讶地挑起眉,末了他笑起来,却是答非所问:“我想照顾你。”

他对我很好。他真的对我很好。

所以……

“我会每天为你祈祷的,祈祷你来世无病无灾,一生安稳。”

“祈祷你得遇良人,一生相伴。”

“我会为你祈祷,小稚,我祈祷你永远——”

“不要再遇见我”这几个字尚未完全出口,声音就彻底消失在了我的喉头。

我死了的男朋友睁开眼,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

我:“……”

他:“……”

刚下肚的老鼠药,我俩共同选购,效力强劲,童叟无欺,一分钟失去意识,五分钟见到阎王,半小时应该已经在去往奈何桥投胎的路上了。

我没死是因为我私下把老鼠药换成了麦丽素,可韩稚为什么也没死?

不,这不是重点。

我、我男朋友:“韩稚/褚天,你居然骗我殉情?!?!!”

尴尬,十分尴尬。

恩爱情侣携手殉情,未料毒药变点心,悲剧变小品,好好一出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硬生生扭曲成七点准时播出的今日说法!

我:“你没吃老鼠药?!”

韩稚:“难道你就吃了吗?!!”

“所以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说什么想与我百年偕老白首不离,都是骗我的!”

“你也骗了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就是想眼睁睁看着我死!我就是死了,我化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褚天!”

我:“……”

韩稚:“……”

我和我男朋友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西子捧心状捂着胸口,气得是头昏眼花内脏抽疼深感窒息。

半晌,我冷静下来,主动去牵他的手,我温柔地道:“小稚,你听我解释,刚才只是一个意外,我对你是真心的……这样吧,我们重新再来一遍,看见那座桥了吗,我们去那里跳桥吧。”

韩稚冷冷看着我。

随后他忽微微一笑,深情款款搂了我的腰,一副以夫为天的小媳妇样,垂首应道:“好,我听你的,我们重新来一遍。”

于是手牵手上大桥,桥上的风好大,过往车流呼啸,吹得我透心凉心飞扬。

我:“You jump,i jump。”

韩稚:“好,我数三二一。”

三二一后,无人动弹。

桥下的江水,似乎流得更凄凉了些。

韩稚面无表情道:“为什么不跳?”

我也面无表情道:“那你为什么不跳?”

“我怕你反悔,你跳了,我就立刻跟着你跳。”

“我也怕你反悔,你跳了,我二话不说就下去与你同生共死。”

“我怎么会反悔呢小天,我多爱你啊,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难道我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吗?”

“我也一样啊小稚!失去你,就是失去我生命中唯一的太阳,谁若折了你的翅膀,我必废他整个天堂,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豁的出去!”

韩稚揪着我的衣领,试图把我往桥边带:“既然为了我什么都豁的出去,那就跳吧,放心吧小稚我马上就跟着你下来……”

“不不不,我必须要亲眼看见你离开,我要对你负责啊小天!”我拼命稳住脚跟,推搡着韩稚的后背企图把他先绊下去,“你比我小,我让着你是应该的!赶紧的不要再推辞了!”

你推我,我推你,愉快的情侣扑手游戏,终止在路人颤抖的报警声当中:

“喂,警察同志吗?快来xx大桥这边……有一对同性情侣好像要跳桥……是是是,他们看着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我没敢上前拦,您快派人过来吧!”

赶在警笛乌拉乌拉赶到现场把我俩就地正法前,我和韩稚灰溜溜回了家。

说是家,这其实是韩稚租的房子,当初韩稚信誓旦旦,说情侣绝不能异地恋,软硬兼施逼着我去退了学校给我提供的讲师宿舍,让我跟他一起在校外的小公寓里住下……亏得他有脸说,我俩算哪门子异地恋,我当讲师他读研,都在一个校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说都和异地恋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等我真的住进去了,才弄清楚这货究竟打着什么主意,都说男高的几把比钻石还硬,其实男大也不逞多让啊。

过往在这间公寓的记忆有多甜蜜,眼前这个骗我殉情的狗人就有多面目可憎。

进门的第一时间我就准备去打包行李了,韩稚一个人呆在客厅不知道在瞎鼓捣些什么,我不管他,衣服一类的都好收拾,但等我想要去找一系列证件的时候,发现它们并没有放在我以为的抽屉里。

我只好出卧室去问狗人:“你把我户口本放哪儿去了?!”

他不在客厅,我满腹疑云到处找他,最后才发现他居然在厨房给自己来了杯手冲咖啡!

韩稚靠在墙边,咖啡浓醇的香气化作白雾在他面前飘来,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见那雾后传来淡淡的回答:“你找户口本做什么。”

“明知故问。”

“你要搬出去?”

“不然呢,咱俩还有住一起的必要吗?”越说越气,一想到他手里端的那杯咖啡还是用我送的咖啡机做的,我简直怒从心中起,“你会放心和一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的人同居吗?”

韩稚:“……”

他随手放下杯子,往里面加了点牛奶,闲情逸致得不行,我气到说不出话,扭头就要走人,这时,韩稚开口道:“所以你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身后,韩稚平静地道:“我们交往五年了褚天,算上认识的时间就是八年,这八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你,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我也关注了你八年!我也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我一指头险些戳到他鼻梁,“就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只能这么做!韩稚,对,我就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一直都觉得你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巴不得你死了!”

厨房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这间厨房……也有很多的回忆,韩稚是大少爷,自然不会下厨,我是个父母早逝的孤儿,从小寄宿在姑妈家,我要负责给所有人准备晚饭,我最初也做好照顾韩稚一辈子的准备了。

但韩稚比我想象的还要体贴,他不会料理,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术生,我做饭的时候他却总是呆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渐渐的我就会开始吩咐他给我递个菜板打个下手,他笨手笨脚,也总算上道了。

我过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他给我做了一桌菜,没一道是好吃的,可每一道都是我爱吃的。

我和他在这里一起吹灭了很多个生日蛋糕的蜡烛。

“……真的韩稚,我受不了你了,你没死就算了,但我真的没法再和你处下去……”我重重抹了把脸,也靠在墙边,过了好会儿,我低声道,“没意思,分了吧。”

韩稚说:“是因为我妈给你说了难听的话……”

“那算什么难听,我听的难听话海了去了,而且阿姨不是不讲道理,她还要给我分手费呢。”

“那是为什么?上回你看到的那个姑娘是我们组的成员,我跟你解释过了,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就是你和她有什么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明白吗,我不在乎你出轨你劈腿,我——”

“我没有出轨!”他抬高了嗓门,声音隐隐发颤,“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哑然,终于失笑:“你没长耳朵吗,我说了,我不在乎。”

“那是为什么?不是气我出轨,也不是为了我妈,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分手!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褚天!”

幸好韩稚出手阔气,这间公寓独栋,不用担心明儿社区传出闲话,说两个gay闹掰了在那儿演情深深雨濛濛,恶不恶心啊。

我注视着韩稚,此刻我们还没有真正分手,所以他依然是我的男朋友。

我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是韩稚硬生生掰弯了我,我其实并不想因为这个去责怪他,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韩稚配我都绰绰有余,他长得漂亮,才华横溢,家世极佳,当初我俩都还在念本科的时候他就是校园风云人物,美术生一般都有些柔柔弱弱,可韩稚却加入了足球校队,绿茵草坪全是他得冠时挥洒的汗水。

他抱着奖杯来找我,洗了澡又不擦干,他头发是湿的,衣服也透了大半,过往女生都不住回头偷看他,众目睽睽,韩稚把那个象征荣誉的奖杯囫囵塞进我怀里。

我记得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傻乎乎的。

……就是因此,我才不能忍受。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说道,“我和你都不是好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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