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30 来源:寒武纪年 分类:现代 作者:程文话多 主角:遥岑 遥岑
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三日前,滁州大旱,作为时空穿梭者的我被时空传递到这里,它在我的识海里告诉我,这里有一人类错穿时空,成为旱魃,致使滁州大旱,树木凋零,百草枯萎。
历来世间万物有因有果,有其天理道行,一个人打破了这番循环,那么必将造成连番恶果,你看,滁州大旱不就是吗?何况环滁皆山也,其中琅琊山更是凋零的可怕。
我正千辛万苦爬到琅琊山顶,预计揪出这一小小错乱时空者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将秉持法度的我一下子压个狗啃泥,满鼻都是泥土芬芳与山的飘香。我甚是惊慌,竟然,竟然!竟然能有人触到我的实体!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但是相比那些庸碌一生浑浑噩噩、为了某样东西而选择途径却困窘于途径的人来说,我不可谓不自由。何况,他们疲于生活的奔波——工作,我却十分喜爱我的工作。即使这工作由来吊诡、途径奇葩,还没有工资。
但是这个自己撞上来的遗漏者明显使我头疼。
一向正直无私的我此刻应该立即揪起他吊打一顿,再把他踢进时空缝隙粉身碎骨,但作为迄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触碰到我实体的人来说,他仿佛,又让我产生了那么一点好奇。
何况,我会承认铁面无私、英勇无畏的时空穿梭者打不过他吗?
滁州大旱已是十分严重,官无酒民无乐,我只能暂时将这浓眉大眼、一看便满面不怀好意的遗漏者拘在一旁,专心去揪那旱魃。
琅琊山顶高峰林立,幽壑深邃,我屏息好一阵,总算摸出那旱魃,要秉持法度时却犹疑起来。侧方那道炽热视线让人怎么样也装不了傻,我狐疑偏头,那遗漏者正满脸兴味地盯着我的手指,还自以为帅气地朝我抛了个媚眼。
我:“……”我明白了!他是想偷师!
我立刻掉了个面,把后脑勺对着他,接着一手拎起那浑身漆黑、干瘪的和火烤过似的旱魃,一手指尖点起,落在虚空,随后闭上眼,心口便有一股极其空灵的团雾涌出,汇在指尖,带动着我的手指,在空中渐渐描摹出一副形状。
先是开头浅、中间深、末尾淡的同等长度平行两横,接着一竖下,再连笔勾出一个鱼钩状的半圆。
做这一切很快,再睁开眼时那变化的旱魃已经不见,而从山顶放眼望去,林壑尤美,水声潺潺,一片蔚然而深秀。我很是志得意满,拍拍手转身,处在一抹翠绿里,颇为得意自傲地看向那遗漏者。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吧!
他却没显出被我震慑到的表情,而是将目光流连在我的指尖,接着抬眸,用那双颇为深情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知道你画出的是什么吗?”
笑话!都是诡计罢了,他就是想偷师!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画出的是什么,而是随便找了根绳子把他捆上,我处置不了他,时空总行!
拽着这个遗漏者跳进时空的前一刻,我在高空回首,见那滁州日出而林霏开,翠林修竹间一片喧哗欢音,鱼肥酒洌香引得我不觉咽了下口水。我揪紧手中的绳索头,唉,罢了,人类的悲欢我总归不相通。
我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奇怪的遗漏者,制服旱魃时我画的是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所画的是什么。那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当我抬起手时,我不知是否有谁在引导着我,但它就是如此,在我的创造下出现了。我迷茫着,可是那空灵纯白的团雾却又切切实实来自于我的身体,我感受的到。
我无法解说这件事,但借用人类的话说,这算是已知的未知了?不管怎样,我想,或许这就是我能成为时空穿梭者的原因所在。我与他人都不相同,我该为此自豪。
但是,有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跳进时空又跳出时空时,这个遗落者居然还在跟着我?他不应该被撵进时空然后搅得粉碎吗?是我握绳子的姿势不对?还是绑他的姿势不对?我迷惑了。
这一回跳下的地方太过混乱,我没空丢他进时空回收了,只能认命地扯着绳子。眼见六国合纵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我只得抓紧手脚把那错穿时空成了天煞的孤星给揪出来!
一般我的工作中是不会出现天煞级别的,毕竟这难度太高,甫一出世便是天下大乱战火四起,饿殍千里、流血万里,虽然我一般有较好的情绪掌控能力,轻易不共情,但一般谁看到,都很难不动容。于是我暗戳戳地怀疑是不是绳子上绑的那玩意给我增加了难度。可我没证据,我一向单纯乖巧,只好在心底偷偷给他扎小人。
这天煞难度还在于,我得在几百万人里摸出那一个孤星。若非一般人碰不到我实体,别说摸了,我早在铁骑下成了肉饼。而这遗落者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损玩意儿!
我恨恨地在七国间跑了个来回,一无所获,干脆从识海里分出点团雾掐了一掐,发现很快那秦国就能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使得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很好,我挥去团雾,目标锁定,然后拖起那遗落者直奔秦国去。这造成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天煞必在那!
要不怎么说我是小聪明呢,不出一盏茶就利落解决了那天煞,顺便看着秦国气太盛,我还又好奇地揪出团雾卜了下,结果发现,呦呵,竟然不过短短几载,这大盛之国竟然会因一夫作难,而落得七庙尽隳的惨烈结局,这简直让我这个时空穿梭小能手也着实惊讶了一把,这时那个居然还在的遗落者开口了。
我:?七国铁骑怎么没碾死你?
他看着我,眉峰微拢,眉间有层淡淡的沟壑,而我身后四海八荒的血色都映入他的眼底。
“山川湖海,万物有因。”他轻声说。
我歪着头,不解地望过去。
我说:“关我什么事?”
好吧,这一回我还是没能弄死他。
不不不,我是公正廉洁的穿梭者,绝不徇私枉法、掺杂个人情绪,怎么能说“弄死”呢?我只是还没能让他受到时空的公正裁制罢了。至于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
都说了是与生俱来的工作使命掌控着我,实际上我找不到自己的头儿,而这家伙,我温柔好心且别有用心地询问他是否是我的新同事时,他竟然避而不谈,只满面忧愁的看着我,说:“你要有麻烦了!”
笑话!他不仅想偷师,还要咒我!
不,工作重要。于是我将他狠狠又捆了三道后,满怀热情地重新投入我的工作了。等我看清落地景象时,难得迷惑了。我怎么好像还在之前那个时空?难得这就是他说的“我要有麻烦”?
我绕着这宫殿来来回回飘了好几圈,终于确定了,是,房子没变,我也没变,只是时空和人切切实实地变了而已。而这一次我得揪出一只狐,传说狐最善媚境,虽说我应该中不了招,却还是有些好奇幻境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是能够让人看到自己所渴望的吗?还是让人看到自己所害怕的?幻境会是美梦还是噩梦?幻境是像人说的依托于现实,还是真正虚无飘渺,风一吹就散了?
我想不出,因此找的格外认真,而那遗落者则一直忧心忡忡地盯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试问谁能接受这么一个非亲非故、脑子有泡的人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你,我想他不仅是眼睛抽了,脑子肯定也抽了,于是我将绳子又缠了三道,保证紧紧实实,他挣破喉咙也挣不开!
我在秦宫的房顶上蹲着,底下都是那吕姓丞相的门客,而那最善幻境的狐就在其中。那遗落者还眼错不眨地注视着我,我被瞅着心底发毛,伸出的指尖都抖了抖,量着他被捆住,蹦也蹦不远,干脆松了手上握着的这一头,两手去画那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结果这一会儿的功夫,变故陡生,我从千层阶上、飞檐角边摔下去的那一刻,双眼不受控制地睁大,瞳孔底映下漫天的云。
有其状若悬於而赤,其名曰云。那狐声在我耳边说。我醒来时,狐声已消散,遗落者守在我的身旁,手臂上还散着碎绳残痕。
我狐疑地盯着他:“发生了什么?”
他依然是一副怅惘的模样,用着那双大眼睛忧愁地看着我:“我就说,你会有麻烦了吧。”他站起来,一边背对着我一边捋着身上的碎绳,似乎想掩耳盗铃地重新用这东西把自己捆起来。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他,从地上爬起,指着他的脖子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黑色的印记,模样奇怪,笔触如墨笔画上去的一般。他抬起手绕到自己的后颈,也摸了上去,然后当着我的面,指尖顺着那图案,以一点勾画成圈,再如水流般波荡三下滑下。
我再也冷静不住,满腹的疑问与他肯定知道什么的思绪在我心底叫嚣,堵在识海里横冲直撞。我捏出那个出现无数次、早已习惯了却无法解释的形状团雾朝着他的身后冲去,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洁白的东西触碰上黑色的印记,随后点点湮没在里面。
我大为震惊。
我质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才意识到我竟然一直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天空在刹那幻化成了我从未见过的绚烂。云归而岩穴暝的景色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云集响应不绝于耳,而在这嘈杂里,我用尽所有心神,用力去辨清那个遗漏者正在翕动的嘴唇。
太……太……我无法形容。
而他抬了抬手,那瞬间,厚实如大地般深沉的龙钟声响起,一切幻音褪去,我才恍然如梦醒,自然自语道:
“我是不是中了那狐的幻境?我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站在我的面前,语气很笃定:“不是。”
我扭头就走。他追在我的身后:“那狐我已经帮你处理了。”
他在笑,话里是藏不住的笑音,我像被夹了尾巴的老鼠仓惶找着藏身之处,他大两步上前拽住我的胳膊,制住我的脚步。他的声音落在我的耳后。
“我叫遥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岑是什么意思。”
“岑是山。”
“那我呢?”我倏然转身,逼视着他,“我是谁?”
他的嘴唇再次动了下。辨不清的声音却如洪钟震得我退步三分。他攥住我再次想逃离的手腕。
“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
万万没想到,作为时空穿梭者,我竟然会有被人胁制着穿梭时空的一天。不,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我给不了他好脸色看,臭着一张脸,不明白跳到一间藏书阁里有何用。
他拉着我径直到长案前,那竹简上笔墨未干,字大如斗,即使房屋紧闭、光线昏暗,我也看清了那几个大字:雲,山川气也。我不解,或是不想解,反问道:“关我什么事?”
他不言语,再次拉着我去了另一个时空。我不能明白,如果他不是我的同事,他哪来这能力?难道天赋异禀的不止我这一个?我可能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这时候了,我居然还在想这些可有可无的,我不知是自己真的心思多一窍,还是接下来要面临的东西太过诡谲,以致我只能用这样落俗的法子来自我转移。
他又拉着我进了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简陋的多,还有锵锵的声音响起,我刚要借口逃离,他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按到一面龟甲前。那龟甲厚实,有我巴掌大,我干笑着:“你要我干嘛?”他却又逼近了一些,压在我后颈,示意我去看那刀刻的痕迹。
我从不喜欢被人如此胁迫,欲挣脱,一个小小的符号却跃进我眼底,那符号熟悉至极,我不由地抬起手,指尖凝出团雾,在这破败的房子里熟练地描摹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形状。那是曾经我无法解释的本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雾凝聚到龟甲的符号上,渐渐合二为一,归于消失。
他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与那时我没听清的声音重合。
“你是云净。”
“我是山,你是云。”遥岑说。
我不能接受,不,怎么可能,我是时空穿梭者!我质问他,“这又算什么?”
他看着我,不再与预示到我将有麻烦时那般忧愁,却依然藏着浅淡的思虑。“就当这是一场游戏吧。”
“那些遗落者呢?”
“他们并不存在。”
“我所穿梭的时空呢?”
“你一直都在。”
他上前一步,手掌抚上我的后脑,在那触感上,我感受到了最初的泥土与山的气味。
“我们,并不受光阴、流水的桎梏,白云苍狗变幻着形状,但只是历史的观者,你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了。”
我却喃喃不住,大片的洁白团雾从我胸口涌出,我终于弄清了这些是什么,却再也不想捉住。那个我画出的形状,那个他脖子后的图案,原来都是“云”!最初的,文字刚出现时,用最深刻的刀刻下的“云”!
“是虚无吗?我是存在的,回去,只会变成虚无,变成那一朵云,随意来随意去,我有何意义!”我大声咆哮,团雾更多了,拼了命的涌出,和泪一般。
我现在恨极了云,我不懂它存在的意义。这是幻想吗?我用尽全力挥开胸口、眼前的云,挥开眼前的遥岑,“你做你的山,我当我的穿梭者!这才不是什么游戏!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无奈极了,像在看故意耍无赖的小孩。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了,可是世间万象,即使长恨长苦长存,哪一个千万年不变的事物不想下来走一遭?
他一直沉默地伫立在眼前,真如山般,话语低深,笼着我低声叙说着。“你是云,但你看,这也是你。”他引导着我去看那甲骨文上的符号,同样的两横,如鱼钩上的半弯。“这是甲骨文的‘云’,这个也是甲骨文的‘云’。”
我的手被他牵起,指腹贴在他颈后的纹路上,他接着说:“这时它的形体还没有定型,宛若随着云的形状而弯曲折行。”他含着笑音,“你看,像不像云?”他的话像是在问,这像不像我的存在。
“不止这些。‘云’在岁月时光里变幻着形态、写法,你并未远离,这就是你的另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它经历历史沉淀,发生改变,人们传承着它,使用着它,变革着它,又细心挖掘出曾经的它,认真记录、留存记忆,从未被抛却。”
“你看。”他握着我的手掌,在空中渐渐浮动着,团雾重新描摹形状,“而或许在这之前,还有更加神秘美妙的‘云’,你不需要担心,会有人来探索,他们一直英勇无畏,为了这条道路前赴后继。”
“我们是山川湖海,是人间神明。万物都在变幻,而唯我们与时光长存,这是我们的幸运,亦是我们的不幸。我们见他高楼起,见他宴宾客,见他六国合纵,见他大秦帝国崛起又覆灭,我们更见证着文化的铸造、传承与源远流长。‘云归而岩穴瞑’是你,‘云集响应’是你,‘有其状若悬於而赤,其名曰云’也是你。我们存在一处,又无处不在,你是天空漂浮的云,也是这里一笔一划刻在龟甲兽骨上的云。云是见证者,是沉淀者,是伟大的创造者与被创造者。”
最后的“被创造者”之音渐渐消弭于空灵的雾中,澄静的、洁白的团雾包裹着我的身躯,深沉伟岸的大山渐渐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我走上前,脚步越来越轻盈,那一刻,我迈过时空,一如既往地和雄伟的宫殿一起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我化作一个真正的时空穿梭者,凝视着汉字锻造的印痕作为记忆流进历史长河里,在涤洗中渐渐沉默,直到传递火炬的人再度发现,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