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柠檬冰

精彩段落

我遇见叶子时他还是一片叶子,长在公园中央被栏杆围起来的一棵巨树上。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日,菲拉叔叔娶回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家里所有人都被要求聚在一起,参观那位新娘,抚摸她的发丝,为她的嫁衣缀上珍珠。新娘则把蕴含浓厚光之力的戒指戴在菲拉叔叔的手指上,他们就在那一棵树下交换亲吻,菲拉叔叔的手上闪闪发光。他们离开之后我留在树下打扫,于是一片叶子飘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看,于是长出眼睛,想要听,于是长出耳朵,想要移动所以生出四肢。”后来叶子跟我说,他当时的形象是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和我很像,但眼睛是黑金色,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们躲在储藏室里分享半罐黑莓酱,小妹妹柠檬的哭喊声在头上响起。我们没能把黑莓酱吃完。

但是他落在我肩膀上的时候还只是一片叶子,绿色,椭圆形,比一个十岁小孩的手掌要大上一些,对称爬出青嫩的纹理,有一双像是蹩脚的搞笑漫画里画出来的简单的眼睛。他还没有长出嘴巴,但我听到他对我说话。

我丢下垃圾袋,翻进护栏,爬上那棵大树,依照叶子的要求把他放在树枝分叉的地方。这么做的后果就是被来回巡逻的警卫抓住,狠狠揍一顿之后带到家里。警卫高大,被他单手拎住衣服后领的我死死挣扎,发出他把我踹倒在地时都没发出的哭喊,我流下泪,祈求他不要就这样把我带到家里。

他在我们家享用了菲拉叔叔的婚礼蛋糕,三层的蛋糕外层是厚厚的奶油,上面堆满无数蓝莓和草莓,两个跳舞的小人站在中央。我看不出他们是谁。警卫走后兰姆外婆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吊在房梁上,说这是我不按照吩咐做事的惩罚,奥利表哥抓起一把奶油扔过来,却甩在背后玛琳姑妈的裙子上。玛琳姑妈尖叫起来,用绳子把他吊在我的身边,我记得当时自己偷偷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人发现。

当暑假结束之后,我终于能回到久违的学校。在早上不到五点钟时背上书包,绕三十分钟的远路跑到中央公园。很早之前,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兰姆外婆曾说过,凌晨是黑暗之力最浓郁的时刻,只有不怀好意之人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黎明到来之前,公园里只有自寻死路的乞丐和夜不归宿的醉汉,他们的身体都被腐蚀,不成人形,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但叶子已经醒来一段时间,我靠在大树根部,闭上眼睛和他聊天,把手指放在他的身上。

一整个学期都是如此,所以我不记得叶子是什么时候长出了其余的五官和四肢,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随手画出来的涂鸦,所谓的四肢也不过是火柴粗细的小小树枝。我在自己《自然元素——木之亲和力》的书本上画出他的样子,课本上有许多植物的图片,但没有一个与叶子相似。

也就是在忽然之间,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学期即将结束的一次野外训练。大多数十岁的孩子都还不能准确测试出自己自然亲和力的属性,所以这次打着“训练”名号的活动其实是一场秋游。挺着大肚子的米雅婶婶偷偷给我的篮子里放进去两个煮好的鸡蛋,把我送出房门。那是沐月的第二十三天,晴朗,微风。我照例提前两个小时出发,拐去中央公园,却没能在树下看到叶子。

长卷发的小男孩坐在栏杆外的长椅上,他的头发是落叶一样的黄色,夹杂着不显眼的橙红,柔软地垂落。眼睛就和我后来许多年看惯的一样,分明的黑色与金色。他像个精致的人偶,分辨不出性别,脸上没有表情。我之所以能够一眼就认出他,除了他是叶子之外,还因为那张脸和我自己的一模一样。

我不赞同地看着他,同时也在思索自己该怎样说出第一句话。叶子用一双漂亮到不含一丝感情的眼睛望着我,忽然眉眼一弯,爆发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

“你好呀西秦,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郊游吗?”

后来我和叶子回忆往昔,惊觉那场秋游成了日后许多事情的开端,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漫长而忙碌的冬季。

某个清晨,积雪高达两三尺。小镇被白色覆盖,火红的落日鸢盘旋在空中,发出清脆的低鸣。军队也在这个时间驻扎进镇上,浅蓝制服的军人身边环绕着各色自然之力。叶子昏倒在我们家门前的那天前夜,菲拉叔叔在餐桌上保证他会带婶婶去与认识自己的军人朋友。那时柠檬还没有出生,我惊异地看着婶婶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叔叔说他长大之后去会是个优秀的人。

但最早发现叶子的是奥利表哥,他蹦跶着跑出门时被绊到在地,爬起来恶狠狠地踢出一脚,本以为自己会踢到柔软的雪的他踩到叶子身上,他扒开积雪看到被冻僵的叶子,便哭喊着跑回屋子,撞在刚起床的玛琳姑妈身上,热水打翻在地,把玛琳姑妈的手和奥利表哥的半边脸烫出水泡。

姑妈威胁要把他扒光扔到院子里抽鞭子的时候,菲拉叔叔把昏迷的叶子抱到屋里来。

他闭着眼,眼睫毛上的雪花融化,亮晶晶的,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我挤到叶子身边握住他的手,冰凉的食指划过我的掌心。

“我叫叶子。”醒来之后他对我家里的大人说,我真佩服他的勇气。“我来自山的另一边。”

叶子于是在我家留下。

那个秋末和冬季发生的许多事,在我的脑中混在一起。我和叶子一天天看着中央公园的那棵树掉光树叶,光秃秃的枝桠十分难看,乌鸦停留在上面发出叫声,把黑暗之灵注入进去。来到我家之后叶子代替我成为奥利表哥新的玩具,他趁大人不在把叶子锁在地下室,那里没有灯火,积满灰尘,温度比房间外的雪还要冰冷。叶子并不害怕,叶子什么都不怕,表哥不知道叶子是一片叶子,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

那天晚上叶子送给我一株小小的幼苗,我们把他载种在花盆里,叶子说它还要好久好久才能长大。菲拉叔叔从矿洞回来后,满脸疲惫,说矿井里又有人死去,他身上的自然之力没能保护好他,黑暗将他侵蚀,压在不见光的地底。

后来他们开始吵架,他们一直都在吵架。往常遇到这种事我会偷偷溜走,吵架时他们无暇顾及一个沉默的孩子。可当我拉着叶子的手准备离开,他们却将将矛头转向叶子,奶奶将叶子轰出家门,任由他怎么拍打房门都不再打开,朱红的墙壁将我们分隔两地。叶子哭了一整夜,只有我听到他的哭声,或许还有小柠檬。还未出生,只有七个月大的小柠檬搅得米雅婶婶彻夜难安。黎明来临之前她走到院子里,看到蜷缩在大门内的我,叹息着将房门打开。

我和叶子抱在一起,忘了感激她。

来年春日我上学的第一天,叶子也跟在我的身边。他以惊人的木之亲和力被学校破格录取,而和我同龄的大多数学生,则要在一年之后才能测试出自己的自然亲和力并加以应用。

中央公园的那棵巨树再也没有长出新芽,城市里的所有木之灵排着队上前哀悼。叶子也被中级学院的导师叫去,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去瞻仰死去的树木。叶子没有悲伤,我也没有。早在冬天还没结束时他就告诉过我,说这棵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掉光后,它将永远枯萎。

我看着叶子站在巨树面前伸出手,树上还有几片坚强的叶子留存着。绿色的木之灵力从树干一点点渗出,汇聚在一起形成绿色的海洋,和深蓝的冰之灵力盘旋共舞,形成漩涡,涌入叶子的身体。仿佛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仅存的几片叶子也慢悠悠地落在叶子脚下。

那天叶子的头发是白色,打着卷垂落到地上,和雪花融在一起。他的面容也变得陌生,只有眼睛还是我看惯的黑金色。一整个冬季我无数次捏着叶子的脸,命令他不许变得跟我太像。于是我还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发现叶子已经成长得和我完全不同了。

我和叶子用来一起长大的时间和我们计划着逃离那个家庭的时间一样长久。米雅婶婶在生下柠檬后,以十分迅捷的速度转变为一个挑剔刻薄的人。没有人能够怪她,菲拉叔叔的尸体被发现在矿洞的一块大石头下,他们凭借他手指上散发出的微弱光芒才得以找到他,将他连同那枚结婚戒指一同送回家里。米雅婶婶再也不用思考如何向叔叔解释柠檬是个女孩的可悲现实,她放声哭泣,把柠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用怀抱将她勒死。

她最终还是坦开胸怀给柠檬喂奶,在不足月的小婴儿面前絮絮叨叨道出自己的悲哀。兰姆奶奶举起扫把,要把母女两人赶出她的家庭。玛琳姑妈在说闲话,奥利表哥在哭。叔叔回归的那一天我和叶子跟在长长的队伍中,第一次看到生命重归自然之灵。细碎的骨灰被风卷着飞扬在长河上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问叶子我们死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叶子没有回答我。

他是家里最喜欢小柠檬的人。叶子在婴儿床前伸出一只手,碧绿的木之灵力于他掌心间雀跃不已,柠檬青绿的眼瞳一眨不眨,举起双手抱住叶子的手指,咯咯小个不停。

米雅婶婶在柠檬断奶之后,便毅然决然走上和叔叔同样的道路。对于她要去矿洞工作的决定,全家人都没有发出异议。兰姆奶奶低头打毛衣,玛琳婶婶则把果酱装进罐子,房间里沉默着。

我们在初级学院的毕业典礼之前,排着队测试了自己的自然亲和力。细小的紫色电弧在我身边闪动,我失望地回到叶子身边。

紧随其后的那个暑假,我们拥有大把的时光来教柠檬写字和走路。与此同时来自外界的商人把各种新奇的东西带到镇上。不知何时家里购置了第一台电视机,小孩子没有参加“观看电视”这个活动的资格。叶子和我还有奥利表哥被打包扔进地下室,叶子的怀里抱着小柠檬,她睡着或者醒着,没有烦恼。

某一天昏昏沉沉的叶子靠在我的肩膀上,手臂黏糊糊搂着我的脖子。他是温暖的,不像一片叶子,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想让你们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他说。

“你自己不去吗?”

“没有你们我哪都不去。”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原本深藏在我们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的念头逐渐清晰,当我们对世界具有一定的了解,破开它的方法便也有迹可循。玛琳姑妈是第一个发现我们逃跑计划的大人,她尖声叫喊着把我们三个孩子鞭打了一顿,搜刮我们的房间,拿走所有钱。不过我们并不气馁。

镇上的第一家冷饮店开在初级学院的旁边。我对叶子说我以后也想开一家冷饮店,在玻璃杯里放入柠檬,再把叶子丢进去泡水。叶子听后笑得直不起腰,差一点跌到沟里。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奥利表哥带着他的同学去冷饮店消费。那是夏天,又一个夏天,我们在镇上度过了十几个炎炎的夏日,中央公园的巨树被锯倒,劈成柴火,树根则被一位很有名气的收藏家买去了。那棵树太大了,他们用一辆更大的车将它带走,那一天整个镇上的大人孩子都跑来围观。这一次没有木之灵前来吊唁,只有商人谈判。我和叶子都在学校里,但叶子知道。他在课间跟我说,他们把树挖走了。

叶子皱着眉头,好像非常悲伤。刺眼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聒噪的蝉鸣声。夏日一同往常。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叶子是树上的叶子,叶子掉下后树就死了,再也发不出新芽。

后来奥利表哥偷偷拿家里钱的事情暴露,我们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气之下离开家,好几个月之后才回来。

我和叶子看着柠檬一点一点的长大,小小一团的婴孩爬下床,走路,跳跃,披散一头长发,长成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除了我们两个家里没有人喜欢她,米雅婶婶对她十分严格,柠檬是一只无处安身的鸟,不敢栖息在笼子里,惊惶地瞪大眼睛。

十五岁生日那天前夜,叶子不睡觉。他说要等到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做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

玛琳姑妈嫁给一个城里的年轻人,那一天我们全家都被打包送到大城中,在那里看到光鲜亮丽的奥利表哥。他长成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他的第二个父亲比他大不了几岁,他们像兄弟一样相处。宴会大厅金碧辉煌,身穿白色纱裙的姑娘翩翩起舞,玛琳姑妈羞涩地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像初嫁的小姑娘一样笑着,来往宾客举杯敬酒。我听到他们背后的议论,对我们一整家人。

他们不再往婚纱上缀珍珠,也不愿抚摸玛琳姑妈的头发。米雅婶婶讥笑她的愚蠢,但眼中闪过泪花,柠檬的手被她握在掌心,小女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没见过自己的爸爸,无法理解母亲的悲伤。

我们在城中三天,享尽风头后才回到镇上。兰姆奶奶骄傲地谈论自己的女儿,连带着把我们所有人痛骂一顿。她很开心,戴着新女婿送给自己的耳环招摇过市,把镇上年龄与她相仿的老人全都得罪一遍。耳环上蓝盈盈的水之灵力,镇中最富贵的人家也会对它露出艳羡的目光。米雅婶婶躲在房间里哭,那天晚上,柠檬也眼泪汪汪地跑到我和叶子身边,说奥利表哥把手伸进她的衣服。

她攥紧衣服,给我们看胳膊上青紫的瘀伤。

那是雨天,雷声大作,闪电砸在地上,将黑夜劈成白昼。我把六岁的柠檬抱在怀里,她一点都没变,又小又软,还是那个会握住叶子的手指微笑的孩子,纤弱得会被风吹坏。叶子比我更生气,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叶子哭着说自己好想离开这个家,再沉沉昏睡过去。

我们对奥利表哥没有办法,就像兰姆奶奶对现在的我们没有办法。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阻止不了我和叶子离开,就在八个月之后的另一场宴会上。玛琳姑妈的孩子诞生,众星捧月似的被举出来围观。那是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和玛琳姑妈并不相似。

镜头对准这个看似美满的大家庭,我和叶子都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柠檬抱着我的裤腿昏昏欲睡,宴会大厅外是流淌的星光,黑夜之灵在这个晚上格外稀少,灯光将它们打败,溃不成军。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坐在我和叶子租来的房子里,台灯的光昏暗,老旧的风扇呼呼旋转,又是一个夏天。

我们在前一天刚结束“是开冷饮店还是继续上学”的讨论,最终以叶子说的“我是一片叶子,人类的教育帮不了我。”而告终。叶子代替我经营冷饮店,我继续上学。

柠檬身上披着一条薄毯,睡得很沉。明天也是她进入初级学院的第一天,因为我们的拖累,柠檬入学晚了一年。好在不算太晚。

叶子给我端来一杯柠檬水,杯沿上插着一片柠檬,薄荷叶在水中漂浮,冰块碰撞发出声响。我接过来,手指碰到杯壁上凝出的水珠,沁人心脾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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